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梧依言細讀,從此把在雲門寺頌經的好背功用到醫藥書上。十來天後便請鶴鳴在抱一摞書來,鶴鳴說,貪多嚼不爛,與其泛泛讀十本,不如精細讀一本。鳳梧說他都讀得很細,記得很牢。鶴鳴便翻開《藥性賦》,任挑出兩味藥,要他背說。鳳梧一口氣背完,隻字不差。鶴鳴再挑兩本,依然是指到哪背到哪。
鶴鳴訝歎,有這樣好的記憶,學中醫那是可以日有所進的。轉過臉來對堂弟少林說,你要是學得鳳梧的功夫的百分之一,又何至於這麼多年了還背不下一本湯頭歌!
我記憶不好嘛。少林嘟噥。
是懶!鶴鳴嗬責道。鳳梧你可以雇個小夥計來,你集中精力學醫。
少林說,何必雇,我來就是了。我把店子治好了,你就不會講我懶了。
鶴鳴想了想,答應了他,歎了聲,你呀,到底是不肯上進的。
鶴鳴把鳳梧領來,從枕邊拿出兩匣子的線裝書來說,這是我父親留下來的《傷寒》和《內經》,父親在世時把這兩本書看成是四子書,認為可以常讀常新的。
鶴鳴摩挲著書麵上父親藏書的鈐印,眼角驟然發潮。鳳梧心生感動,說,我若不好好學,不僅愧對朋友,也愧對九泉之下的萬老伯呀。
鶴鳴展顏一笑說,如果海慧法師知道你入了醫道,也會替你高興的。鳳梧說,等真正做了一點事情,再告訴他不遲。周佑安北去以後大半年音訊杳然,其間鶴鳴曾按他留下的地址寄去一信,也沒有回音。
1931年的一個夏日,周佑安突然來到萍埠,這回雖未騎高頭大馬,卻是雇著幾頂轎子抬進城的,同來的男男女女有十數人。沒有徑直到萬氏醫寓,而是進了縣府歇下來,至晚才攜了幾個女眷過來。
見麵自然是一番親熱,佑安說回去寄了一封信來,這邊也說寄了一封信去,可恨彼此都沒收到。
原來北去以後,佑安在家沒呆幾天就去尋部隊去了,幾個多月沒結果,要麼是別人不信任他,要麼是他惡心別人。後來在石家莊巧遇一個軍中舊僚,舊僚勸他去投奔馮治安。馮治安是馮玉祥的老部下,頗有口碑。
冒著一試的念想去見馮,誰知馮竟聽說過他的名字。是時,馮治安在宋哲元的二十九軍之下任第三十七師師長,第三十八師師長是與馮治安私交甚篤的張自忠。馮治安當即委周佑安當了一名團長。
佑安告訴鶴鳴,如今部隊駐紮在山西運城,宋哲元為擴充組織、謀求發展而大量招募新兵。因山西一貫是閻錫山的領屬,為免落陷坑,稍沾土匪和民團嫌疑的馮治安決不錄用。他這次南來,就負有招兵買馬的重任。
鶴鳴笑道,你倒好,跑這麼大老遠地來招兵!
佑安說,我特意編了這麼一個公差,為的是公私兼顧,既為招兵去,也為送人來。轉臉對鶴鳴母親說,我走的時候答應過的,要給鶴鳴找個可心的媳婦。
鶴鳴這才注意到,嫂夫人身邊坐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雙眼皮,大眼睛,一條黑油油的辮子搭在肩上。見眾人的目光聚過來,早已飛紅了一張臉。
佑安介紹說,這姑娘姓馬,單名一個巧字,是她婆娘家的一個遠方親戚,從小就會幹各種活計,很靈秀的。
未聽那姑娘說話,鶴鳴心裏就有了幾分滿意。
鶴鳴母親心下也喜歡,卻說,是大城市裏來的,就怕她不習慣呢。
佑安的老婆說話了,剛下船,巧姑娘就說,萍埠這地方,山清水秀的。你們問她,是不是說了這話,顯見得她是喜歡這地方的。
巧姑娘說,地方小有小地方的好處。其實呢,從小都是那麼苦過來的,在哪都一樣。鶴鳴聽她的話,句句入耳,聲音也格外好聽,一副眉頭就越發舒展得徹底了。鳳梧一旁插言,我看巧姑娘與鶴鳴兄,稱得是女貌郎才呢!佑安問他為什麼把郎才女貌說反了。鳳梧說,女方是第一次來,擺前頭說才見出客氣。眾人都笑了。佑安對鳳梧說,這次沒給你這個小老弟帶個媳婦來,別生氣,錢卻是帶了一些來的,怕寄失所以沒寄,你開店鋪用得著的。說著叫婆娘摞下一小袋大洋來。
聽說鳳梧在學醫少林在看店,佑安拍掌大笑道,這樣調一調也好,我早看出少林對學醫沒甚興趣,他是個猴性子愛玩!
