8

我坐著一輛拉豬的農用車返回鎮上。接我的小蘇說我渾身上下一股豬毛味。

沒告訴老姑,我跟小蘇直接去了鎮政府。打聽民政在哪個房間辦公,直接去敲門。民政這邊還挺忙,好不容易輪到了我。

民政幹部問我辦理什麼業務。我說谘詢結婚的事情。民政幹部上下打量我和小蘇,問:你們哪個村的?

小蘇知道誤會了,趕緊糾正說我們是來替別人谘詢的。

我說出了五爺爺的大名,民政幹部再次上下打量我們。歎息說:這事你們最好別管。

我問:為什麼?

民政幹部說:他們家的事情鬧得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結婚自由是沒錯,但是也不能因為結婚鬧出人命來。

小蘇說:哪有那樣嚴重,就是這個老人家想給後老伴一個名分。兒女們反對,我們也做了工作,按照法律來講,兒女們的反對是無效的。

民政幹部點頭說:你說的我們也認可。問題是結婚證我們給辦了,以後出事怎麼辦?

我耐心地跟民政幹部解釋:我們會做通老人兒女的工作。明天我就把老人領來,你們給發證就是了。

民政幹部麵露難色說:我不知道你們跟老人是啥關係,你們可能不知道以前出過的事情。三月前,老人來找過我們,我們也感覺沒有問題,想給他辦理結婚登記,可是他的三個兒子都來鎮政府鬧。尤其是那個小兒子,張口就罵人,還拿了一瓶農藥來威脅我們,隻要我們給辦理結婚證,他就服毒自殺。你說這樣的事情,換成你來做工作,你敢給辦證嗎?所以,現在這事鎮長和書記都驚動了,指示我們一定要慎重對待。

我一聽慎重對待,知道辦證沒戲了,不知道怎麼回去跟五爺爺說結果。

小蘇說:要不你別管了,我看這事也挺麻煩。

我說: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隻能起訴,走法律程序了。大叔留根都說了,現在鄉下也都懂法。

小蘇說:那好吧,晚上我拉你回去。不過這次不住那了。我感覺你五爺爺家的冰櫃嚇人。

說到那天晚上,我的疑惑馬上又浮出水麵。可是,我看不出小蘇哪裏有異常。

我說:有啥嚇人的,就是一台老冰櫃,時間長了,噪音很大唄。

小蘇認真地說:不是噪音的事情,你聽見沒有,你關了電源以後,那冰櫃還撲棱撲棱響呢。好像有人踹門似的,我後半夜都沒睡好。

哦?我盯著小蘇看:我怎麼沒聽到?你不是說你睡得還行嗎?

小蘇說:我不那麼說怎麼說啊?你睡得死,你老姑的呼嚕都吵不醒你。我可遭罪了,不過也算是借你這個大作家的光,體驗了一把鄉村生活。

我脫口說出一句:是啊,不容易啊,還在一個炕上睡覺。

小蘇臉一紅,馬上說:大作家,這事你覺得吃虧了唄?

我慌忙改口說:對不起,我開玩笑的。

正說著,手機響了。是老姑井繩打來的電話,不是好聲地朝我喊:鎖柱子,快回來看看吧,你三叔兩口子回來作呢。你給想點辦法啊,這結婚證必須給我爸辦了!

9

文化館臨時有事,小蘇沒有陪我再回馬耳朵溝。

我沒有見到三叔留代,回去的時候隻看見院子裏有攤凝固的鮮血。說是三叔留代喝醉酒自己用手砸玻璃劃破的。三叔留代帶著新媳婦,進門就先把“五奶奶”往院子裏抬,五爺爺氣不過,拿拐杖打三叔。拐杖被三嬸給奪了過去,攔腰給撅斷了。

