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梧說,你曉得,我從小就喜歡抓這些東西的,水裏的魚蝦,田裏的泥鰍青蛙,山裏的野兔野雞斑鳩,連麂子也打過不隻一條的。不管同誰出去,收獲總比別人多。
鶴鳴當然記得,那時候抓青蛙,總是由他舉著鬆明子,鳳梧又總是怨他下腳太重,驚走了活物。第二日清早便把頭晚所得提到集市上去賣,於是有些零用錢,可以任意買哪樣吃食。這麼一個活潑少年偏在後來做了和尚!
鶴鳴說,殺孽那麼重,吃齋念佛,怕你是晚了!
鳳梧說,隻要心誠,什麼時候出家都一樣,我才二十不到,怎麼說得是晚呢!
鶴鳴指著腳下的穿山甲說,又要了一隻活物的生命,算得是心誠麼?
鳳梧一張臉,頓時變得灰白,說,這,這是最後一次了。
鶴鳴這才感覺,玩笑開得有些過分,忙岔開話題說,近日又搜得兩枚銅錢,你來看看。
這兩枚銅錢,一大一小,大的如碗底,小的似扣子。
鳳梧賞玩著說,兩枚並排擺在一個盒子裏,取個名,叫子母錢。看你後來搜羅的這些,似乎都不如那箱銅錢好玩。
佑安插言,還有一箱麼?
鶴鳴拍手道,早該拿出來讓佑安兄弟開開眼的。當下便把那箱小心藏好的白銅錢挪出來打開。
佑安一枚一枚地細看,也說很精致,很好看。
鶴鳴把這箱銅錢的傳承約略地跟佑安說了,說到父親因未交待銅錢死不瞑目的那一幕,三人就都有些感傷。佑安說,這在當時興許不值錢,現在就值錢了。鳳梧說,祖傳之物,即使不值錢,也是可以寶貝的。
鶴鳴說,通過一段時間的積錢,約略知道一些銅錢知識,如明代錢文為避朱元璋的“元”字諱,一律稱通寶,而且直讀,就是說通寶兩字在右、左方;到了清代,錢文仍以直讀通寶為主。直至鹹豐年間發行大錢時又恢複了元寶和重寶之稱。這些白銅錢多是清代乾隆以後的製作,更詳細的情況就不知道了。我留心打聽過,小城裏幾乎沒有誰更懂得古錢,包括那個人稱精識百物的當鋪裏的老板。
佑安沉吟道,要在我老家天津,找一個精識古物的人就不難了。我的親戚中,就有經營字畫等各樣古玩的。佑安要他包好藏好。鶴鳴說,你養傷閑得慌,就放在你身邊玩玩再說。佑安不肯,說,這麼精致的東西,玩丟一個就配不成套了,還是收起來吧。要麼你把日常搜集的零散古錢,拿幾個出來玩玩。
鶴鳴依言,收好箱子,把一個帶蓋的青花瓷瓶端給他,說,都在裏頭。
佑安抱了瓷瓶,說,這個瓶子也好看。
瓶子上燒了一幅人物寫意,看不很分明。佑安仔細看了看問,你們可看清了這芭蕉樹下是一男一女?
