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冰櫃

重磅中篇

作者:稻花村

1

文化館創研部沒有什麼大事情,除了下基層去輔導調研,平時很少坐班。創研部主任小蘇把電話打給我,聲音很急促。說:大作家,你快點來吧。再不來出人命了。我想打聽個究竟,小蘇那邊“哢嚓”一聲掛了電話。

從我家到文化館的距離不遠,打車就是一個起步價。我一般都是騎自行車去單位。後來自行車總是丟,幾次報警也無效。丟的自行車沒找著,新買的自行車繼續丟。氣得我就想出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路上由我來騎自行車,上樓的時候由自行車騎著我。我扛著自行車上下樓,雖然形象不是很好,但是形影不離總比丟了一輛又一輛強。

老遠就看見文化館大門口圍攏著一群人。其實平時這的閑人就不少,文化館不走前門,前麵三樓以下出租出去了,過去是一家大酒店,娛樂休閑一條龍的。後來上級下文件整頓,不叫經營餐飲,必須跟文化有關才成。現在晚上裏麵的小劇場唱二人轉,白天有時候搞傳銷,有時候搞表彰會,有時候還舉辦農民工唱歌比賽,泳裝展覽等亂七八糟的,不細聽,根本分不清楚俗雅黑白。

文化館後身正對著城隍廟,往來的善男信女不少。平時蹲牆根的老頭老太太也成了氣候。不過今天的氣氛不對,老遠就看到小蘇著急地喊著:你這個同誌怎麼不講道理,快鬆手,快鬆手。再不鬆手,我就報警了!

分開人群,嚇我一跳。隻見一個鄉村女人渾身是土,滿臉是汗,一隻手抓著保安曉亮,一隻手逮著收發室老黃。鄉村女人以一敵二,毫無懼色,看情形戰鬥很久,而且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我仔細看一下,發現這鄉村女人挺會打架,一隻手死死抓著保安曉亮的襠下。保安曉亮臉色蒼白,努力保持著矜持和優雅。目測一下,一定是被這女人抓住了要害。收發室老黃五十八了,不知道為什麼也加入了戰團。而且被這個女人死死地揪住了一撮頭發,嘴裏一個勁地朝小蘇嘟囔著,細聽是叫小蘇別亂動。

小蘇看見我,朝著那個女人喊:來了,來了,你要找的人來了!

找我?我沒認出這個女人是誰來。想不到那女人“撲哧”一下笑了,鬆開了手。拍打拍打身上的塵土,朝我說:鎖柱子,我可把你找到了。

我愣了下,這乳名可有年頭沒人叫了。連當初給我起名的奶奶都不再叫的名字,想不到被她叫起來如此流暢。

我問:你……誰啊?

她大大咧咧一笑,說:我你老姑,井繩!

2

我老姑的確叫井繩。或者說,我的確有個叫井繩的老姑。

我老家在遼西丘陵深處一個叫馬耳朵溝的山溝溝裏。有人說,我們老家住的那條山溝整體形狀像一隻“馬耳朵”,故得名。還有的說,我們老家最早是有兩個姓氏的人家居住,一個姓馬,一個姓代,所以應該叫馬代溝,叫得時間長了,叫白了,大家夥也叫我們村為“麻袋溝”。叫“麻袋溝”的說我們村像條敞開口的麻袋,叫馬耳朵溝的說像一隻馬的耳朵。這兩個說法我都沒有求證過,因為沒有俯拍技術,整條溝曲裏拐彎的像條豬大腸,看不出所以然來。

甭管叫什麼名字吧,反正我就是在那裏出生的。老姑井繩其實跟我家也不是近支兒,出了五服。因為兩家是鄰居,相處得好。老姑的年齡跟我同歲,屬鼠的,周歲四十二歲。我是三十年前跟隨父母離開馬耳朵溝村的,走的時候是十二歲。小時候跟老姑一起上學放學,玩得不拆幫。