三叔留代這次回來,是因為聽了他大嫂和二嫂的電話,知道老姑請我這個“記者”出麵解決問題。三叔覺得這事要是曝光,是寒磣他這個老兒子不孝,所以情緒很激動。

老姑井繩被小蘇給丟到半路,沒有車,自己走著回家。趕來的時間就晚了,進門看見了兄弟媳婦撅斷五爺爺拐杖的一幕,二話沒說,上去先把三嬸的頭發給薅住了。三叔看三嬸吃虧,上來幫忙,結果把風匣扛起來摔到屋裏。三叔憤怒至極,揮拳打在玻璃上,手就出了不少血,被趕來拉架的鄉親們拉到鎮上醫院包紮去了。三嬸因為是新媳婦,從來沒有跟老姑交過手,不知道深淺,結果三叔剛被抬走,吃了大虧,被能征善戰的老姑按倒一頓打,落荒而逃。

目前家裏戰事雖然停了,但是更大的危機來了。大叔留根帶著全家趕了來,不跟老姑交手,說既然你找了鎖柱來解決問題,那就徹底把遺留問題解決了。老姑打給我那個電話,正是三叔被抬出院子的時候。她把事情說得嚴重,目的也是叫我回去。

我趕到馬耳朵溝的時候,二叔和二嬸開著車也回來了。

五爺爺在屋裏插了門,拿著一瓶汽油,誰敢進門就跟誰玩命點火。我看事情鬧到這樣的地步,心裏也後悔起來。不該冒失地回來解決問題,別事情沒解決,還把矛盾激化了。可是我也沒有退路了,隻好硬著頭皮往前走。

進門先跟五爺爺溝通,說了一天的情況。撒謊說鎮政府那邊辦理結婚證已經沒有問題了。看五爺爺半信半疑,我還當場跟五爺爺要了身份證,還把“五奶奶”的也要走了。五爺爺心裏的顧慮打消,才算把汽油瓶子放下。我長舒一口氣,生怕五爺爺想不開鬧出事來。

接著開始溝通雙方,大叔留根先發言,要大家保持克製,把事情說開,把問題解決好。反正他們家的要求很簡單,要是占地,他的那份土地賠償款必須給他,這樣,五爺爺結婚的事情不牽扯到他們。大叔留根補充一點,五奶奶必須要做一份協議,老太太結婚可以,但是放棄土地賠償金。她老了去世,五爺爺這邊隻能出一份喪葬費。

二叔留得接著表態。其實他們家也不是反對五爺爺和五奶奶在一起,這都搭夥過十年了,我們心裏不支持,但是沒幹涉過。所以這次登記結婚,遵循的一條,那就是哥三個達成的意見:老太太必須簽署放棄財產的保證。三叔還在醫院裏,但是他電話裏跟倆哥哥也溝通過了,基本同意這樣做。

五爺爺渾濁的眼神裏似乎看到了一絲希望,他瞅著我。我拉五爺爺在邊上說話,問他這樣可以不可以。

五爺爺說:你五奶奶有早上沒晚上的,她壓根也不是看中財產跟我過日子的。

我說:那就好辦了,我們起草一個協議,你幫著五奶奶按個手印,這事就迎刃而解了。家裏的兒女們不鬧,我就去找鎮政府,給你們二老辦這個結婚證。

五爺爺點頭說:那中。那中。

重新全家聚攏到一塊,我問好大叔留根二叔留得,問他們能夠代表全家,能夠代表三叔留代了嗎?都回答沒有問題,二叔還把手機打給了三叔留代,叫三叔跟我通話。

我看天色不早,就宣布說:那就先這樣,我明天寫一份協議,大家沒有意見的話,就都簽字生效。

老姑井繩冷笑著說:鎖柱子,這就是你解決的辦法?那我叫你回來,就這麼解決的?

我回頭看老姑說:老姑,五奶奶放棄了土地賠償金,五爺爺也同意了,他們登記結婚這事解決完了。

老姑說:你放紫花月白羅圈屁,什麼玩意解決了?他們的陰謀實現了就算解決了?鎖柱子,今天你不把事情給我整明白了,我叫風匣打折你狗腿!

