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答應,明天就到學校去。
正訴說間,警察局長與曹縣長來了。吳彬彬越發做出不勝依依的樣子,輕撫子佩的肩頭。她對警察局長道:“且不說貢校長沒有和我怎樣,就是怎樣了,也是我的自覺自願!”
警察局長無奈地看著曹縣長,曹縣長蹙眉搖頭道:“為人師表者,怎麼可以這樣!”
吳彬彬道:“除非你們馬上放貢校長出去,不然,我就不走了。”
曹清長語氣放緩道:“吳老師,往私下說,你是我的侄媳;往公處說,你是本縣有聲望的老師,而且身為副校長。即使你與貢校長有情,也應該顧及一下臉麵吧!”
吳彬彬駁道:“我與貢老師去山裏慰撫一個棄學的孩子,何況是孩子同著去的,就被曹和生審問毒打。平時從學校回得稍晚一點,他就盤問不休,找茬用火鉗、木棍亂抽;甚至睡著以後還往女人私處下手……不信,就請你這個當叔叔的看一看,評一評。”說著,她已經毅然掀起了衣襟,露出雙乳,果見兩隻乳房都滿布傷痕,有的地方已經潰爛。
子佩不由捏緊了拳頭。如果這時曹和生在場,他想必會一拳狠擊。
警察局長與曹清長錯愕間,吳彬彬雙手搭著褲襻道:“你們還要不要看看這個畜生更陰騭的下手?”
曹縣長氣急敗壞道:“無恥!把她趕出去!貢子佩絕不能放!我就不相信鬥不過一對臭男女!”
警察局長一吆喝,頓時上來兩個全副武裝的警察,一邊架一胳膊,把吳彬彬往外拖。子佩待得來助,全身還沒發力,已被幾根槍托推搡到裏頭,旋即被綁。
吳彬彬被推到門外。其時,校工已經牽著雪青馬在門口等了好久。他攙著吳彬彬上了馬,緩緩而去。
曹縣長出來以後,看見遠去的馬尾左橫右掃,悠悠然,他咬牙切齒道:“看見這匹馬,我就像是看見一個可惡的幽靈!”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曹縣長就在睡夢中被警察局長叫醒。局長告訴他,吳彬彬已經領著全校的教師和初中部學生,在警察局門前靜坐示威。
曹縣長憤然坐起,道:“這種事歸你管。你不能驅散他們?!”
局長道:“這我可不敢。他們是平靜示威,沒有任何過激行動,連通往警察局的門路也是暢通的。我沒有借口。”
曹縣長匆匆洗漱,吃了一碗米麵,就驅車來到警察局。他上任後沒用齊縣長留下的軍用吉普。他認為乘死者的車那會沾上晦氣,再者,他也不喜歡吉普,他情願用一輛舊的道奇車。
他看見約有七八十學生成兩個方陣,坐在警察局門前的小草坪上。邊上已經了陸續來了不少圍觀者。學生手裏擎著一麵紙質小旗,仔細看去,是“立即釋放貢校長”、“反對獨裁”、“反對枉法”等口號。
他瞥見那個潑辣的吳老師也靜靜坐在場內,一身玄色。
叫司機猛按喇叭,意欲徑直開到門前去,可是兩個方陣間的間距太窄。
學生看老師,有個學生驚慌地站起來,見沒動靜,又坐下了。
見學生不動,曹清長來了主意。他對跑過來的局長道:“不叫我的車子過去,這就是妨礙公務了。你就可以實施強行驅散。”
警察局長略一猶豫,走到前麵,吹了一通哨子,道:“你們趕快起來讓路,不然就是妨礙公務了!”
又有學生站起來,四處觀望。
這時吳彬彬舉臂一呼:“立即釋放貢校長!”
“立即釋放貢校長!”在四周布滿警察的地方,學生覺得既緊張又新鮮。
“打倒獨裁!”
“打倒獨裁!”
曹縣長在後麵捶打車身。警察局長想了想,趕緊叫幾個警察過來耳語。
幾個警察放下槍,轉向跑步而去。人們不知上場,紛紛猜度。不多久,幾擔糞便擔米,放下,警察拿起長柄尿勺就在場子裏澆糞便。
學生們不知所措,紛紛站起。四周的看客掩鼻後退。
膂力強勁的校工這時振臂道:“衝進去,救出貢校長!”率先往大門裏衝。
學生們頓時哄擁而上。
警察們不知所措。局長也愣了,叫道:“快堵住!”