少林擠到前頭來說,佑安哥哥走南闖北的,留心多弄點俏貨來給我銷銷,免得我坐在店鋪裏寂寞,小買小賣的,難得掙大錢。
佑安在他肩上一拍說,人小心大,想掙大錢呢,我手頭隻有槍支彈藥,你可賣得動?
少林不顧眾人嬉笑,正經說,你可以給我弄點煙土來,那東西好銷的。
佑安說,我們上峰治軍很嚴,若是被查出來就沒得好果子吃。
少林纏道,那東西好藏,哪那麼容易查出來呢!就是萬一查出來,隻說鶴鳴哥哥配藥要用就是了。賣了好價錢,總少不了你一份的。
鶴鳴聽得不入耳,斥了一句,少林才住嘴。見少林神態怏怏不樂,鶴鳴心想,這小子長大了呢,心思野了呢。
佑安這時說,鶴鳴,我這回特意給你帶來了個識貨的人來。你不是有一箱白銅錢嗎,我婆娘的表外甥女,她祖上幾代都是開古玩鋪子的。
角落裏便站起來一個瘦黑的女人來,咧開一排白厲厲的牙齒笑笑。
鶴鳴剛才起身,一旁的鳳梧用胳膊肘蹭了他一下。鶴鳴明白他的意思:人多眼雜的,未必好拿出來亮相。正躊躇間,那邊佑安興奮道,這就拿出來讓她識一識吧!
鶴鳴不便拂佑安的好意,到裏間去把箱子拎了出來。
那女人默然地一一檢視,神情細致而認真,檢視完了才說,都是明清兩代的銅錢,雖不成套,卻算收集得齊整的,很難得。尤其是這兩枚蟠龍重寶,有一個錯鑄的地方,十分珍貴。
眾人都圍過來,看她所指的錯鑄。
佑安問,錯鑄不會是假的吧?
她道,假的反倒不會錯鑄了。
少林問,值多少錢?
她說,這就難說了,我小的時候就見一個洋教士肯出幾千塊大洋買這麼一塊錯鑄的蟠龍重寶。
眾人都驚愣了,說不知道竟有這麼值錢的銅錢。
佑安叫道,收起來,鶴鳴你祖上是有眼力,給你留下一筆財富。
一個鄰舍說,隻怕萬醫生行醫十年八年,也掙不到這樣一枚銅錢呢!
鶴鳴微微一笑說,是錢,總有用盡的時候。
佑安說,這次到萍埠來招兵員,挑挑選選的可以多待些日子,他希望這段時間鶴鳴就把喜事辦了。
鶴鳴母親很表讚同。鶴鳴心下樂意,當著眾人的麵畢竟有一分羞赧,說,總少不了你佑安兄一杯酒的。
陰曆六月初十這一天,鶴鳴與馬巧在萬氏醫寓結婚。佑安憑借著自己的威勢,把縣長一幹人也攛掇來了,每人還備了一份厚禮。原本佑安要在縣府內擺個十桌八桌,鶴鳴堅辭不受,他說他向來做事不慣排場不喜張揚,佑安隻好作罷。
盡管事先沒通知,結婚之日來慶賀的人依然多。鶴鳴應接不暇,埋怨佑安本不該驚動縣府官吏。
佑安說,凡良醫必有口碑必有人緣,人們願意來賀,與縣長來有何相幹!