我看風匣,想他一定會念及我給他買酒的情誼上網開一麵。沒有想到風匣很能大義滅親,“呼”一下子起來,抄起牆角一根木棒,怒視著我。

我也來氣了,朝老姑說:你還想打人啊?你怎麼這麼喜歡打架啊?你叫我回來不就是為了五爺爺和五奶奶結婚證的事情嗎?

老姑唾沫星子飛濺,說:結婚證你給解決了,那地呢?

我說:老姑,你別激動,咱慢慢從頭捋。你看,是不是你不反對五爺爺和五奶奶結婚?這肯定的,你找的我。你找我叫我三個叔叔家也都同意,對吧?所以,咱們一起去找他們商量。開始都不同意,矛盾焦點在土地賠償這塊,怕五奶奶把土地賠償款繼承了。問五爺爺和五奶奶,他們根本不在意這土地賠償款的問題,所以就簽份協議,事情就解決了。

老姑聽半天,瞅風匣,說:你聽明白沒?我被他給繞進去了。

風匣終於說了第一句話:會說不如會聽的,你老姑那份地呢?你咋一個字沒提?

這才是矛盾的焦點所在。大叔留根二叔留得兩家就都冷笑著看老姑。

我心裏也明白了,故意問:老姑,你找我回來,沒說你也要土地賠償金的事。

老姑急眼了:這個協議不能簽,爸的結婚證高低不能領!

大家都愣住了,最支持的是老姑,現在大家都同意了,老姑卻站出來反對了。

我索性耐著性子跟老姑掰扯:那老姑你說說為啥不同意?

老姑憋紅了臉說:我是姑娘不假,可是我出門子以後,土地一直在爸這種著呢。南灣子那地是我的,後窪也有我的。這些年,都是我當姑娘的跟風匣回來照顧咱爸的,我們是當兒子使喚,憑啥我的那份土地不給我賠償款,大哥是清身出的,為什麼他就能夠拿?

大嬸氣不過,插嘴說:老太太沒的時候,我們也出錢了,怎麼就說清身出了呢?

老姑頂一句:他給自己媽出錢送終,應該的。他沒吃奶啊,他還吃的第一口呢,盡孝應該。

大嬸回敬一句:應該盡孝就應該受財產,天經地義,再說,我們也沒有多要。不像你,上躥下跳就為了自己的好處。

老姑蹦起來薅大嬸的頭發,被大嬸靈巧地躲過。

大家拉架,大嬸罵:別以為你隨便掐吧老二媳婦,她頭發你給薅沒了,薅我的沒門!

一看局勢難以控製,我趕緊拉開衝突的雙方。

二叔留得說:井繩,你照顧咱爸受累,我們兄弟心裏也清楚了。我們也考慮了這事,你的土地也在家呢,行,既然你大哥清身出都能夠拿賠償金,我跟老三留代就再讓讓步,行吧?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你那份土地賠償給你。

老姑斜一眼,說:那風匣那份呢?他當牛做馬給咱們家幹活,他就沒有回報啊?

大嬸說:風匣還往家拉苞米了呢,你咋沒說呢?

老姑說:爸的結婚證沒有我同意,誰都不好使。我們家風匣上門女婿一樣,還有他老姨,給咱爸多少溫暖啊,憑啥她就放棄?我們是合法的繼承人……鎖柱子,你回去吧,我們家的事情不用解決了,我爸的結婚證不領了。

我沒有力氣跟他們辯論了,老姑想要的最大利益不能得到大家的認可。

五爺爺把五奶奶後背倚靠的枕頭放平,好像沒有聽到這些兒女們的爭論不休。五奶奶看著大家,說一句:你媽蛋!