曹縣長下車道:“笨蛋!這是衝局子,劫法場,開槍也是機會呀!”
有個別警察就在劈裏啪啦地拉槍栓。
原本看熱鬧的學生家長就都擁過來了。有的道:“誰敢開槍先殺了誰!”有的喊:“殺人償命!”
曹縣長與局長一看,家長裏頭很有一些場麵上的人物,得罪不起。局長氣急地叫道:“算了,先放貢子佩出米。”他怕萬一鬧出人命,擔待不起,況且,貢子佩的男女私事,本來就是他狗拿耗子,多管的!街上的妓女嫖客,他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犯不上為曹縣長擔太大幹係。
見放貢子佩,曹縣長大為光火,道:“飯桶!幾個毛伢子,倒把你堂堂局長嚇怕了!”
局長也不甘受辱道:“是我當局長,還是你當局長!”
事情鬧出了影響,行署特派員偕同教育督察銜命而來,一番調查,認定曹縣長以政幹警,僭權徇私,應予處分;貢子佩身為校長,處置失當,吳彬彬將家庭私情導入學生與警局的紛爭,兩人均負有一定責任,建議給前者記過處分,給後者撤銷副校長之職的處分。
貢子佩並不怕處分,他對教育督察說:“你把我撤職了才好。反正,誰想來當這個窮縣的中學校長,我正好讓賢!”
教育督察頗覺撓頭,本縣長期以來,人才易出難進。貢子佩抓教育,在本地區,已有名聲。如果他撂挑子,沒準這個學校就會毀於一旦。於是答應回去以後向專員彙報,再作最後裁決。
其結果,均不了了之。貢子佩、吳彬彬與曹縣長,均原樣不動,算是打了一個平手。
貢母臥病多時,自知來日無多。兒子被押警察局,人言沸沸,老人雖然足不落地,但也耳聞其詳,心中擔慮,是不免的了。
這天,她把兒子叫到床前,先是問壽衣壽材之事。子佩請她放心,當即囑秀秀捧來絲質與棉質手工精製壽衣各一套,請母親寓目。母親手捏著衣裳,露出滿意的神情,接著又問墓穴是否預留妥了。子佩告訴她,如其所願,已經在父親的墓穴邊,劃定地界,兩個風水先生先後看過,均說此處甚好。母親臉上微露笑意,道:“我兒孝順,我去之後,沒有什麼不放心了,但有一件事……”她蒼老的眼皮滯重地闔上,好一陣才開啟,“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有那個浙江女人,所以,你白天黑夜,都不想照美珍的麵……如今那個女人是別人的老婆,你不能失之親狎,有損貢家名望。秀秀年輕,能幹,她心裏是非你不嫁。你總不能坐望她老邁在我們家吧?”
子佩搖頭道:“母親,我不能。”
“秀秀,過來。”老人聲音嘶啞地呼喚,見秀秀乖巧地應聲而至,問道:“你說,你是怎麼打算的?”
秀秀一低首,幾乎淚下道:“婆婆要是歸西了,我情願隨你一道去……”聲音就哽咽了。
老人無力一擺手道:“我是無福之人,你還是好好在貢家,生死侍候好先生吧。”
秀秀轉身就給貢子佩跪下,淚流滿麵道:“我生死都是先生的人了……”
子佩見她,楚楚憐人,心下一動,俯身攙她起來說:“這可是委屈你了!”
老人說:“秀秀雖然沒有文化,卻也是一個有靈氣的女兒。你要對她好。”
“我會對她好的……”說著,子佩不禁鼻頭一酸,兩行清淚,沒來由地就落下來了。
子佩決定在母親有生之日,娶納秀秀,也算是給衰殘之人衝喜。
原本不想張揚,到底還是有些老縉紳聞訊前來贈賀儀,少不了擺宴兩桌,熱鬧一番。
母親居然就在子佩收納秀秀的第三天,溘然去世。死前並無異兆。隻夜間一口痰湧上來,伸出一隻蒼老的手臂做不得聲。雖是婚後,秀秀每晚服侍在老人榻側。她睡得靈醒如貓,一聽見響聲躍然起身,又是接痰,又是捶背。等得聽見秀秀的哭聲,一家人聞訊趕來,老人就過去了。
子佩幫秀秀一起給老人穿壽衣。秀秀哀痛過度,待得老人大殮之後,她躺在床上發燒,說胡話。子佩少不得延請中醫調治。那幾日,貢家就亂成了雞窠狗圈。美珍熟視無睹。子佩於是越發明白了母親生前的用心,一個家庭,若是沒有一個真正的女人,家何以堪?!