鳳梧也說,一輩子的大事,熱鬧一場原本也是應該的。
萍埠一帶不算貧窮,況且有兩三年的安定,所以佑安的招兵員不很順利,後來遠入山區,才陸續招募到一些。時日遷延,轉眼過去了近一個月,部隊上已有電報相催,佑安張羅著返程。
這日晚飯後,天氣燥熱,女眷們在後院乘涼,鶴鳴叫人在前院置放三張竹椅,一張茶幾,沏了滿滿一壺涼茶,擺了幾樣蜜餞果子。佑安爽性肉著上身,下身卻是一條長褲,他喜歡吃酸醃辣薑,連吃了兩大塊說,這次招兵買馬的任務完成得不怎樣,給鶴鳴老弟找了個稱心的媳婦,也算是補償。你可得勤快點下種嘞,你母親等著抱孫子呢。
鳳梧再熱的天也是一領圓包口長袖衫,他說,怎麼個勤快法,這又不是下蘿卜籽,想撒多少就撒多少。
佑安說,你小子不懂,你小子沒嚐過那滋味,鶴鳴可是嚐過了。你小子要不是我拽你下山,你一輩子也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鳳悟說,有什麼好嚐的,累死個人。
佑安叫道,好小子,你就是這麼做和尚的!
鳳梧臉一紅說,我哪裏曉得,後來的出家人會偷偷講唄。
鶴鳴悠閑地看他兩人鬥嘴,這時笑笑解圍說,佑安你那對雙胞胎生得好,一男一女。佑安得意道,這可是我的本事。鳳梧說,我一輩子也不要聽這個,一個人想玩便玩,想睡便睡,有幾多自在。佑安默了一刻說,一個人是自在多了。我在外頭,家裏牽掛我,我也牽掛家裏,兩頭提心。召集我婆娘與我母親的關係也搞擰了,明明是我母親理屈,我卻不能不孝,所以回到家就兩頭為難。聽說後日要回天津,我婆娘的情緒即刻就低落了。我回部隊以後,她的日子是必定過不順暢的。
說到這,佑安有一聲歎息。
鶴鳴想了想說,何不就讓她帶著孩子在這裏呆一段呢,反正有馬巧給她做陪伴。
佑安一愣說,那怎麼可以!
鶴鳴說,這有什麼不可以,隻要碧雲嫂子她樂意。
鳳梧也說,這地方容易習慣的。
佑安說,不是習慣不習慣的問題,一家三口呆在這給你們添累。
鶴鳴和鳳梧都說,三人感情,不是兄弟勝似兄弟,說這話就很見外了。
佑安感動了,說能這樣過渡一下當然好,北方局勢不穩,戰事又多,很叫人放心不下的。
鶴鳴當即傳話到後院,叫女眷們過來。
碧雲嫂子聽說叫她帶孩子留下,果然就歡喜地答應了。
馬巧也很高興,說,我正愁沒個伴呢!
佑安說,你這話不對了,你與鶴鳴日夜在一起,還不算伴麼!
一圈子都被說笑了。
兩日後,佑安領著新兵開拔。鶴鳴與鳳梧相送到碼頭。佑安說,以後我的家在這了,那是會常來的。
鶴鳴對站在船舷邊的佑安說,珍重啊!
佑安搖搖手說,後會有期。
佑安回部隊以後很快來了一封信,說已移駐在陽泉集訓,一時半刻不會有南下的機會。
鶴鳴一家子與碧雲一家子相處和諧,鶴鳴特意領一大家人到照相館照了張相寄給佑安。佑安收了相以後回信說,日日端看,心中很是安慰。
這時候鶴鳴除了教鳳梧識藥,也帶他出診,而且常常讓他先把脈擬方,然後修改。
這日,兩人到一個教書先生家診病。患者是一對姐妹,同時患麻疹。其姐發熱麵紅,目赤畏光,苔黃紋紫,疹點已現而色紅;其妹麵白身冷,微微出汗,苔白紋青,疹點隱隱可見而色淡紅。
鳳梧診後說,都應透診。擬的是宣毒發表湯。
鶴鳴默察以後,其姐固可,其妹斷不可!