鶴鳴和鳳梧湊過來看了片刻,鶴鳴說,我原先倒沒看出來。佑安說,你可能還沒看出來,他倆在做什麼?鶴鳴看了看說,兩人在說話。鳳梧看了看說,兩人在聽蟬。佑安笑道,你倆到底是童男子不諳故事,你看這兩人挨得這樣緊,男的又在上位,身子雖然虛化了,那體勢卻是明顯的,這是一幅男女得趣圖呢!鶴鳴說他野心思。鳳梧一張臉有些窘。由於鶴鳴精細醫治,佑安的腿日見好轉,雖然傷疼仍不得勁,拄著拐杖卻到雲門寺去過兩次。雲門寺後院很是僻靜,更妙的是那棵濃陰如蓋的青檀樹下有一方沁涼的麻花石,石上平平展展刻一幅大棋盤。都說不清楚這幅石棋盤是何時何人所刻,卻無疑是很有些年頭了。第一次來的時候,海慧法師曾問過佑安是誰。鶴鳴代為遮掩,說是自己的一個朋友,商人,因腿病在此醫治,鶴鳴的父親生前與海慧法師交誼甚厚,萬冀三去世時,他送了一幅很短的對子:花落水流,蘭摧玉折。海慧對鶴鳴棄武從醫以及他後來居上的醫道都很讚賞,所以對他的朋友不複多問,反叫鳳梧多陪陪他們,還讓夥房備了可口的飯蔬果子相待。青檀樹下,佑安與鳳梧箕踞而坐、紋枰對弈,做劍拔弩張卻又悄寂無聲的廝殺。鶴鳴起始略略觀戰,不多時便從兜囊裏掏出《內經》來默讀。其時令已是夏初,圍牆外的叢林裏嫩嫩的蟬鳴傳來,如微風的輕捷。鳳梧知道佑安心性要強,下棋不過是娛樂,有心輸給他一兩盤,以使朋友快活。每走一棋,卻依然十分認真的樣子,不讓他看出來是故意失著。佑安毫無覺察,一旦贏了就抑製不住興奮問,你看這棋是不是下得有點進步?
鳳梧點頭說,棋路很有些變化,每盤皆有幾著妙棋呢。
寺廟裏的齋飯弄得再好,佑安也覺得淡而無味,他看著鳳梧蠟黃的臉色道,你這是有些營養不良呢,日日吃這樣的飯菜怎麼行!
鳳梧回答,已經習慣了。
吃罷齋飯不多時,佑安便拉鶴鳴出來,行不多遠有一排小飯鋪,尋了一家野味餐館,佑安點了幾樣葷腥,吃得痛快淋漓。
佑安不解地問,鳳梧為什麼要出家做和尚,吃那種素苦!
鶴鳴說,鳳梧自幼死了爹娘,是跟著姑姑姑爹長大的,十來歲的時候到雲門寺玩耍,海慧見他孤苦無依,就把他收留了。從本性上說,他倒未必情願皈依佛門,他原先是個多麼活潑好動的個性,後來沉默了許多。
佑安說,他到這一步,看來更多是生活所迫,返俗有沒有可能?我家裏多少有點積蓄,可以接濟他一下,叫他出來找個事做。
鶴鳴說,沒跟他談過這個問題,不過可以談談。
夜間,三人睡在西廂房裏,案上有一架油漆未幹的佛龕,積年深久的成熟的黴味,在黑暗中與鮮俏的油漆味對峙著。月光疏朗,跳進來,俯在那張極闊的古床前,靜靜的。
大概是很久沒有同老朋友在一起臥談了,鳳梧顯得很興奮,後來竟開起鶴鳴的玩笑來,說他上次在集市上看見鶴鳴那未過門的媳婦,人是越發胖了,鶴鳴家的新床要打結實些。
佑安說,早說了要去看看她的,卻一直忘了去。
鶴鳴興味淡淡說,沒什麼好看的,連我自己都不想多看呢。
佑安說,那怎麼行,未過門就是這樣的情緒,以後的同床共枕那還熱烈得起來!
鳳梧說,隻怕是裝的。
鶴鳴苦笑道,是真話,總覺得她瘟頭瘟腦的,所以我的心早已淡了。
佑安想起來了,你那次受傷,也沒見她來看你。
鶴鳴說。她媽叫她弟弟來了,她一切都聽她媽和她爸的。這種女人沒趣!佑安說,這種女人真沒趣的,趁著沒過門,還來得及另選一個。鶴鳴玩笑道,想必嫂夫人是很有趣的了。佑安說,那也是以前在家裏說下的,就是孩他娘那種意思罷了。鶴鳴說,獨身在外,你未必會安分守己!佑安說,我可是不賭不嫖不吃鴉片的正經軍人。鶴鳴咄道,天曉得呢!如此夜深人靜,在兩個好朋友麵前,佑安心癢難耐,也把自己的兩段隱秘豔事說了出來。他強調,嫖妓我卻是從來不做的,我嫌那樣髒。
見鳳梧有一段沉默,佑安故意問,鳳梧老弟,怎麼不吭聲了?