我以為五爺爺還會翻譯成“都睡吧”。想不到五爺爺說:罵得好。

看來,這真的是一句罵人的話了。

事情僵在了這。

10

晚上我沒有走,就住在五爺爺家。

我跟五爺爺說了,不管兒女們啥樣的態度,結婚證是一定能夠辦成的。五爺爺點頭,歎氣,說:啥都不說了。

現在,他就盼著這結婚證了。為了給五爺爺吃定心丸,我把五爺爺和五奶奶的照片也收起來,說是辦理結婚證用。五爺爺不糊塗,問我結婚照不是一起照嗎?我就撒謊說,老年人走不了,那邊電腦給處理。

冰櫃的嗡嗡聲再次響起來,我再不敢拔掉電源了。睡不著,突然想起那天晚上跟小蘇的事情來,越發地感覺事情蹊蹺。想著就在被窩裏上了微信,給小蘇發過去一個表情。很快那邊小蘇就回複了一個表情。

小蘇問:在哪?

我手上飛快地按鍵,回複:老地方。

小蘇:哈。大冰櫃唱歌。

我回複:嗯。記憶深刻?

小蘇:小心鬧鬼。

我回複:哪有鬼?心裏?

小蘇:冰櫃,笨笨。鍋鍋,你害怕嗎?

鍋鍋就是哥哥的意思,這是小蘇第一次在微信上這麼叫我。

我:怕什麼?有女鬼,睡了她。

小蘇:不要命了。

小蘇問詢:不順利?

我:順利得了嗎?

小蘇:差哪?

我:老姑那。其實她才是最難對付的,鬱悶……

小蘇:你老姑是奇葩。

我:幸虧我們不能通婚。

小蘇:哈……笑死我了,都噴了。

我:對了,那天車上她那樣子要揍你,你怎麼跟她說的?

小蘇:嗨,情急之下,我出賣了自己唄。

我:?

小蘇:我說是你相好的,她就放過了我。還說,她侄子花心,叫我提防。

我:汗。你真這麼說的?

小蘇:哎,我不這麼說,那天破相的就得是我。

我:難為你了。

小蘇:沒有,占了大作家的便宜。榮幸!

我:小蘇,哥不明白一件事情。

小蘇:說,鍋鍋。

我: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奇怪的夢……

小蘇:哈,奇怪的夢誰都做。夢就是夢唄,做完拉倒,何必認真。怎麼了鍋鍋?

我:沒……什麼。早點休息。

小蘇:需要我幫忙嗎?我是說你老姑家的事情。

我:結婚證,你能辦嗎?

小蘇:沒有問題。要沒電了,再聊。88。

我在黑暗裏瞅著手機出神。

門“咣當”一聲開了,老姑虎虎生風進來。以為她跟著風匣回家去了,想不到沒走。我假裝睡覺,不理睬老姑。老姑瞅瞅裝睡的我,脫吧脫吧在炕那頭躺下了。

我心想總算蒙騙過關了。

想不到老姑說:鎖柱子,你少跟我裝睡。太叫我失望了。你在城裏待幾年,學壞了你。你自己有媳婦孩子的,到處拈花惹草。

我忘了裝睡的事情,辯解:我跟小蘇是同事關係。

老姑呼地坐起來:上墳燒報紙你糊弄鬼呢?你當我看不出來啊,你個老爺們,你盯著人家小蘇的屁股和奶子看。看啥啊,裏麵有色拉油還是易拉罐啊?不要臉。

我氣得翻身不理睬。

老姑繼續數落我:潘金蓮遇到陳世美,純粹一對狗男女!