他給小的擬的是桂枝湯,並且再三叮囑病家,隻能煎服一次。走出門來,他說這兩個孩子當晚都可以出齊疹子。
鳳梧心中還有一絲懷疑,次日登門,果如其言。鶴鳴分析道,其姐顯見是順證,法當辛涼宣透,故用宣毒發表湯以助之,其疹自透;其妹正氣不足,營衛失調,表邪未解,故用桂枝湯解肌發表,調和營衛,其疹必透,若再服一次,就會助熱傷陰。
鳳梧聽後歎道,一順一逆,一陽一陰,我沒能辨識。
鶴鳴說,俗話說熟讀王叔和,不如臨診多。多臨診多比較,就不愁難辨識了。
鳳梧從此用功更甚、出診更勤,進步也更快了。
一年以後,鳳梧已經可以單獨出診了。在這一年裏,萬家出了一紅一白兩件事:馬巧給萬家生了九斤重的胖小子;萬家老母病故。
碧雲嫂子仍帶著兒女寄居在此,佑安在北方間或有封信來。一次拍了份電報告知返家日期,又因故未能成行,害得妻子兒女好一陣苦等。
1932年秋天,萬家出了件禍事。
陽曆八月初五,是雲孤山一年一度的廟會,五裏十八鄉來燒香拜佛以及做生意的人極多。鶴鳴雇了兩輛車,領著眷屬們都去了,留鳳梧看家。
難得有這麼一日清靜,鳳梧掩了門在案頭寫臨診心得。約摸十點多鍾,有人敲門。鳳梧隻當是病家,誰知剛開門,胸口就被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頂住了。隨即有一聲低喝,叫就打死你。
迅捷地閃進三個人來,一人蒙麵,隻露出兩隻黑洞洞的眼睛;另兩人雖未蒙麵,鳳梧卻不認識,隻見一個額上有條月形疤,一個下頦有顆痣。三人進來以後就迅捷地把門拴上。
月形疤問,那箱白銅錢藏在哪裏?
原來是衝這個來的!鳳梧心裏驟然一緊,但想到自去年雲孤山鬧了一次土匪,萬家便砌了一道夾牆,不由又鬆了一口氣。那道牆砌得一點痕跡不露,那白銅錢已藏在裏頭了。
鳳梧說,我不曉得什麼白銅錢,我沒見過什麼白銅錢。
那顆痣劈麵就是一拳,這個你見過沒見過?
鳳梧麵上一熱辣,鼻酸得說不出話來。
三人將鳳梧牢牢綁縛在裏間床上,便分頭搜尋。
鳳梧盼望這時有人來敲門,卻一直沒有。雲孤山廟會將萍埠城裏的人都吸引去了,剩在家裏的是老弱。
翻騰了一陣,也得著了兒樣女人們的金銀飾物,各自掖藏著。
沒尋著那箱值錢的古物白銅錢,三人哪肯罷手呢,同到裏間來,月形疤用刀尖點著鳳梧的鼻子說,快說,藏在哪裏?
鳳梧躺在那搖頭道,我又不姓萬,就是有我也不知道啊。
那顆痣在他臉上啐了一口痰,你不姓萬,你跟萬鶴鳴比親兄弟還好,你會不知道!
鳳梧說,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對不起了,今日叫你破相!
鳳梧悲哀地閉上了眼。
再給你十五秒鍾,不然我們就要堵嘴巴動刀子了。
鳳梧這時想到了佑安,他要是從天而降有多好啊!佑安佑安,你在哪裏?
嘴被嚴嚴實實地堵上了,鳳梧隻覺得臉上有裂帛似的一聲劃,就昏死過去。
下午三時許,鶴鳴領著一家人回來,見到血泊中的鳳梧,大吃一驚。
經過緊急救治,鳳梧沒了危險,淚也止住了,但是那張清洗出來的臉卻破了相,慘不忍睹。鶴鳴趕緊用浸了藥的紗布給他包嚴實,心痛難已。
聽罷盜徒搶劫經過,鶴鳴說,你為什麼不把白銅錢的藏處告訴他們呢?
鳳梧說,你祖上的傳承,怎麼能毀在我的手裏。
鶴鳴既感動又心酸,落了淚說,我怎忍心見你被害成這樣啊!
鳳梧反倒寬寬慰他說,沒害我的手指,還可以診脈看病呢。
半個月以後,鳳梧臉上的紗布被解開了,站在鏡子跟前,他幾乎不能自持,頹然落座,捂著臉悲問,這還是那個鳳梧嗎?
家中大人小孩,見了他那副模樣都不敢正視。
鳳梧從此意興落寞,整日呆在屋裏看書,真到天黑以後才出去走走。少林卻說了一句輕鬆話,到了冬天就好了,可以捂個大口罩出門診病。
那段日子,鶴鳴心裏也沉甸甸的不好受。他好後悔趕廟會那日沒把鳳梧拽去,索性不留一人反倒出不了大事的。
這以後不多久,佑安突然來了。他說他從鶴鳴的信中聞到一股悲傷的味兒,莫名究竟,放心不下,所以就一定來了。
見鳳梧被殘成這樣,佑安大怒道,那個蒙麵人肯定不是外人,我就不信查不出來!
