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2 / 3)

“曹某人的奸佞在於,他提出的情況很容易讓人感覺真實不妄。就比如學校,一所中學,僅你我二人畢業於中專,其他教師或初中或小學,不免吃力;又盡管學雜費一減再減,學生人數仍少,而且還有減少的趨勢。這兩年非澇即旱,山區縣,年景正常也不過溫飽而已;災年頻襲,百姓口中食尚費心思,哪還有精力送孩子上學呢?!”

子佩連連搖頭。

吳小姐一笑:“有什麼困難能難住你,我倒一直看你是塊柔中鋼呢。”

“我是看你在這受累,不忍。”

“難得你有這份心。”

“有句話本不該我對你說,這主意最先也是齊縣長提出來的,我……”子佩略一躊躇道,“齊縣長早看出我倆的趣味相投,希望你我……”

吳小姐睜大眼睛,道:“你可是家室在側之人。”

“難道不可以效仿古之君子,左側有家,右側有室,比如你我都喜歡的蘇東坡……我祖上還有一些地產,母親手裏有點金銀。”

猛抬頭,這才發現吳小姐的臉色異常難看。子佩一時語塞。

“出去,請你出去!”吳小姐臉色煞白,一管指頭,幾乎戳到子佩的鼻子上,“莫講你現在還有點地產,就是你有金銀兩山,我又何嚐想攀富緣貴!我要是圖富貴,富春江邊的富家公子,有幾個可挑,又何必千裏迢迢到贛南,到彼山區!你真是一個混……”

話語未了,早已哽咽了。

子佩昏昏然,正待要勸,已被她連拽帶搡推出門外,砰地一聲關了門,哪裏還敲得開。

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家,家人均已酣睡。惟有秀秀仍在燈下守門,一旁做女紅。

秀秀迎過來道:“先生可要用點心?”

“還有菜嗎?有菜就燙壺酒來。”

秀秀答應著,很快就擺了他愛吃的兩三樣菜,燙了一錫壺金櫻子酒。那菜色鮮豔,不像殘羹,倒像特意為他現做的。一個時期以來,妻子凡事淡漠,裏外都是秀秀操持,尤其貢母纏綿病榻,秀秀為極愛十淨的老人揩洗無時,害得母親直說要收她做幹女兒。

“你累了,你也喝一點。”子佩取了一隻小碗,篩酒。

秀秀不推辭,喝了。

“每天,先生為什麼每天都回這麼晚?”

是啊,為誰辛苦為誰忙,為了幾個教師的薪水,就夠他費心。齊縣長的壓力,其實更是他的壓力。齊縣長叫他想辦法,下學期,一定要多招30名中學生。這就意味著是本學期的一倍啊……

“先生要保重身體……姐姐她說,你已經好久……”

“好久什麼?”

秀秀臉色飛紅,把話叉開去:“先生有時候,太苦自己了。”

子佩的臉也紅了,他一沾酒就紅臉。洋油燈下,秀秀是一張並不難看的白淨淨的臉。子佩這時感覺,其實別人都不容易理解他的地方,反倒自己不看重的人更有會意。他不由得盯住豐滿可掬的秀秀。秀秀居然沒有回避,也挑戰似地盯著他,而且,舉起了酒杯。

子佩欠身,將她的酒飲盡了,又一把將無比柔順的她攬進胸懷。他把秀秀抱到裏間自己的床上,將滿身的憋悶與欲望,一起發泄在這個月白風清的夜晚……

當齊縣長的馬鞭敲擊在子佩家門環上時,子佩正昏頭漲腦地在廚房盥洗。

他不知道秀秀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很晏起床,但見秀秀從廚房出來,一甕壇水已經燒得滾燙,一鼎鍋香噴噴的稀飯也熬好了。此時秀秀與曾氏一起到貢母房間去問安,幫老人洗麵揩身。他驟然感覺,妻子或已察覺他昨晚的不軌。但此刻的他無所顧忌,他隻覺得頭腦昏昏,思考著今日是不是到學校去。這麼想著,他就有些後悔,後悔不該親自向吳小姐表露欲娶她做姨太的事……

“貢子佩!”隨著門環脆響,齊縣長已經闖進門來,把應聲去開門的秀秀驚了一驚。“吳小姐一早就走了,你知不知道?”