我被氣笑了,糾正說:老姑,那是潘金蓮和西門慶。

想不到老姑更大了聲音罵:就是陳世美,你有媳婦孩子,勾引人家小姑娘,你就是陳世美,西門慶不夠格你。

我說:老姑,你罵吧,我知道你為啥罵。

老姑被我說到了痛處,急眼了。起身下地,把屋子裏的燈開了。我看見老姑裸著兩條白白胖胖的肥腿,穿一條花褲衩,披散著頭發瞪著我。

老姑說:鎖柱子,老姑白疼你了。反正這事你掂量著辦,除了你我沒撓過,我怕過誰?不是心疼你嗎?今天這事我不跟你計較,反正那協議你不能給我簽。我跟風匣商量了一下,這事算了,你也盡心了。我爸也不用結婚了。你不說風匣老姨和我爸是事實婚姻嗎?我算計了,就叫事實說話了。隻要協議不簽,不辦結婚證也成,反正風匣老姨那份我們也得要。

我順水推舟,說:成,我明天就回去。

老姑笑眯眯地看著我:那啥,我跟你去鎮上,再給我們買點東西。反正你花公家的錢,拿你的卡給我“唰唰”幾下。

11

晚上被老姑的呼嚕吵得沒睡好,還偷聽了老姑的夢話。內容不連貫,大呼小叫的,基本都是罵她丈夫風匣的。

一大清早,老姑起來上廁所,五爺爺給五奶奶洗把臉以後下了地。這個時候,就聽見院子裏踏踏的腳步聲。接著外屋傳來“五奶奶”你媽蛋的問候。我還沒反應過來,一群人已經衝到我頭上。我還沒起來,已經被人摁在了被窩裏。掙紮無效,我不知道這夥人是從哪來的。

幾個人直奔冰櫃,扯了電源線,幾個人一二三喊著抬冰櫃。又進來一個人,那聲音我聽過,在電話裏。是昨天晚上被老姑打跑的三嬸。三嬸說:傻子啊你們,有軲轆,推出去。

我說:三嬸,叫他們鬆手,我……上不來氣了。

三嬸說:你就是記者吧?不用按他,不關他的事。這個冰櫃是我們老爺子的,你三叔在工程隊包鋼筋活,我在工地外麵開個小吃部,把冰櫃拉回去,用完再還回來。

一夥人推著冰櫃出去了,我也恢複了人身自由,下地,快步追出去,見一夥人已經把冰櫃推到了院門外。院門外是一個大陡坡,那停著一輛廂式貨車,幾個人正在想辦法往上裝冰櫃。

五爺爺不在家,冰櫃就這麼被推走了。我不知道怎麼辦,情急之下想起了老姑來。趕緊往後院的廁所跑。老姑在廁所裏方便,我就在外麵喊:老姑,三嬸把冰櫃拉走了,五爺爺知道這事嗎?

我話音沒落,老姑已經提著褲子從我身邊掠過。院子裏濺起一聲炸雷般的叫罵:搶劫啊!

接著就聽見石頭呼呼打擊院外車廂的聲音。夾雜著一群人的鬼哭狼嚎。

我對老姑的戰鬥力是放心的。果然,我跑到院子裏的時候,看到的一幕很精彩。幾個男人已經被老姑用石頭打得躲在車廂後麵不敢出來,廂式貨車的玻璃碎了,車門子也被石頭砸出了坑。那台大冰櫃沒人管了,順著陡坡開始緩慢移動。然後就邁開了腿一樣,奔跑起來!

三嬸和老姑扭打在一起,我大喝一聲:冰櫃跑了!

兩個女人放棄了廝打,一起追向了那個冰櫃。

冰櫃順著陡坡快速地奔跑著,在我們眾目睽睽之下,飛了起來,然後一頭紮到了深溝裏,四仰八叉地躺在那。裏麵的東西也被甩了出來,雜七雜八地丟在路上。

三嬸心疼這冰櫃,小吃部的預算裏麵早都有了計劃。她哭著去查看,撿起丟在路上的東西,突然,不是好聲地驚叫一聲:死人了!死人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三嬸吸引。三嬸傻子一般拿著一件東西,把大家都驚呆了:三嬸手裏拿著一條人的大腿!

我猛然想起五爺爺不叫停了冰櫃電源,還有,小蘇說過她聽到晚上有人踹冰櫃的聲音。莫不是這條人腿在作怪!