想不到三十年後老姑井繩還能夠認出我,想不到她還能夠找到城裏來。不過,打架鬥毆的行為不好,不知道老姑是為了哪一出。我趕緊勸架,打聽半天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事,老姑井繩來找我,進門跟年輕氣盛的保安曉亮發生了幾句口角。倆人動上了手,保安曉亮是武警轉業,練就了渾身的武功。不過在老姑井繩這沒起作用,老姑井繩出其不意一個黑狗鑽襠一招就給製服了。看保安曉亮不是好聲地喊救命,收發室的老黃跑出來勸架。他誤判了形勢,以為一個婦女手無縛雞之力,上去拉開就算了。結果老姑誤會了,以為老黃是幫著打架的,老黃糊塗著被揪住頭發製服了。

好說歹說,雙方才算和解。保安曉亮一直嘴裏像含了辣椒一樣“噝噝哈哈”地呻吟,想必是疼痛未消,心有餘悸。

我沒有第一時間認出老姑井繩,這叫她很不爽。老姑板著臉說:鎖柱子,你現在要是覺得老姑給你丟人,我抬腿就走。再不登你們家門一步!

別別別……我慌了。連勸帶說,總算把老姑拉到了附近的飯館裏。

在飯館的衛生間裏洗把臉,我才依稀找到了那個十二歲清純少女的記憶。不過,隻能是記憶了。都說女人老得快,老姑表現得尤甚。跟我一樣的年齡,老姑現在像個邋遢的老太婆。要不是她說話的聲音,根本分辨不出還是女人來。我瞅著狼吞虎咽吃大米飯的老姑,不明白當初那個嫩蔥一樣的少女是如何蛻變成這般模樣的。

老姑井繩的輩分高,雖然跟我同歲,我卻要恭恭敬敬叫她老姑的。在鄉下,這叫“蘿卜不起眼長在了輩(背)上”。老姑那個時候特別有姑姑的樣子,記得有一次鄰村的大孩子欺負我,老姑護著我,跟一幫半大小子廝打在一起。老姑似乎從小就有打架的天賦,她那個時候就很能打。鄰村一個孩子叫風匣,他的臉被老姑給撓花了。風匣的家長不依不饒找上門來。我五爺爺(就是老姑的親爸)罰她在烈日下站著。老姑也倔強,不肯認錯。我心疼老姑,給她頭上遮片蓖麻的葉子,給老姑卷了兩張煎餅,她全吃了,還喝光了我端來的一大瓢水。喝完水就在牆角的沙土地上歡快地撒了泡勝利的尿,沙土地呲出的一個深坑至今還溫暖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吃飽了的老姑,抹一把嘴巴。

抬頭問我:你現在鬧好了。發達了?

我搖頭,說:馬馬虎虎。

老姑撇嘴:馬個屁虎,你看你那肚子,喝多少啤酒撐的啊?都公家錢。那什麼,我不去家裏了,到這找你有個事。你得跟我回老家一趟。

我說:老姑,你都到這了,不去家裏哪成。

老姑歎息:唉,老姑找你有事。你得幫幫我……

老姑醞釀情緒,像有個噴嚏爬半道,又出溜回去了。可是不甘心,還想往上拱,拱不上來,很糾結。我一直等著老姑哭出聲來,想不到老姑打個響亮的飽嗝,然後起身說:我先去方便方便。

不久就聽衛生間裏老姑一聲哀嚎,動天動地的。飯館裏的顧客都嚇了一跳,幾個服務員衝進去架出了終於來了情緒的老姑。這一哭不要緊,老姑一直沉浸在悲傷的情緒裏出不來。

老姑叫井繩這個名字很滑稽,不過這不怪老姑。五爺爺沒有文化,五奶奶更不用說。生了三個小子,一個閨女,起名字就是大問題。三個兒子,依次叫留根,留得,留代,到了老姑這,實在是起不出來叫留啥了。五爺爺不想求人,就因地製宜,生下最後一個孩子時,問五奶奶第一眼看到了啥,看到了啥,乳名就叫啥。於是,就有了井繩。老姑在家裏排行最小,跟我的關係也最好。

老姑抽抽搭搭地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按說不該再管娘家的事情。可是爹是自己的爹,不能看著他老人家遭罪……

我的心也一沉,三十年了,很少跟老家那邊聯係來往,不知道五爺爺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給老姑拿了紙巾,叫她擦幹眼淚慢慢說。誰知道,老姑把紙巾蹭一臉,眼淚還一個勁前赴後繼地往下滾。