齊縣長後麵是膂力強勁的校工,他結結巴巴地告訴校長,他記得昨晚鎖好大門,不知吳老師什麼時候自己開門出去的,因為她一直有備用鑰匙。一個撿柴禾的人講看吳老師大清早拎了皮箱,搭乘森工公司的汽車往贛州方向去了。

校工是來報告校長的路上,碰見齊縣長的。齊縣長始終堅持早晚上下班前後,要騎馬在小城裏溜達一圈。盡管行署近日已經給本縣配了一輛軍用吉普,但除非離開本縣,無論上班下班,他仍然更習慣於騎馬。

路聞此說,當即叫校工上馬,馱他一起到縣府,待得找到昨晚搓了一夜麻將的睡眼惺忪的司機,已經過了一個時辰,劈頭給司機一頓好罵。叫校工一道乘車去追,孰料校工一上車,沒走多遠,就嚇得不行。他從來沒有乘過汽車,甚至看得也少。隻好把他撂下,讓司機獨自去了。

子佩被吳小姐不辭而別的消息震住了,當即大步出門,就跨上了那匹雪青馬,因為得空時也學了學,雪青馬還順從。

曹氏和秀秀一起跑了出來,驚道:“你會摔下來的!”

齊縣長黯然一笑,道:“你們讓他去。”說著已經遞去馬鞭,又朝馬屁股上擊了一掌。

雪青馬頓時嘚嘚嘚一路小跑而去。

子佩的身子在馬背上搖晃,他即刻彎下腰來。

齊縣長邊走邊朝曾氏揮手道:“你要支持貢校長的任何念頭,做個賢妻!從即日起,我的這匹馬決定送給貢校長了。”

命運注定貢校長當不了騎士。

校長貢子佩一路顛簸,眼看已到贛州,卻在城門外出了意外——雪青馬受驚,撂一蹶子,把他掀翻下來,額頭擊在石頭上,頓時血流如注,昏了過去。

他幸被一個熟人認出,送往醫院,搶救了兩天兩晚,這才脫離生命危險,額上縫了十多針。

他醒過來時,病房裏不僅有曾氏、秀秀,床頭還半跪著去而複返的吳彬彬!

見他醒來,吳小姐早已被淚水浸過幾回臉,又淚如泉湧。他道:“是我,是我不好。你在心海,很委屈。不僅我,齊縣長,還有學生,都不舍得你走……”

吳彬彬搖頭。

這時,後麵上來一男一女兩上學生,一起道:“我們都不願吳老師走。”

她回頭一看,正是初中部成績拔尖的兩個學生,一個叫劉水發,一個叫嚴春梅。

吳彬彬雙手攬住嚴春梅,眼淚再次撲簌簌地落下來。

嚴春梅說:“我中學畢業以後,也想去讀師範,像吳老師這樣出來做老師。就不曉得到時候,能不能出去。”

吳彬彬說:“能的,一定能。”

劉水發說:“我以後還是想讀大學,學水利發電。我們山上水利資源豐富得很,可是沒有電燈……”

感覺一旁的曾氏有些尷尬,吳彬彬對兩個學生說道:“我們出去吧,讓校長好好休息一下。”

貢子佩出院以後,回家將養了一個來月,身體才慢慢恢複。雪青馬是斷不敢要了,秀秀告訴他,婆婆在知道他住院以後,兩眼一翻,差點閉過氣去,頭兩天不吃不喝,就是齊縣長帶著禮品來看,老人家也不答理。婆婆說,若子佩有個三長兩短,她們都別活了……

秀秀開口婆婆,閉口婆婆,這引起了子佩的猜疑。果然沒幾天,母親把他叫到床前,道:“……我在世上沒好久了,這把年紀,死也死得。到閻王爺那裏去,我沒有什麼不入心的,隻是覺得,當初給你講的這個媳婦,太不稱我心,生米熟飯,不吃也要吃。秀秀在我們家一年多了,我看她倒是事事更周到,心眼也不壞……難得美珍有這份心,倒是她當秀秀麵提起,想把她收過來給你做二房。既然是她提的,料想她二人也能處得好。趁我還在世,你們就把這事給辦了吧……”

子佩猶豫道:“媽,恕兒不孝,兒雖不宦不官,卻是一校之長。辛亥以來,納妾屢遭社會非議。兒雖有心……委實不敢當此風口,貽人口實。”

貢母鼻子裏濁得地哼了一聲:“講得漂亮,你對學校那個浙江的女人怎麼又那麼好。你不去追她,又怎麼會差點把命送掉!”