鶴鳴率性直說,鳳梧是可以考慮了,雲門寺裏廟裏,未必適合你呆一輩子的。
良久,鳳梧才說,原以為,我俗心已死,後來卻越來越覺得不是那麼回事,那日給佑安兄捉穿山甲,既怕師父知道又希望師父知道,他索性一氣之下把我轟出門,我倒死心歸俗了呢。鶴鳴說,海慧表麵對你嚴厲心裏頭卻是很喜歡你的。鳳梧說,正是,我總感覺,他待我的感情有如父親對兒子,拔腳離寺,他是會傷心的。
佑安說,走了就走了,他要傷心也隻那麼一陣子。
鳳梧說,那哪能忍心呢,剛來的那兩年,他教我識字學算,十分認真;平日若有些病痛,對我更是格外關照,突然就走,我做不出。
這次從雲門寺返回,鶴鳴說,看來要讓鳳梧離開山門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佑安卻說他想了個主意,可以試一試。鶴鳴問他是什麼主意,他不肯事前透露,隻說不久他就會知道。第二次上雲門寺,是佑安獨自去的。
仍舊與鳳梧住在西廂房裏,白日仍舊與鳳梧在那棵青檀樹下對弈。不過這回下的是圍棋而非象棋。如果說象棋佑安不是鳳梧的對手,圍棋他就更隻有虛心學習的分子。但是他興致勃勃,他覺得圍棋的布陣與戰場有更多的相同之處。
幾天以後,佑安解開左腿的繃帶說,在長新肉呢,吃肉補肉,每日吃齋飯是不成的。言語間流露出不如歸去的意思。
鳳梧早與他玩得心契,夜間聽他談些天南地北的葷素事尤覺新鮮,有心多留他幾日,就說,外頭有館子,我把些錢給你。
佑安說,鶴鳴兄弟跟我說,多吃些山珍海味最是補人。
鳳梧想了想說,那也不難,我可以捕捉,隻是到哪裏去弄熟呢?
佑安立即答,那又何難,拿到小館子裏去加工就是。
第二日,鳳梧就偷偷跑到後山,幾個小時後就回來了,從一隻小柴草簍裏掏出幾隻肥碩的斑鳩來。
佑安訝道,難道你赤手能擒住飛物!?
鳳梧從長襟裏掏出一把茶木彈弓來說,我迫得很近才打,不然吃不住勁。這個喜不喜歡吃?
佑安如同嗅到了烤斑鳩的香味,連聲說好吃。
鳳梧叮囑,拿出去加工的時候,切切不要讓任何人看見。
佑安點頭,那是當然。
連著幾日,鳳梧上山都有收獲回來。
夜間,佑安在屋裏啃著煎烤的野味,問鳳梧吃不吃。
鳳梧說,捕殺了它們就是罪孽了,哪敢再吃。
佑安說,捕殺了它與吃了它,已經沒有區別,吃與不吃都是罪孽,既然如此,何必不吃。
鳳梧不答他,避開那股香味跑出去。
這日清晨,鳳梧如廁去了,佑安故意在一個小和尚掃地的時候,做出不期然讓他發現秘密的樣子。有些緊張地道,給你吃一點,你莫跟別人說是鳳梧打的。
小和尚攥緊掃把,驚恐地搖頭。
佑安輕視道,膽小鬼,鳳梧都敢吃,你卻不敢,他在雲門寺的年頭總比你長吧!