越勸老姑哭得越凶。手機響了,在老姑的哭聲中,我接聽小蘇給我打的電話。小蘇問我在哪。我回答說陪我老姑呢。就打人那個。小蘇說,哦,有這麼個事情,館裏前些日子說要下去調查非物質文化遺產,你不是說跟著下鄉體驗生活嗎?正好車裏有地方。

我腦子迅速轉一下,想起來我們要去的那個地方,其實離老家不遠。我看一眼老姑說:正好帶著我老姑一起去。

老姑井繩“嘎噔”一下止住了哭聲,瞅著我:你答應了?

我說:嗯。親不親,打折骨頭連著筋。你是我老姑,你家的事情,我咋能不管?

3

車裏的確夠擠的。比較胖瘦以後,他們決定把我塞到副駕駛上。小蘇開車,後麵是館裏的三個同事,外加老姑井繩。

老姑體格粗壯,別看是搭車回去,還不搭人情。因為她認出了小蘇,在跟保安曉亮和老黃廝打的過程中,小蘇是站在實力強大卻處於劣勢那一邊的。老姑哭哭啼啼了半天,大米飯吃多了,上車就有點犯困。不管擠不擠,先睡了一覺。

這一睡不打緊,呼嚕如雷。偶爾還會在呼嚕的中間抽搭一下,想必是哭得太過傷心和投入了。好在這幾個同事跟我關係不錯,都笑著看我。

老姑以為我是記者。在鄉親的眼睛裏,記者這個職業可是無所不能的。有困難,記者一來就給解決了。事情其實也沒有嚴重到老姑哭訴的那樣,都是家長裏短的事情,誰家過日子都有勺子碰鍋碰碗的情況。

主要矛盾是五奶奶去世以後,五爺爺又找了個後老伴。兒女雖然開始不同意,可是架不住五爺爺的倔強。五爺爺倔強的脾氣也是出了名的。我在老家的時候,有一年五爺爺上山挑柴火,結果來了脾氣,就在村街上摔扁擔。引得全村人看他跟一根扁擔慪氣。

據老姑說,前段時間五爺爺要跟後老伴結婚。這下三個兒子留根、留得、留代都不幹了,鬧上門來。在我們農村,一般娶後老伴都不辦結婚證,就是搭夥過日子。五爺爺這麼一正式要跟後老伴辦理結婚證,三個兒子家拚命反對是有原因的。因為老家那要開發建鋼廠,土地要占。聽老姑說我還不信,一條山溝溝能建什麼廠子啊。後來猛然想起還真有這麼一回事,年初的報紙都報道了,聽說是招商引資的一項壯舉。這樣情況就複雜了,建廠把土地占了,五爺爺就能夠獲得一筆賠償金,數目不小。五爺爺真要是跟後老伴登記結婚,這財產就成了兒女們注意的焦點了。所以,五爺爺家開始雞犬不寧起來。三個兒子發動全家老小,把五爺爺的後老伴給抬了出來,送回了娘家。結果五爺爺後老伴的兒女們也動怒了,說我媽晚節不保再嫁給你們家,生是你們家的人,死是你們家的鬼,於是再給抬了回來。雙方目前就是隔三差五運輸老太太玩。五爺爺氣得不行,要喝耗子藥。老姑心疼老爹的死活,這才萬般無奈找當“記者”的我來調停戰爭。

我解釋很多遍自己不是記者,無效,老姑井繩認了死理。還說:村裏人都知道你當記者的事情,我家的事情你不能看熱鬧。這事你得回去管管。尤其我那三個哥哥,你給報道報道,嚇唬一下,就不來搶老太太了。

我的幾個同事在後麵苦不堪言,礙於我的麵子,也不好多說什麼。我隻好賠不是,說到目的地我請大家下飯店。為了盡可能消除老姑井繩的呼嚕擾民,我們盡量談點藝術什麼的,陶冶一下情操,消解一下噪音。

小蘇說:大作家的詩歌寫得真好。

我業餘喜歡寫詩歌,這幾天寫了首紀念曼德拉的。在網上貼出去以後,點擊率驚人。

正說著曼德拉,老姑在後麵撲棱一下驚醒了。問:哪有茅房?