秀秀病剛好,就掙紮起來,收撿,洗涮。廚房內,菜地裏,自然都是她一手操勞。一一張臉本是蒼白的,出了汗以後,才現出紅暈。子佩在藥坊給她買來當歸、黨參、黃精等補氣和血之物,又給她一些私房錢,叫她買些子雞燉藥,以為病後滋補。
誰料秀秀卻把燉得香噴噴的藥膳,每晚端到他的麵前;又添了些端給美珍,自己隻喝點湯渣。
這晚,秀秀再把兩塊雞脯肉端到子佩書桌上來的時候,子佩一定要喂她吃兩口,她噙了一匙湯就再不肯張嘴了。她道“……先生辛苦,這個家可以沒有我,但是不能沒有先生。”
子佩心裏一酸,將她摟在懷裏纏綿一陣。秀秀忽見窗外有人影,就機靈起身道:“時辰晚了,先生也要早點休息才好。”
子佩也起身道:“你以前倒不是這麼多顧慮,為什麼真是我的人了,反倒不如以前了呢?”
秀秀猶豫了一陣,才道:“以前你沒娶我,她擔心的是你心在浙江姑娘身上,所以,你怎麼對我好,她也不嫉妒。現在,知道你不再那樣了,我就成了她的……”
子佩歎了一口氣道:“女人的心眼,也真是太多了。今晚,我就到你房裏去睡。你不要有那麼多擔心。”
秀秀抬起頭來,眼裏是倏然一過的激動。
子佩何曾“不再那樣”,盡管他與吳彬彬從未有過肌膚相親,但是兩三年來,浹骨淪髓的情感卻是一種深深的滲透。
記得他娶了秀秀以後,某日吳彬彬與他在教室過道相遇。她冷冷道:“你現在可是妻妾雙福了。”
子佩頓感無地自容,以後,很長時問他都回避與吳彬彬單獨相見。
自從吳彬彬婚後遷居,子佩將自己的辦公桌搬進了原本屬於他的板房,裏間設一木床。娶了秀秀以後,中午就常不回家,叫秀秀送飯來。不時的,就與秀秀在此有了床笫之歡。
那次,窗外柿樹上躍過一隻鬆鼠,將秀秀驚起,好一陣才鎮靜下來。子佩搖頭道:“你呀,膽子太小了。”
秀秀邊攏頭發邊問:“其實我感覺,你如果娶了吳老師,會比娶了我同美珍更幸福。難怪美珍最嫉妒的女人是她!”
“何以見得我娶了她會更幸福?”
“有的女人是一部分,有的女人是全部。”
子佩一愣,她何以會講出這麼拗口又這麼深刻的話來?
“為什麼她就是全部?”
“因為她是知識婦女。”
“美珍也不是沒有一點知識呀。可我覺得她,既不如你能幹,也不如你這麼善解人意。”
秀秀臉上一紅,搖頭道:“我講的這個知識不是你講的那個知識。這個知識是從娘肚子裏帶出來的,課堂上學不來。”
“那麼你的聰明就是從娘肚子裏帶出來的麼?”