“媽,那不同,學校不能沒有她!”

“學校能不能沒有你?!莫非她比你這個家還重要?”

貢母實際上隻見過吳彬彬一麵,談不上有什麼好壞印象,隻是後來曾美珍在她耳邊,常有灌輸,要麼是吳彬彬穿短褲在湖裏玩水洗澡,不避男人,要麼是吳彬彬同男人在一起吃飯、玩球……貢母就逐漸對這個外來女子有了不好的印象。

“好,她也不重要,我也不重要,心海中學最重要。沒有好教師,談什麼辦學。學生可以在廟堂裏甚至大樹下上課,但是沒有老師,坐在宮殿裏上課都沒有用的。你講是不是?”

“講來講去,還是那個女人重要。難怪叫你娶秀秀,你就怕人閑話。讓你娶浙江女人呢,你倒是怕也不怕?”

一句話,把子佩的臉色逼紅了。他有些慍惱道:“她和她,不是同一種女人,不好擺在一起談的。”

“你不要跟我撇清。”母親一張臉發青,“不是同一種女人,關起門來,還不是一樣!”

子佩頓時無語,他和秀秀上床的事情,母親必定是知道了。母親八成是從美珍那兒知道的。美珍居然慫恿他娶納秀秀,究其動機,隻能是表明她對吳小姐的懼怕。這個可憐又可恨的女人!

“媽,我恐怕不能,因為秀秀和美珍,其實也差不了多遠。”

“這麼講,你硬是想娶那個浙江的女人?”

“以前確實有過這種想法,但是現在不可能了。”

“不可能,你為什麼要去騎馬追她?”

“騎馬追她的時候,第一個想法就是向她道歉。第一念頭不是想挽留她。”

“那你現在就放她走。”

子佩知道,他與她的情感糾纏,一時也解釋不清。他也不想同老人解釋太多,遂道:“吳小姐不是可以給別人做姨太的女人,媽媽。”

猛回頭,卻見秀秀倚在門框上,淚水承睫。

吳小姐決定嫁給曹家米棧老板曹和生時,心海中學的老師都吃了一驚。

曹家米棧固然算得上本縣一個婦孺皆知的米店,但是曹和生實在其貌不揚,形象猥瑣不說,左腿還有點跛。

人們推測,吳小姐下嫁曹老板,一是看中了他店裏有米,袋中有錢;再就是曹和生的叔,是縣黨部書記,有些勢力。

這個暗結注定隻有吳小姐自己能解。

吳小姐後來在病中,終於告訴了子佩。她說:“我其實在愛上你以後,就感覺已經結過一次婚了。我既不能當你的姨太,又不能一走了之,隻能下嫁一個人。還是那句話,我要是看中誰的權或者錢,還用得著跑到江西來,尤其是跑到贛南來嗎?!我既然在精神上已經結過一次而且隻可能結一次婚,肉體上跟誰結婚,都不算委屈自己……”

當時吳小姐盡管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但兩眼依然放射出灼人的光芒。那一刻,子佩感覺,天地如果容不下吳小姐,那真是天道不公!

吳彬彬同曹和生結婚,算得上1934年秋,本縣的一件熱鬧事。

婚宴是連著兩天的流水席。那天的曹老板,著一領白府綢衫,一條藍斜紋嗶嘰褲,一雙翻毛皮鞋,頭發抹得油光水亮。新娘子吳彬彬,一領翠色旗袍,一雙曹老板特意從廣州帶來的香港產高跟黑皮鞋。身量纖挑,美目星照。來賓一致道,曹老板豔福不淺。

曹和生的叔曹書記也到場,表現得甚為活躍,不時挑逗吳小姐與其對飲。他說,曹家有這樣美貌兼具才能的媳婦,真值得生上一打男崽女崽!