12

鎮上的派出所很快來了民警,拍照,詢問,做筆錄。

五爺爺家門前圍攏了很多人。老姑早已經不知去向,不知道她是被冰櫃裏甩出的人腿嚇著了,還是覺得砸壞了貨車覺得應該躲躲,反正她沒有了影子。

三嬸哭哭啼啼地跟警察講述經過。說她剛進門,不知道自己老公公是殺人犯。

誰都沒有想到五爺爺的冰櫃裏隱藏著巨大的秘密。

警察封鎖了現場,誰都說不清楚這人腿的來曆。隻有盡快找到五爺爺,找到冰櫃的主人才能夠弄清楚真相。

五爺爺在山上看地,苞米這幾天該出苗了。五爺爺忙著在山坡上做假人。一個木頭十字架插在山坡上,給修飾成人的模樣。戴著草帽,穿著衣服。風一刮,假人就亂動,像真人一樣。鳥就不能近身了。

警察為了不打草驚蛇,叫我去山上找五爺爺。他們在遠處悄悄跟著我。

我也有些緊張,不知道怎麼跟五爺爺說這事。

五爺爺老遠看見我,問:醒了?你們城裏人起得晚。

我說:早起來了。五爺爺,我想問件事情,你冰櫃裏藏著啥東西沒有?

五爺爺看我,想想,反問我:你看到了?

我驚恐地點頭。

想不到五爺爺冷靜地笑笑:嚇著你了吧?

我點頭。心想,嚇著的可不是我一個人。

五爺爺輕輕撩起他的褲腿,叫我看。我一驚,原來五爺爺褲腿之下,是一條假肢。

怎麼回事?我滿臉狐疑,知道五爺爺的腿腳不好,但是沒有看出來竟然是假肢。那冰櫃裏的人腿?難道就是他自己的?

五爺爺歎息一聲:二十多年了,都不記得了。那時候我帶村子裏的木匠們出去打工幹活,有一回我從樓上摔了下來,腿摔壞了,就截肢了。包工頭心還挺好,賠償款不少,給我裝了假肢,還給了筆錢。這壞腿沒地方扔,我就想死了以後別沒有個全屍,到那頭也是個殘疾,就花錢買了冰櫃,擱家裏凍上了。孩子們都忙,知道我是假肢,都不知道我凍腿的事情……

我心疼地看著五爺爺風中那瘦弱的身軀。那條大腿我看到過,粗壯,充滿男人的活力。現在的五爺爺像一株枯幹的樹木,那條真腿就算再組裝到五爺爺的身上,看著也不夠協調。我想一會兒警察也不會相信這是真的,他們要拿回去做DNA鑒定吧。

可是,五爺爺的兒女們呢,他們即使不知道五爺爺悄悄凍著自己的腿,但是他們應該知道他是為了他們丟掉過一條腿的。而五爺爺的假肢,我竟然都沒有發現,也沒有人提起過。他們爭論最多的是腳下的這塊土地……

土地是肥沃的,種子在蠢蠢欲動,有的田壟已經有拱包的地方了。五爺爺在家裏待不住,起早上山,因為這幾天會有鳥飛來叼地裏的嫩苗。有烏鴉,有喜鵲,也有黃鸝和金翅鳥,它們靈巧地叼住嫩苗,不咬斷,往起提,牽出土層裏的種子,叼走,回去給它們的孩子喂食。而五爺爺要跟一群鳥鬥智鬥勇,十幾畝的苞米地,是五爺爺的希望……

手機響,是小蘇的微信。

小蘇:大作家,拿你五爺爺和五奶奶的照片回來。咱單位樓下的牆上好多辦假證的。三十塊錢就能夠辦下來。我已經聯係妥了。

我順手回複一條:小蘇,你真好。

然後我聽到了腳下的土地,被我掉落的眼淚砸得“砰砰”作響。

責編:朱傳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