小和尚拖著掃把轉身走了。
佑安不知小和尚是否會去告發,等待著。
一日無事。
晚飯後,鳳梧與佑安在外頭散了步回來,早有人立在門口對鳳梧說,海慧法師叫他速去。
鳳梧不知何事情,匆匆來到師父的禪房前,驟然心驚:門前一隻紙盒,紙盒裏盛著斑鳩等野物,正是從西廂房裏搬來的。心中大苦,佑安你如何不收拾嚴密!
這是不是你的作為?燭光下,師父一張臉蠟黃,峻嚴可怕。
鳳梧心中害怕,不敢認又不敢不認,口將言而囁嚅。
是你做的還是你那個朋友做的還是你那個朋友叫你做的?師父拄杖的手不住地抖。
鳳梧帶著哭腔道,徒弟罪孽深重,師父救我。
孽障啊!師父叫了一聲,正欲舉杖,身子卻搖晃起來,撲通跌落。
鳳梧上前抱住他,見師父雙目緊閉,不由大慟動,師父啊!
片刻,師父緩過勁來,倚在床上。
鳳梧後悔不已,反複請求師父寬恕。
良久,海慧才開言說,我其實早看出你俗心不死,向佛意薄,身在山門,念在塵中,但憐你性敏機智,在寺院裏總是勝人一籌……小事姑息,以為慧根不淺者,總能自我悟識,何須大責,不期你終於滑落到這一步……也怪我平日教誨不嚴,愧對佛祖啊!
話語未斷而雙淚長流。
鳳梧撲通跪下,悲慟萬分道,師父啊!
你,返俗去吧,我不留你,也留不住你。
見師父如此感傷,鳳梧心痛泣血,方知自己的思想作為太簡單太魯莽,愧對師父栽培。事已至此,再也沒有回旋的餘地,縱然是勉強留在寺中也無甚意義了。
他問師父,可還有話需要叮囑。
師父默了片刻說,守慈悲心,行利它事。你還年輕,最好學一門手藝,切莫浪蕩邪命就是。說罷,師父轉身撚珠念佛。
鳳梧含淚慢慢退出。
這時,天已經黑盡了,偏殿裏的幾縷燭光,飄曳而出,塗抹在那口臥立的銅鍾上。
鳳梧被師父叫去的時候,佑安尾在後頭,站在門外窺聽。那一幕在他看來真如演戲一般,卻也有幾分感動,更多的是計謀得逞的快樂,在他心裏,實在不喜歡這位朋友兼棋友蟄居山門。
次日,佑安領著鳳梧進城去。一路上鳳梧默默無言,一副心事未脫的神情,佑安嘰裏呱啦,說個沒完,有意給他開心。路上見一個小孩在牧馬,佑安叫道,小孩,給你幾毛錢,送我們一段路。
鳳梧正猶豫間,佑安雙手—合,便把他抱送上去,隨即自己一縱,坐在他後麵。因小孩牽著馬韁在下麵,騎不快。佑安對小孩道,你跑怎麼樣,多給你幾毛錢。
鳳梧這才說,那不行。
佑安說,到底是當過和尚的!又哈哈笑道,我正是要你開金口呢!他哪能跑過馬!
到了萬氏醫寓,佑安跳下馬道,鶴鳴,你看我把誰給領出來了。
進到屋裏,喝茶抽煙,佑安得意地把整個圈套兜了底。
鳳梧羞惱了說,你這人也太鬼了!
佑安把茶杯一放,似有不悅道,你要是不樂意出來,現在再回去還來得及。
鶴鳴忙說,早晚是要到這一步的,既然出來了,就思量出來以後的事情。
鳳梧鎖了眉道,我房無一間,地無一塊,又沒本事,如何在這城裏立足?