鶴鳴說,我跟警察所的人說了,他們查了一個時辰也沒個頭緒。
佑安說,警察所那兒個人有屁用!佑安要鳳梧說出蒙麵人的特征。鳳梧隻能說出那人的大致身高,其餘就沒什麼可說,蒙麵人連頭都包嚴實了,又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佑安斷定,這一定是個與鳳梧很熟的盜賊。他忽然想起了江家兄弟,會不會是兩年前的退婚導致的一場報複呢?
鳳梧搖頭說不像,江家五兄弟的個頭都很高大結實,而蒙麵人的個子卻是明顯的瘦小。
佑安追問,在你熟識的人當中,誰的身個同他差不多?
鳳梧想了想說,估不準的,他的身個同少林差不多瘦小。
少林?佑安凝神問,少林當時去沒去趕廟會?
鶴鳴說沒有,那天他的店鋪正好有進貨。
佑安躊躇了,少林?會不會是他呢?
鳳梧剛才提到少林隻是興之所至,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此時驚道,不可能吧?!
佑安蹙了眉問,少林知不知道白銅錢藏在夾牆裏?
鶴鳴答,不知道,以後也從未見他問起過。知道藏錢所在的隻有我、鳳梧、馬巧和碧雲嫂子。
佑安說,如果少林不知道藏錢所在,那他就的確值得懷疑。
佑安是個急性子,當下就差人去把少林叫來了。
鶴鳴心下狐疑:下此毒手的會是自己拉扯大的叔伯兄弟嗎?
佑安全副武裝地坐在那裏,經問,少林,趕廟會那日會在家裏做什麼?
少林剛進來便感覺氣氛有些不對,說,進貨呀,那日進了幾批貨,有桐油、明瓦,不瞞你說,還弄了點煙土。
佑安牢牢盯住他問,這些給你進貨的人還找得到嗎?
少林答,容易找到。並問,有什麼事?
佑安直言相告,想排除他那日蒙麵作案的可能。
少林聽了,怒道,胡扯雞巴蛋,這事居然懷疑到我頭上來了!
佑安冷冷道,在事情未查清楚之前,誰也不能排除在懷疑之外。
費了幾日時間,佑安對那幾個進貨人一一查詢,並詢問了少林店鋪隔壁的兩個老人,結果證實,那日上午,少林不曾離開過店鋪一步。
少林得理不讓人,羞辱佑安道,這件事你若查不出來,就不配做個軍人,回家抱兒子去得了。
在眾人麵前,佑安甚覺羞惱道,我若查不出來就決不再穿這身軍裝佩這把槍!
佑安著便裝到街巷間訪談,又請縣府支持查詢,一連幾日,毫無結果。回家之後就煩躁不安,動輒發脾氣。
鶴鳴勸他,不要以少林的話當做認真。
鳳梧也說,事過了,就是查出來也不過是出口氣而已,不必太勞心神。
佑安歎道,看見朋友受此荼毒,心中這口氣哪裏咽得下,倒不盡然是跟少林較真的。
又幾日,佑安部隊上來了電報相催。鶴鳴催他早日上路,免得誤事。佑安說,婆娘和孩子可能還要在這呆著。鶴鳴說。盡管住,不礙事的。這天下午,佑安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忽起一念,問鶴鳴,銅錢藏進夾牆以後,是否拿出來看過?鶴鳴說沒有。佑安便叫他取出來檢查。當即過去卸了假磚,取出一個大包袱,因箱篋不好放,置放前已改了包裝。
不看猶可,一看大驚,其餘的白銅錢均在,惟獨少了那兩枚價值極昂的蟠龍重寶!
鶴鳴不由得額上沁汗,喃喃自問,這是怎麼回事?偏偏丟了兩枚錯鑄的蟠龍重寶!
佑安的嘴角卻掠過一絲冷笑道,如果是這樣,那麼就很可能是他了。誰?鳳梧。鶴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追問,你懷疑是鳳梧偷的?佑安沉重地點點頭。不可能吧?不可能!如果這樣,他怎麼在壞人威逼的時候,也不說出白銅錢的藏處呢?鶴鳴搖著頭不相信。佑安一字一頓地說,那極有可能是他自己與別人串通起來導演的一出苦肉計。
他把自己害成這樣,劃算嗎?
正是把自己害苦了,他才不致被人懷疑。而且,很可能他的合作者在慌亂之中,把他害得過了分。
不會的。鶴鳴痛苦十分道,我們是千金不易的朋友啊!