齊縣長沒有到席,盡管事前給他發了請帖。合理的解釋是,他與曹書記有隙,不願在任何場合與他相見。

但是事後,齊縣長還是親自送來了一張梨木梳妝台。他對吳彬彬說:“不管你嫁給誰,隻要你留在本縣,本人就應該代表全縣的父老鄉親感謝你。”

吳彬彬問他:“縣長開口本縣,閉口本縣,難道你連告老還鄉的一天也沒想過嗎?”

齊縣長眯細起一雙眼,沉吟道:“想啊,做夢都想。我的家有那麼藍的天,那麼寬的草甸子,那麼多牛、羊、馬……”

“什麼時候到內蒙去玩一趟,看看大草原。”

“好哇,真該去。如果去了,你就再不願意回來了。”齊縣長一臉真誠地陶醉,“總不會等到我退休那一天吧。”

齊縣長卻再也沒有機會回他的大草甸子了。這年冬天他就長眠在悠河之側的仰天崗。

本縣水利資源豐富,卻一直不通電。除了縣政府有兩盞雪亮的氣燈,全縣都被馬燈、油燈覆蓋。齊縣長有心在任上搞一座小水電。這不僅需要建設資金,還需要上遊庫區移民。他帶著外聘的水利工程人員多處踏勘,選址,劃界,而且籌資。一時間,說他好講他壞的,都有。尤其是庫區移民,對他多有怨言。

有理由懷疑這是一次暗槍,因為獵人即使誤獵,按山裏規矩,也應該出來看看,救人要緊。可是他中槍倒下以後,始終未見任何人露麵。待得兩個隨同上山的水利員聞訊跑過來。齊縣長已經話都說不連貫了。

在醫院裏,齊縣長腫脹得麵大如鬥,渾身青紫。把一個老郎中請來,他開了一張藥方,說:“先煎五帖藥,吃了以後,如果開始屙血,就來找我;如果沒有任何反應,就不用找了,就是華佗再世,也無良方。”

不待藥吃完,齊縣長就滴水難進了。臨死之前他斷續把工作交代完畢,道,他很遺憾,在世之日沒有讓本縣用上電燈。他希望他的繼任能夠繼續去搞水電。

他把子佩與吳彬彬叫到床前,道:“你們,隻要有一個堅持在心海中學,學校就不會垮,當然,最好,是都在……”

他最後叮囑,不要去找那個也許是誤放毒槍的獵人。

“我是他一個獵而無用的獵物,浪費了子彈,他會後悔的……”他慘白的臉上,留下幽默的微笑。

吳彬彬大慟:“你不是說過,要帶我去大草甸子的嗎!齊縣長,你不守信,你現在一甩手就走,真是太不守信用了!”

人們原來一直懷疑縣黨部曹某人很可能是幕後凶手,他一直就覬覦齊名一縣長的權力與聲望。有人曾經在酒桌上聽他說過:“此生,本人最嫉恨的不是本縣任何人,而是一個外來戶!”當即有人開玩笑:“曹書記是不是眼饞那個浙江女人?”他道:“那個浙江女人是花瓶,中看不中幹,真正夠味的還是本縣土產。”

他說的外來戶,舍齊名一,更有何人!

齊縣長撒手歸西後,曹某人居然跑在床前,孝子一般撫屍慟哭,哀道:“你是一個大好人啊。齊縣長,你要是多活兩年,是本縣百姓的大福哇!遭天殺,是哪個斷子絕孫的,敢下這樣的毒手哇!”

因為民情喁喁,劉縣長的葬禮舉行得極其隆重。行署費專員親自來扶靈柩。自發來悼念的百姓,從四麵八方逶迤前來。那場麵,見之者無不感動。

費專員到心海中學視察,建議將校名更為名一中學,以紀念這位來自大草原的縣長對本縣教育的誠愨與奉力。

專員的建議,得到全縣的擁護。名一中學的校名,原本請專員題寫,專員搖頭不肯:“宦途險惡,一不小心就遺臭萬年。像齊縣長這樣很快蓋棺論定的,未始非福!”

專員建議,讓子佩校長與吳老師一人寫兩個字。眾教師與學生一致鼓掌,兩人推辭不過,子佩書寫:“名一”二字,鬥筆行草,墨線淋漓;彬彬書寫“中學”二字,大筆行楷,字字沉秀。

專員擊掌道:“一個險峻飄逸,一個蒼健雄厚,陰陽互補,珠聯璧合呀!”