佑安說,你能用彈弓打斑鳩,那就是本事。要不然,跟我當兵打仗去,我保證你學打槍一定又快又好。
鶴鳴知道要他這樣一個山寺之中出來的人去扛槍打仗,不太現實,說,你先安心在我這歇下來。佑安緊接道,朋友兄弟在,自然不會餓著你。
鶴鳴沉吟道,你種地隻怕不在行,我們可以湊些錢出來給你張羅個小店鋪。
鳳梧道,你們也不寬裕的。
鶴鳴說,總比你赤手空拳強些。
佑安當即掏出十幾二十塊大洋來,說,過些日我傷好了回天津,還可以寄些錢來。
陰曆六月十五,是鶴鳴那未過門媳婦的老爹五十壽辰,鶴鳴備了一盒精致壽禮前去恭賀,佑安正想看看這位弟媳,便以朋友的身份一同前往。
這戶人家姓江,鶴鳴那媳婦叫江秀英,她行六,上頭有五個身體壯實的兄弟,這日都攜妻將子來拜壽,一家人好不熱鬧。
江秀英也同兄弟們一樣粗壯,也能大碗吃酒。她對鶴鳴及佑安的到來並不熱情,把壽禮隨意摜在一旁。席間,她叱叱吒吒,大大咧咧,絲毫不顧及鶴鳴和佑安的存在,對自家父母她卻夾菜篩酒,很周到的。
佑安默言不語,鶴鳴見朋友神情不悅,吃罷飯略坐坐,就領著佑安告辭出來。
路上,佑安發話道,這個媳婦要不得,很沒趣的。
鶴鳴說,據說還能幹。
能幹有什麼用,隻怕過了門,倒是她指揮你的時候多。
鶴鳴歎了一口氣說,從一開始就覺得不是很滿意,他家兒子多,多氣力,所以就很驕人。
退了,退了。佑安說,退了她。
母親雖然也不十分滿意,卻認定她骨盆寬,會生兒,又覺得她還算有點家底的。鶴鳴說。
退了退了,佑安說,我回家去給你找個會生兒的,而且一定比她溫柔漂亮。
鶴鳴說,隻怕母親那裏通不過呢,我是個不願惹是生非的人。
你先別跟她說,事情了結以後再告訴她。佑安說,有我在這裏撐腰,沒有什麼事可怕的。
鶴鳴早就對這樁婚事心灰意懶沒興味,於是依言而行。
這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鶴鳴備了一份厚禮帶足了錢到江家去。佑安一身短打,暗中在腰裏藏了槍,跟在身後。
進得屋來,鶴鳴將禮物和禮金當即推開,江家人不明究竟,一時訝然。那江秀英呆在裏屋,這時卻儼然害羞沒有出來。
江父坐在椅子上,拉長了聲問,這是怎麼回事?
鶴鳴把早想好的話說了,江老伯,承蒙厚愛,使晚生與秀英有秦晉之約……
江父原本是個不識幾個字的粗人,打斷道,文縐縐的我聽不懂,有什麼話你就直說。
鶴鳴於是直言相告,他先後請兩個有學問的先生看了他與秀英的生辰八字,兩個先生都說他倆的八字衝犯得十分厲害,趁著還沒有結合,分手不遲;若是勉強結合,短不了三災七禍。
江父聽了這話,一時有些犯愣。江母精靈,問,這麼說,你是想退婚?
鶴鳴有些尷尬,說,這也是為了雙方的好。
江母說,那兩個算命先生在哪裏,我倒想請他到這裏來算一算。
佑安插言,算命先生雲遊四方,沒有固定行業的,走了就走了,到哪裏去找!
江母聽出這個人口氣不善,越發心裏有數了,仍對著鶴鳴說,我家閨女行止端正,隨隨便便退婚,隻怕是我同意了她同意了,她的幾個兄弟也不會同意。
鶴鳴依然心平氣和道,秀英的確是個好姑娘,隻是命相不合易招災啊。
佑安知道文不過去,遲早要同她家幾個兄弟論個高下,於是說,把你家的幾個男人都叫來通個氣吧。
一頓飯工夫,五個兒子都回來了。聽了母親的敘述,大兒子輕蔑道,拿這麼點東西來就想退婚啊,挑金搬銀來差不多!