佑安沉痛道,我也不願這樣想,但是又不能不這樣想。你看,除了女眷,知道藏錢所在的隻有你和他。
鶴鳴仍不願將此事質之鳳梧,他說,不管他做沒做這件事,他心裏一定都十分痛苦。
佑安說當然不會當麵問他,意欲暗查鳳梧的居室,然而鳳梧日日在家裏盤桓不出,偶一外出時間也很短,難以動手。佑安叫鶴鳴夜間陪鳳梧沿河堤遠走一段,就說散散心。
這夜,鶴鳴邀鳳梧外出。鳳梧說人不大舒服,佑安說人不大舒服出去走走就好了,硬是拽著他三人一道出了門。
出門不遠,佑安就說要到縣長家去談件事,單獨去了。
剛上河堤,鳳梧就臉色恍白,蹲在一旁嘔吐。片刻他站起身說,大概是這幾日受了寒涼,此刻肚子裏脹鼓鼓的,怕是還要拉肚子。
鳳梧要回家,鶴鳴卻說找間廁所方便一下,再走走就好的。
以朋友間細致的感情,鳳梧聽了這話,心中就有一愣,同樣的話,出門前佑安也說過。鳳梧說,此時上廁所又未必有事,雙腳軟乏,隻想回家歇息。
鶴鳴愣在那裏,一時竟有些口吃道,就……到……這坐坐吧。
鳳梧越發心中生疑,掉轉頭就朝家去。鶴鳴心中焦急卻又無計可施,隻有跟著他朝家走,剛到大門外,鶴鳴就大叫一聲,佑安來開門。
鳳梧回頭問,佑安不是到縣長家去了嗎?
一頭闖進屋來,盡管佑安想蔽掩,又哪裏遮掩得住!望著被翻亂的居室,鳳梧悲愴掩麵道,天哪,你們竟疑到我頭上來了!
鶴鳴百般解釋,他又哪裏肯聽,伏在那裏慟哭了好一個時辰,直哭得鶴鳴和佑安也陪著落淚。
第二日晨起,不見了鳳梧,東西卻一樣也沒有帶走,兩人大驚,隻怕他會尋短見。還是馬巧心思細致,發現一個小紙團,展開來,但見上麵寫的是:
雲門寺是我的終生歸宿,既有今日,悔不當初。永遠,我們不必見麵。
這才知曉,鳳梧重上雲門寺去了。
鶴鳴疚心難已,佑安也嗟歎道,是我處事魯莽了,可他又何必這樣。
上午少林過來了,得知此事,尚覺心中一口惡氣未出,狠狠挖苦了佑安幾句,後來說,為什麼總懷疑別人,你自家的人就逃脫得了懷疑麼?!少林此話,自然直指的是碧雲嫂子。佑安頓時麵皮紫漲,當即叫婆娘出來喝問。鶴鳴想上前阻擋,又哪裏阻擋得住。
沒料得碧雲性子剛烈,佑安剛剛問畢,也就罵道,有本事的在外頭走馬,沒本事的在家裏胡唚!七咬八咬沒個實處,又咬到自家老婆頭上來了,你不配有褲襠裏那吊肉!
佑安氣憤難當,劈麵給她一巴掌。碧雲頓時烏了半邊臉。馬巧趕緊把她給拽進去了,裏屋就傳來嚶嚶的哭聲。
佑安臉色恍白,拔出腰間的小手槍,鶴鳴驚叫著撲過去道,佑安你想幹什麼?佑安後退了一步,慘然道,你放心,我還沒想到死。我答應過少林的,若是查不出此事就不再穿這身軍裝佩這把槍。佑安把槍換到左手,貼著右手食指一扣扳機,一截食指炸飛了。他搖搖晃晃跌落在躺椅上。
鶴鳴悲痛欲絕叫道,佑安哪,你怎麼能這樣!
少林也被嚇著了,看著他那個血淋淋的手掌,一臉煞白。
佑安躺在那裏,臉上仍然凝聚著一個慘笑。
第三日,佑安攜妻將子走了。走前,他阻止鶴鳴相送。他重複鳳梧留條上那句話,永遠,我們不必見麵了。
佑安走的第二日,馬巧收拾東西,在夾牆的角落裏發現了那兩枚失落的蟠龍重寶,當她興奮地驚叫著捧給鶴鳴看時,鶴鳴斜倚在躺椅上,一驚之後撩起眼皮說,覆水難收,要它們還有何用!我現在再也不願看到它們!丟遠些!丟遠些!
鶴鳴以後出門,人們都詫異他兩鬢生出了許多白發。
萬醫生一下子老去了不止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