“我也是嫉妒吳老師的。我知道,我比她差到很遠。”秀秀說,“當初如果你娶了吳老師,我想你會比現在更幸福,吳老師也一樣……”
子佩踱到窗前,搖頭,道:“有很多事情,其實沒法假設……不講她了好不好。”
“你喜歡住在這裏,其實是有原因的。因為這裏是吳老師住過的,有她的氣味,到處都是。”
子佩有種被擊中的感覺。
吳彬彬懷孕了。當她腆著日益隆起的大肚子站在講台上的時候,子佩心裏充滿憫恤與同情。子佩跟她說,可以休息了,薪水仍照發。
吳彬彬道:“你以為我坐在家裏會很好受嗎?”見子佩尷尬,她不由輕聲道:“其實我一直不想和他生孩子,所以……可還是不小心懷上了。懷上小孩以後,是完全不同的一種心境,心情似乎比以前好多了,也寬容多了……我懷疑自己以後,是不是會適應生活中不平的一切。想想也可怕。”
“這有什麼可怕呢?能生活得心平氣和,未始非福。”
“你現在大概生活得很心平氣和吧,不僅心平氣和,而且是很幸福的。”
子佩當然聽得出她的諷謔,解嘲道:“平庸的生活磨蝕了一切,甜酸苦辣的滋味都很遲鈍了。”
吳彬彬說:“我不希望你這樣。你跟我不同,你是應該而且能夠做出一番事來的。”
子佩見她麵色儼然,不像諷謔,歎道:“整日庸庸碌碌,能做得了什麼像樣的事情,也真是天曉得!”
吳彬彬道:“你是要逼的,不然就把時間蹉跎掉了。”
子佩道,他昨日剛接到教育處來函。該函囑令名一中學與相鄰三縣的中學,合作編寫初一的語文教材,下學期就準備試用。
“來函叫我當主編,真是有些惶恐。”
吳彬彬告訴他,她曾經給行署教育處去信,反映目前教材質量的問題,並提名一中學在教材上是否可以先行一步,搞自己的試用教材。她淡淡道:“叫你主編,是我建議的。”
“你是逼我上梁山呢。”
“上這座梁山比上那座梁山還難嗎?”吳彬彬的眼神既佻〓又意味深長。
“上哪座梁山?”子佩已有揣度,卻欲她親口道出。無論如何,與她在一起談話,總繚繞著一種溫馨的情感。默契與相知的融會,才真正是異性間千金不易的珍奇啊!
“你是大孝子,吾複何言!”
“彬彬。”
她眼裏頓時被喚出了淚水,道:“辜負了別人,或許還在其次。你不要把精神的東西一起葬送了。所以,我希望你真能做點事情,不要連自己也一道辜負了。”
編寫初一教材的事兒,子佩早就想做,他不止一次在辦公室指陳過現有語文、算學以及其他科目教材的缺陷。聽者大多無心,隻有吳彬彬留意了,而且暗裏給主管部門上書,迨成現實。
子佩做事,風急風火,本學期就與相鄰三縣分別取得聯係。誰料別人並不積極。在他們看來,現成教材不用,另辟門徑,吃力難討好,而且容易被人指斥出風頭,所為何來?!
吳彬彬提醒:“你是主編,別人不配合,更有利於你的創見發揮。別人如有興趣了,幹預甚多,很可能合作成一個四不像。”
子佩覺得此話甚有道理,於是埋頭苦幹。
吳彬彬把自己的一些藏書都捐出供他參考,又從範文體例上提出見解與建議,使他頗得助益,於是盯著她的肚子搖頭:“你若現在是一個輕輕鬆鬆的肚子,有多好,吾道不孤矣!”
吳彬彬聽了,心裏很受用,道:“早知你現在會忙,我一定不要肚子!”
“既然你給上峰寫信,原是應該有所知曉的呀……”
吳彬彬慨然道:“世失吾友,於是生一個孩子相依為命罷!”
聽她話語,痛在一個“失”字。子佩心裏也好沒意思,遂把話題叉開,提請她介入編書。
她點頭道:“盡我所能吧,隻要是你的事業,我樂意相從。”
言行履一,她以後真正是勉力為之了。
五月她娩出一女。取大名於飛,小名燕燕,得自《詩經》國風中的《燕燕》一篇。滿月後,子佩無視曹和生的白眼與冷臉,帶人攜禮前來探望,他抱著燕燕念道: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啊哈,女兒才出世,就慮及將來的遠嫁,你這個好母親呀!”
她接過粉團團的女兒,輕吻著道:“我是希望她將來嫁回去,嫁回富春江邊,也讓她的母親老有所歸呀!”