老三說,挑金搬銀來不行,都曉得妹妹跟萬家是訂了親的,退了婚,妹妹以後還怎麼嫁人!
佑安說,你家妹子如果無缺無損,如何不好嫁人!
老二火了,指著佑安的鼻尖罵道,你他媽的是他的什麼人,你他媽的給我滾出去!
佑安慢慢站起來道,如果我不出去呢?
老四老五出其不意揮過拳來,叫道,不出去就叫你嚐這個。
佑安身上挨了兩拳,往後一跳道,你們先動了手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誰敢再上來?說著牢牢一個站樁戳定。
五兄弟同時衝了上來,屋裏頓時打成一片。
江父和江母都退到裏屋去了,鶴鳴也情不自禁地退到裏屋。一隻手突然被攥緊了,回頭一看,正是江秀英。她低聲問,你為什麼不要我?那樣子一時令他有兩分心軟,但他知道自己心中從未對這個女人萌發過好感,更不用說喜歡,以後也不會萌發。訂婚以來,他第一次與她說話,他說,好自為之吧。外屋一陣乒乓亂響之後有了痛叫和呻吟,江母耳尖,聽得出那是自家兒子的聲音,推鶴鳴出去,說,讓他停手,我們答應了。鶴鳴知道佑安有一身格鬥本領,不會吃虧,但也覺得不能太過分了,出來喚他停手。佑安正提著老四的衣領,順手一推,老四跌落到牆根。五個兄弟抱頭撫身,麵麵相覷,再也不敢上前去。
佑安大聲道,跟你們說,我是鶴鳴的好朋友,在部隊上混事,什麼惡戰都打過,赤手空拳對付十來個人沒問題的!說著從腰間拔出勃朗寧手槍來,朝空中一拋,穩穩接住。
江父撲通一聲跪倒說,別開槍呀!
鶴鳴趕忙過去把他攙扶起來,又令佑安把槍收起。
佑安斂了槍道,我們原本也不想打起來,這不,禮品禮金都挺厚實,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吧。說著,他過去在五兄弟肩膀上親熱地拍拍,倒反嚇人家一跳。
鶴鳴對江家父母各鞠一躬說,晚生失禮了,請伯父伯母多多包涵,日後有晚生幫忙的地方,吩咐就是了。
給了個台階,何不就勢下去,盡管肚裏窩火,江母仍擠出一分笑來說,你兩人吃了飯再去吧。
改日來吃吧,鶴鳴說著,拉佑安出了門。出門以後便聽江家兄弟有了罵聲,佑安眉頭一蹙,停腳欲回頭。鶴鳴拽他一把說,走吧走吧,總得讓人家也出出氣。
佑安一陣朗笑,邊走邊說,好久沒這樣痛痛快快地打過架了。
鶴鳴說,你天生是當兵的料。
為什麼不說是當將軍的料,佑安歎道,腿好了,是該幹老本行去了。
你的部隊都打光了,還上哪去幹?
就憑這一腿槍傷、一身武藝、一張軍官學校的文憑,上哪不能幹哪!佑安頗為自信。
回到家裏,鶴鳴跟母親說把那頭婚事退了,母親一愣道,這麼容易?母親後來也覺得江家閨女對兒子說來未必很合適,隻是有些懼怕江家兄弟的強蠻,所以認了。能如此便當地辭掉,心中頓有一喜,隨即憂愁又襲上眉頭,說,你年歲也不小了呀!