大家都被老姑給問懵了,都瞅我。我趕緊問:老姑,是不是想去廁所?

老姑緩了緩神,搖頭,小聲嘀咕:我聽你們說慢點拉,慢點拉,以為到了茅房。

幾個人先後反應了過來,開始都憋著,越憋越憋不住,小蘇率先發出了一串壓抑之下顯得很絕望的笑聲:哈哈……對……對不起……哈哈……

我緊張地回頭看老姑。老姑井繩的臉蛋子拉拉得像井繩那樣長,眼白翻著瞅小蘇。小蘇愧疚之中摻雜著快樂,不知所措,笑聲就像開閘的水一樣控製不住,繼續哈哈得沒完沒了……這樣下去可不行,小蘇手裏握著方向盤呢。

我趕緊打圓場說:停車,停車,方便一下。

事情果然很糟糕,老姑井繩不是吃虧的人。她知道小蘇的笑聲裏麵帶著嘲諷,她不顧我的阻擋,跟小蘇說:妮子,我跟你說幾句話。

小蘇跟她去邊上說話,嘰嘰咕咕地不知道說什麼。開始劍拔弩張,後來變得風平浪靜了。我們都長舒了一口氣,不知道小蘇是用什麼辦法化解了老姑一觸即發的憤怒。

小蘇其實是我的直接領導,我叫她小蘇而不稱呼她主任是有原因的。我們創研部原來的主任調走了,本來我的呼聲最大。大家以為我當主任是板上釘釘有把握的事情了。誰成想領導卻把文化局的小蘇給調過來,而且一來就當了主任,成了我們的頭。小蘇是個二十六歲的女孩,挺活潑的,原來在文化局開會的時候,見麵小蘇長小蘇短的。冷不丁當了我的主任,還不好改口。小蘇主任也挺大度,私下跟我說就叫她小蘇感覺挺親的。

4

車到了距離馬耳朵溝八裏遠的鎮上,這是此行的目的地。他們要在這裏拜訪兩個民間的剪紙藝人。幾個同事去調研,小蘇負責開車跟我一起去老家。事先跟這邊的同事商量好了,要是馬耳朵溝住得不方便,晚上小蘇開車到鎮上住招待所。反正大家有手機,可以在微信上及時溝通聯絡。

小鎮不大,鎮上超市裏賣的貨物跟城裏沒啥區別。重返老家,還是要給五爺爺一家帶些禮物的。去超市一路選,老姑雖然嘴上客氣,手腳卻沒閑著,把車的後備箱塞滿了。我去買單,發現要買的貨物裏多了箱白酒。記得五爺爺是不喝酒的,以為是服務員錯拿了白酒。剛要問詢,老姑搶先說:白酒給風匣買的。

風匣?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個跟老姑打架被撓花了臉的鄰村男孩來。心想我憑什麼給風匣買酒喝啊。老姑說:風匣是你老姑父。

我“撲哧”一聲笑了,連說:再拿一箱好酒。

一路上小蘇跟老姑相處得很融洽,這叫我有點出乎預料。據說,小蘇的仕途才剛剛開始,她能夠一路衝上來做創研部主任,其實是衝著我們副館長的位置的。我這個人平時跟小蘇關係還好,她不難為我,總給我開綠燈,支持我創作,我自然也給足了她麵子。

重回馬耳朵溝,感慨很多。三十年時光流逝,物是人非。老姑一路指指點點,給我講解介紹。初春的丘陵山地顯得還很蕭瑟,不過大田的春播已經結束。遼西十年九旱,春播是要搶墒的。盡管有時候天氣還很冷,甚至有的年份這個時候還下點薄雪,苞米種子卻不能耽擱,直接幹埋下去。等著暖和了,苞米就該出苗了。