“那你又何必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呢?”見她心情好,子佩也想開兩句玩笑。
“我的淚與汗還嫌灑在江西不夠多嗎?那是某個癡戀她的男子為她泣涕如雨的呀!”說著,她兀自笑了,“那才叫一報還一報呢!”
很快的,吳彬彬就在家裏協助子佩做收集資料、遴選教材的工作。子佩說,第一次做這樣的工作,心下惕惕,深恐誤人子弟。吳彬彬亦以為然。
今年暑假,贛南奇熱,子佩身上熱出了一餅一餅的痱子。秀秀找來一些土方子,給他調敷。子佩沒耐煩這個,圖涼快,也為效率,索性住在學校裏。若在白天,吳彬彬就帶著小孩,也攜著女傭一道來校。定時給孩子奶過,就叫女傭抱她出去玩耍。
為了省時間和體力,中飯,子佩常叫秀秀多備兩份,請吳彬彬及女傭一起吃,不必返家。秀秀很盡心,常燒些黃花菜和鯽魚湯,勸吳彬彬多吃,好發奶水。
學校放假了,有偌大的一片靜謐。蟬鳴嘶嘶,愈添清幽。窗外的濃翠在灼熱中蜷曲、低徊。
兩人相向而坐,各自忙中,也時有交流。
她道:“原本,我最討厭的男人可能就是你這種的,娶小。如今見了秀秀,又覺得,她不嫁你,是你的遺憾……”
他道:“我是免了小遺憾,收獲大遺憾。愚不可及。”
她道:“常言,莫愁前路無知己。其實,人生不似逛山野,景致未必前頭最好。”
他道:“設想一下,如果當初你未嫁而我未娶,我們一起相會在金華師範,以後會是怎麼一幅畫景。”
她道:“興許……我們的命運都會是另外一種樣子。”
他道:“興許我就是浙江人的女婿了。”
她道:“那麼現在就很可能還沒有這所名一中學。”
談到名一,不由想起齊縣長,兩人都緘默了。
“沒有我們不要緊,沒有齊縣長,那就真沒有這所中學了。”
“你說,以後這所中學發展了,有了高中了,在贛南乃至全省有些名氣了,我們不是已經老了?”
“我還不那麼悲觀,你則更不必。女的,通常比男人長壽。”
“那時候,這所中學還會叫名一中學嗎?”
“當然,名字如商標,越老越值錢。”
“想到人會老去,就不免萬念俱灰。”
“萬事萬物,其誰日不老?我們離去了,名一中學蕃衍成長,我們的生命就以另一種形態留存了。”
“可是在我們有限的生命裏,能不能,生活得……”她斟酌著字眼,“更樸訥更率性一些呢。”
他品味著她的話語,不由抬頭看她。
“唉喲,該給燕燕喂奶了。”她起身站在門廊前喚燕燕。
秋天開學,貢子佩主編的新教材趕上試用。上級教育主管審定後表示滿意,表示一個學期後,將進一步通過學生考試成績做鑒定。
子佩編此教材,吳彬彬助莫大焉,要署上她的名字,被她拒絕。她道:這樣一來,教育主管會以為她當時的建議,包含私心。
吳彬彬離婚了。以前是她曾經提出,曹和生不予理睬。這次是曹和生主動提出。而且離婚之後,第三天,吳彬彬連同女兒一起被趕出家門。一周後,曹和生與一個桐油店老板娘的黃花閨女結婚,結婚消息登在當時的《民國日報》贛南版上。
吳彬彬隻有住進學校,仍住舊址。子佩搬出。
情誌不舒,倏然斷了奶水,盡管兩隻奶子又硬又疼,居然沒有點滴乳汁。
請不起奶娘,學校薪水太低,物價見漲,奶糕及日常的支出也不敷應用。子佩就時有接濟。
吳彬彬知道他一個家庭的開支,早已是在吃祖宗飯,不肯多受。她道:“我現在是一無牽掛。你之牽掛正繁,不要為我操心太多。”
子佩道:“若不是當初我硬留著你,你又何嚐會過這樣的苦日子呢。不幫你,我幫誰?”