佑安一拍胸脯道,師娘放寬心,弟媳婦由我包了,保證給找個讓你老人家舒心愜意的。
佑安回返天津前,要留把手槍給鶴鳴,以防江家兄弟報複。
鶴鳴不收,說留了槍母親害怕,也未必太平。
佑安說,你跟他們講,如果強蠻撒野,我下次來了就決不客氣。
鶴鳴叫他放心,不會有事的。
走的那日,鶴鳴與鳳梧把他送到江邊,看著佑安上了小火輪,看著那隻小火輪遠成一丸黑影。
用鶴鳴和佑安湊的錢,鳳梧在西街口購下了小小一爿店麵,經營棕繩、甕壇、鐵鍋和明瓦之類的日用土雜。盈利雖不大,卻也聊以糊口。
得空,兩人時相走動。家中若是做了葷素丸子之類的好菜,鶴鳴總會叫少林送一碗過去。
這日,鶴鳴通過熟人,弄了兩木桶廉價桐子油過來。鳳梧很高興,說是張記紙傘店每隔一日就來問桐油,價錢高些也願要的。
鶴鳴告訴他,缺什麼好銷的貨就及早跟他打個招呼,巡醫在外,五行八作的人,總要認得多些。
鳳梧沏了一壺茶遞給鶴鳴,說,那個外號叫關公的警察稱去五斤生漆,總說賒賬,前日又扛了一口甕壇去,看樣子是要賴賬的。
鶴鳴說,我跟他的頭兒熟,明日就去說,諒他是不敢賴的。
兩人一邊喝茶一邊嗑瓜子一邊閑聊。
鶴鳴說,佑安去了一個多月,也沒信來,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
鳳梧說,路上不太平,不會出事吧。
鶴鳴說,他那個人粗中有細,又有一身好武功,出不了事的。
鳳梧點頭附和,想了想說,家有千金,不如薄技在身,有武功,那也是可以掙飯吃的。
鶴鳴細心,聽出他話語裏有些感慨,遂問,店鋪開了一個多月,你感覺怎樣?鳳梧說,現在看來還算順利,那也是托福你的多。天長日久,總覺得,還是自己學門手藝的好,當時出山門,海慧法師也是這樣叮囑我的。想想,是有些辜負他了。
默了一刻,鶴鳴說,想來也是的,趁著年紀還年輕,學門技藝倒不錯。談話間,兩人把剃頭、製傘、修鎖、捏糖人、配首飾等行當都摸了一遍,要麼是鶴鳴說,這行當小城太多;要麼是鳳梧搖頭,那行當難做長久。
一時間,似乎沒有哪條路行得通的。
鶴鳴突然道,你跟我學醫如何?
鳳梧一愣,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你腦瓜子靈,能學的。
不好的。
你是看我當年不肯學,才說不好的?
不是,鳳梧紅了臉說,這是你的祖傳家業,你將來還要傳諸子孫的,況且現在也有少林在學。
鶴鳴笑道,我的子孫那是以後的事,至於少林麼,性情浮躁、少不更事,看來與學醫是無緣的。即使他能學好,又有何妨,萍埠城若是容不下這多郎中,世界卻是寬大得很哪。
對學醫問藥,鳳梧原先並非沒有萌生過這樣的念頭,但也隻是閃念一瞬而已。同行犯忌,鶴鳴已經十分不易地捐錢給你置了店鋪,你卻有問鼎人家祖業的意思,豈不可恥。如今由鶴鳴主動挑起這麼一說,不由得鳳梧怦然心動,卻仍有些躊躇。
鶴鳴說,店鋪仍是開著無妨,合適的時候請個小夥計。你先讀幾本書,得空我領你到源心堂去識藥,做個識藥的中醫總好些,再以後我就帶你去診脈看病。
第二日,鶴鳴便拿了幾本醫學啟蒙書來,如崔嘉彥的《四言脈訣》,雷公的《藥性賦》,汪訒庵的《湯頭歌訣》等,對鳳梧說,這些書莫要嫌淺,熟讀了以後大有用處,都是學醫的基本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