看我說得頭頭是道,小蘇很佩服。說:想不到大作家還食人間煙火啊。

我得意地炫耀:怎麼樣,這就是下生活的好處。你要是把種子泡了埋下去,到時候墒情不好,春天不下雨,苗可就出不齊了。哪個從鄉村出來的人,不懂得一點侍弄莊稼的常識呢。

小蘇說:種地能得多少錢,招商引資占了地,老百姓都去當工人,多好。

老姑井繩嘴巴裏嘖嘖幾聲:沒屁眼的市長,他就想著自己當官的好處,給我們那點錢,我們這輩子行了,下輩子咋辦?給我們挖墳圈子呢。

小蘇被搶白了幾句,臉色不好看。

我問:招商的事情靠譜嗎?哪個領導來了不是一窩蜂先整點動靜,然後走人。

老姑伸個懶腰說:誰知道呢,這幫當官的嘴巴不如好老娘們的產門,沒把門的。

小蘇聽得無可奈何,摁喇叭,驅散小路上幾隻不怕車的綿羊。

車進了村口,老姑眼睛尖,指著外麵的山坡喊:你五爺爺在地裏呢。

我也看清楚了,遠處的山坡上佝僂著一個白發老人。我叫老姑坐著小蘇的車直接回家,我下了車,朝著山坡喊五爺爺。喊了七八聲,五爺爺才費力地朝我這邊搭話:是喊我嗎?

五爺爺年齡大了,眼睛不好用,耳朵也有點聾。看清楚了是我,抑製不住的高興。一個勁地跟我說:大孫子,你出息了。今天早上起來就感覺眼皮跳,門前的喜鵲也叫喳喳地鬧。你老姑說去城裏找你,我沒當回事。以為她說著玩。你爸媽身體都挺好的吧。一晃多少年沒見了,自打你們走了,就你爸爸隔三五年回來一趟……

我一直聽著五爺爺嘮叨,插不上話。

這片山坡地,土質肥沃。粗略目量一下,也得有幾十畝。不都是五爺爺一家的。五爺爺眯著眼瞅壟溝,裏麵除了黃色的土,再無他物。五爺爺卻說:鎖柱子,你聽聽。

我啥都聽不見。五爺爺嘿嘿笑,說:滿壟溝都是苞米種伸懶腰的動靜。走了這麼多年,莊稼活都忘了吧?

我不好意思:我爸在陽台上弄一空地,我跟他出去買的花盆,跑公園裏麵偷的土。栽不少蔬菜。長得挺好的,就是吃著不行。嫩不是好嫩,吃著發柴。

五爺爺搖頭,說:不接地氣,也沒有日頭照著。長出來沒勁。唉,等夏天的時候,你帶著你爸媽一塊回來。我給你掰苞米棒子,烀著吃。啃苞米,就著蒜泥茄子。

好啊,好啊,我歡快地答應著。

五爺爺突然神情黯淡下來,說:沒幾天好日子過了。聽說沒,這片地都得占了,要建鋼廠,去年就有人在這量尺寸,聽說都上了電視和報紙,真要動真格的了。

我一下子想起此行的目的來。是啊,明年這塊苞米地可能就不見了,吃不上五爺爺家的烀苞米了。最關鍵的問題是,因為這項轟動一時的招商引資項目,不但從經濟上改變這個封閉山村的現狀,其他方麵也受到衝擊和碰撞。

五爺爺咳嗽一陣,說:你老姑喊你家來,我沒擋著。早晚也得麻煩你一回,咱們家族出息的人家,還就你們家。你看,你爸媽都是國家幹部,你也是記者。家醜不可外揚,我這麼大歲數,也不愛七百年穀子八百年的糠都抖摟出來。可是,事趕到這了,不解決也沒法。我也不怕磕磣了。

我坐在山坡上靜靜地聽著,我腳下的土壤裏,千百顆苞米種子正在蠢蠢欲動,一起傾聽。

五爺爺腿腳不利索,就著土坡坐著,話匣子打開,根本也不用我插嘴了。五爺爺是村子裏第一個木匠,我們馬耳朵溝村出的木匠特別多,據說都是五爺爺的徒子徒孫。五爺爺年輕那會,帶著幾個徒弟出去幹木匠活,每年都能夠賺回來不少活泛錢。