“其實一個人最苦的不是生活,而是精神。精神苦了,生活再甜亦苦。”
“我慢慢幫你物色一個……”子佩將自己的熟人在眼前過了幾遍,竟沒有一個合適的男人可以挑選出來。縣城畢竟是小了。
她搖頭:“我要的男人,豈是你物色得到的……”
子佩當然知道她之所需,心下又何嚐一日把她放下。終於在一個傍晚,把她緊緊摟在懷裏,道:“你不能太苦自己,我願意給你我的……”
她靜靜地伏在他懷裏,卻捉牢他的兩隻手道:“我所要的,你又豈能盡其所有地給。我們女人是太情感,如果我一腳陷進來,你那個家可就要唱十麵埋伏了……”
月光透過柿樹灑進來,一屋的羽衣銀箔。
“原先,你有那個不相稱的妻子,我倒是不多顧慮。後來,又有了個秀秀。你說,你不是把我越推越遠了嗎……”
子佩熱烈地吻著她的麵頰與濕唇。吳彬彬幾欲動情,卻又抑製下去。終於,她推開了他,道:“不管你怎樣對我,我是隻有把你永遠印象在心底,心底……”
子佩再吻她的時候,但覺她早已淚濕雙頰。
吳彬彬病了。見她長時間的消瘦,子佩以為她是節省,營養太差,曾多次麵對她,逼她吃下秀秀送來的佳肴。後來,她是吞咽也困難了。
送到贛州,西醫檢查說是胃壞了,壞到無藥可醫。要留醫也可以,用進口西藥,價格極昂,結果也隻能是苟延性命。
吳彬彬堅決不肯住院。
回來以後請了個好郎中,卻吃什麼吐什麼,藥石不進。郎中也搖頭了。好端端一個人,半年間就瘦脫人形。子佩後來讓秀秀過來,日夜服侍。她卻是連起床小便的力氣都沒有了。
子佩托人到廣州給買來進口葡萄糖口服液等補劑。她開始死活不肯服。直到子佩說,既然買來了,不吃也是浪費;她這才張嘴,但又說,如果再去費錢,她就會盡快了結自己。
那夜秀秀也在。吳彬彬精神似乎好起來,倚在床頭執著子佩的手道:“……你我剛編完初一的語文課本,這也算我生前為你做的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以後還可以編初二、初三的教材;若是將來有高中了,還可以選編一些適用的高中教材。隻是,你再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九泉之下,我會為你,也為秀秀祈福……”
秀秀背轉身去抹淚。
她輕輕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跟我一起念好嗎?青青子衿,悠悠我思。縱我不住,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子佩輕輕地和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遍,再一遍,又一遍。
月光下,她消瘦的麵頰越發蒼白。但這個夜晚,她的興致似乎特別好。
吳彬彬把剛滿周歲的女兒於飛托孤給子佩,然後給他一個家鄉地址,希望家裏來個人。一晃,她已經有七八年沒回浙江了。
待得吳彬彬的兄長與侄女從家鄉趕來時,她已經彌留了。望著自己的兄長,卻是喉嚨裏嗚嗚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吳彬彬死後葬在本縣南山,子佩給她定做的是一副價格昂貴的紅心杉木棺。一塊青石墓碑上寫著:浙江籍吳彬彬先生終焉之地。
吳彬彬的兄長臨走,執意要把侄女於飛帶去。子佩隻好隨他。
她兄長告訴子佩,彬彬從小脾氣倔強。她讀金華師範的時候,家裏給她相中一門親,是大家公子,家境殷富,遠近成知。此公子曾赴日本留學,為人豪爽,佻〓不羈,卻與妻子關係處得不好,有心娶二房,而且十分中意彬彬。家父力主與之結親,彬彬峻烈反對,說她寧願下嫁駝背瘸腿,亦不給人家做二房!她不辭而別,私投江西一門遠親,未料成此結局。言下已是不勝唏噓感慨。
子佩聽罷,目瞪口呆。
後記:本縣名一中學,1952年更名為某某縣中學,1956年設高中,再次更名為某某縣第一中學。又,貢子佩始終在該中學任教,乃妻曾美珍於1948年病故。貢子佩與秀秀更其恩愛,逢清明以及吳彬彬生日,兩人攜手必一年兩度上南山,備薄禮祭奠。貢子佩“文革”中遭批鬥,於1968年10月自殺身亡,後組織結論為:非正常死亡。享年57年。秀秀始終未生育,生於1914年,卒於1986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