專員見到本縣財情的難處,當即同意撥款興建名一中學教學樓與圖書館。第二年,中學生入學人數就有緩慢的回升。

經校董事會選舉,吳彬彬擔任副校長,具體負責教學。

子佩對吳彬彬說:“自從齊縣長去後,我常常是寢食難安,這才覺得有他在和沒他在,大不相同。深恐辦學有失,有負他的重托啊。”

吳彬彬頷首道:“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本縣的老百姓實在是太窮了。昨日,我手上又接到一個同學的退學報告……”“誰?”

略一猶疑,她道:“劉水發。”

子佩一愣:“他上學期提出這個問題,我就從董事會辦公款特批了20塊錢給他。為此,有人很有意見,認為特批項目隻能救急不能救貧。劉水發的學雜費已經全免了,他怎麼還想退學?!”

吳彬彬告訴他,正因如此,劉水發才覺得無顏向校長提出退學。

“學習這麼好的學生,不是家裏困難的十分,怎麼會想退學呢?”

子佩沉吟道:“明天禮拜,叫劉水發帶我們上他家去看看。”

次日,子佩打著綁腿,腳著套鞋出了門。他牽著齊縣長留下的雪青馬,到學校約定的地點來會吳彬彬和劉水發。齊縣長死了以後,他留下雪青馬,為的是一個紀念。他待雪青馬如寵物,勤洗澡,常梳毛,馬廄裏幹爽極了。但是,他很少騎它。

他說,雪青馬是齊縣長的影子。

吳彬彬見他一身緊裹,知道為了避蛇,不由蹙眉道:“我怎麼穿呢?”

“你可不能學我,否則大失閨家風範,”他拍拍馬鞍道,“你騎我牽。”

劉水發爭過去:“還是我牽吧。”

兩人步行,一人騎馬,沿著山道,緩轡而行。

吳彬彬婚後,聞說並不快活,兩口子打鬧是常事。有時她來校晚了,眼角猶有淚痕。子佩問話到唇邊,又憋了回去。彼此愛心猶存,朝夕相見,終見覺得關山難越,一切又都成了故事。

此刻,子佩得以不經意卻又可仔細觀察吳彬彬的胳膊和腿,但見傷痕處處。想必有些是夫妻角鬥的遺跡。

話題叉開,問到水發的家境。水發低頭道:“父親在山裏背木頭,傷了腰,好多年下不來床;母親去年得肝炎,也沒有了勞力。家裏四個小孩,我是大的。若不是碰到貢老師、吳老師,我哪裏讀得到初中?”過了一會兒又道,“現在家裏實在困難,沒有勞力。能進初中,我就知足了。”抬起頭來,淚水已經浸濕了眼眶。

盡管劉水發的家庭狀況有足夠的估計,身臨其境,那窘迫,仍使兩個校長透不過氣來。但見搖搖欲墜的一幢土築屋,屋頂披著茅草,四邊牆都撐著圓木。屋裏黑洞洞的,彌漫著黴濕與騷臭,他的父母各踞一床,皆瘦得皮包骨,目光也是呆滯的。床上連被褥也沒有,蓋的是蓑衣!

子佩招呼吳彬彬,坐在木凳上。

聽講是校長來了,兩個大人也沒有迎候的氣力,喉嚨裏發出的聲響,聽起來很費勁。

沒有什麼話好說,坐了一個時辰,子佩留下一些錢,就與吳彬彬告辭出來。吳彬彬上馬後,劉水發追出來,道:“貢老師,吳老師,我明天就不來學校了。再見了。”

吳彬彬正想說什麼,子佩在她小腿上輕輕一捏。

馬蹄篤篤篤地遠去了,拐彎處回頭,仍見劉水發瘦小的身個,站在屋門口。拐過彎來,吳彬彬翻身下馬,嗚嗚地哭了。

貢子佩把馬拴在樹上,任它啃草。返身搭著她的肩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天下的窮人太多,你我無能無力。”

吳彬彬將頭輕輕抵著他的肩,仍然哭得傷感,好一陣才收住聲道:“苦到這種地步,他今後怎麼辦哪?他還是一個孩子,一個很聰明的孩子。”

子佩問:“你呢?你是不是也在苦自己。”他感覺到自己的聲音與雙手都有些發顫。

吳彬彬抬起頭來,搖搖頭道:“精神已死,原想把教孩子作為寄托,現在,好孩子又一個個不保,能不傷心!”