五爺爺娓娓道來:你五奶奶走得早,你三個叔叔都成家了,你老姑出了門子。我體格也不好,受過那回傷以後,腿腳就不行了。要不是後老伴照顧我,我活不到今天。你家是男孩還是女孩?女孩好,知道疼老的。三個兒子不如一個姑娘,你老姑對我沒說的。後老伴就是她幫著張羅的。這些年陪著我,把我照顧得挺好。頭年她得病了,下不來地了。我們在一起就是搭夥,也沒辦結婚證。現在孩子們硬把她往自己家送,人家兒女也不願意要。跟我一場,到了還鬧這麼個下場。鎖柱子,咱們家沒出過這樣陰損壞的事情。我就想跟她登記結婚,給她個名分,你是記者,這事你得幫我弄弄。

聽著五爺爺的講述,我心裏一陣發酸。迎著他殷切的眼神,我就趕緊表態:五爺爺,老年人再婚不算事。還有啊,你們都在一起過了快十年了吧?整十年,那更沒有問題了。已經是事實婚姻了,就差領個證。誰去鄉政府民政那,這事都能夠解決。

五爺爺的眼裏流淌出快活的光芒,說:那敢情好了,回家,晚上叫你老姑父過來陪你喝頓酒。也沒啥好吃的,都是農家飯菜。

5

從臉上留下的傷疤就認出了老姑父,老姑父風匣是個實在人。老家流傳著這樣的順口溜:村子小,風沙大,馬耳朵溝人沒啥話,就聽小酒唰唰下。老姑父風匣不會客套,上了酒桌就一通喝。老姑開始給他使眼色,他仍然悶頭喝。老姑就不再客氣,一腳踹過去,老姑父紅著臉掉炕下去了。起來出門,一會兒就聽摩托車遠去的聲音。我趕緊勸老姑喊住老姑父,喝酒以後騎摩托車危險。老姑不理會,說:沒事。都是熟道。家裏晚上不能沒人看家。毛驢半夜要喂料,都揣了駒子了。早上還得喂豬,不然豬老拱豬圈門子。

小蘇看得目瞪口呆。老姑親自上陣,倒酒,首先跟五爺爺說:爸,鎖柱子一來,啥事都能夠解決。你就放心吧。鎖柱子如今發達了,給你買的這些東西,都不是花自己的錢,全是公家的,那張小卡片就一劃拉完活。你說,咱國家得養你們多少閑人啊?

小蘇“咯咯”笑著瞅我。我不好意思,心想,明明是我的工資,偏要說是公家的錢。

“五奶奶”安靜地躺在炕上,不能動。我進門問候了她幾句,她隻會朝著我笑,五爺爺不敢叫她說話。“五奶奶”以前是不會罵人的,在鄉村老家十裏八村備受尊敬的“五奶奶”得了這個病以後,隻要一張口跟人說話,她隻會說三個字“你媽蛋”。

按照五爺爺的話說,得的是怪病。

小蘇跟著老姑井繩一起進來的,往家裏搬東西,順便跟“五奶奶”打招呼,五奶奶看著一炕的好東西,感激地朝小蘇說:你媽蛋!

小蘇一下子愣在那,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老姑大大咧咧地說:沒事,這是我爸後老伴,我叫姨,得病以後見誰她都操人家的媽。

老姑挺能喝酒,話也多。批駁無能老公風匣:就知道喝,一個屁都不會放。來,老姑求你們辦事,你們辛苦了。今天晚上咱們就敞開了喝。

我始終對老姑為什麼嫁給風匣感興趣,老姑呲牙嘿嘿一笑,在燈光下狀如鬼魅。老姑說:你走以後,咱班同學老打架,哪回我都把你老姑父撓滿臉竄花。撓完他們家人就找你五爺爺鬧,撓一回找一回,說破相耽誤他說媳婦了。後來實在看他可憐,就嫁給他了。

本來是計劃開車回去的。從山坡地裏下來的時候,同事在微信裏還問詢我們。我當時回了句:不晚的話就回去。想不到小蘇酒量不行,被老姑幾下子就給灌多了。走是走不成了,就趕緊給那邊打個電話。電話裏很嘈雜,想必是鎮上的文化站宴請。我簡單說了情況,那邊怎麼回答的也沒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