子佩的雙手用勁了些,道:“你我都沒有到死去精神的時候,我們都應該創造出屬於自己的生活。”

吳彬彬不由自主地倒在他懷裏。他的腮幫子剛觸到她的麵頰,她就推開去。她攏攏頭發道:“走吧,不早了。”

子佩勸她上馬,她說走走好,山裏景致美,騎在馬上反倒不敢亂看。“你不怕蛇?”“有你在,蛇還敢咬我!”又道,“死在山裏也值。你看這山林子多漂亮啊,大槲樹就是我的墓碑!”

“不要亂講,山裏很忌諱講不吉利的話。”

“我不怕。其實什麼都經曆了,逃家,苦難,還怕死麼?”她笑了。陽光透過林子,斑斑駁駁地灑在她臉上。

星期一,吳彬彬請了病假。送假條來的是曹家米棧的夥計,上麵隻有三個字:“我病了。”

子佩一看假條,就知道不對勁,問及夥計,夥計支支吾吾不肯道其詳。

“是不是曹和生又打了吳老師?”子佩擰著眉問。

“唔,他們常常有些口角。隻是這次鬧得比較厲害些。”

“什麼原因?”

“不曉得。”

子佩代上了吳彬彬的一節課以後,到米棧這邊來。

米糠氣息撲鼻。樓下是米棧,樓上是住家。吳彬彬躺在床上,半邊臉烏青,一頭黑發撒下來,略作掩飾。

子佩心裏一酸:“為什麼不去看醫生?”

“死不了,他就是要叫我麵子上難看。”

“這次又為什麼?”

“為什麼?”吳彬彬盯他一眼,道,“不為何事,他都要找理由吵架。這將我跟你進了趟大山,他心裏就更不是味道。我對他說,最沒有自信的男人或女人,才會一見到自己的妻子或丈夫跟別人在一起,就火冒三丈!他掄了一棍子過來,我也沒有善手,還了一剪刀過去。”

正說著,樓梯噔噔響了。是米棧老板曹和生。吳彬彬倏然坐起,怒目相向,左手摸著床頭一根短棍。

“你來做什麼,流氓!”

“你罵誰?”子佩怒不可遏。

“罵你!”說著,曹和生就來拽他的衣領。

他錯了,他以為貢子佩是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未料子佩從小喜歡鍛煉,還在慧遠師範念書的時候,就得過鐵餅亞軍。此時他三拳兩腳,就把曹和生打翻在地。吳彬彬也未料得他有如此拳腳,兩眼登時一亮,手裏的木棍也鬆了。

“王八蛋!”子佩咻咻道,“你要再敢血口噴人欺負人,當心我的拳頭!”

這時,大概是怕校長吃虧,肌肉健碩的校工牽著雪青馬也來到米棧。他示威似的舉起門前的一個麻石坐墩,舉過頭頂,慢慢放下。

米棧內外的人都站在門外看熱鬧。

子佩躍身上馬,膂力強勁的校工牽著韁繩,嘚嘚地遠去了。

背後有人小聲議論:“貢校長騎在馬上,好像齊縣長又回來了。”

免不了一番歎息。

齊縣長離去後,行署曾委派一個姓桂的龍南人來本縣即任。很短的時辰,桂縣長就調往行署任職。再一任就是本縣縣黨部書記曹清長。

曹清長熱衷於走官場,三天兩頭往行署跑,把雕花樟木箱乃至整筒的樟樹梓木送到贛州去。至於名一中學,他上任後半年,一次也沒來過。他公開說:“齊縣長的項目與我有何相幹?我搞它,豈不是給死人臉上貼金?要幹我就幹新的,要不就不幹。”

為了整修一條通往贛州的公路,搞得原本就吃緊的縣財政一片空虛。於是本縣的山林就成了重要的財政收入來源,成片的森林,很快倒伏在刀斧之下。對於修這條公路,兩種意見尖銳對立。反對的說,這是曹縣長為自己方便,因為他有汽車,常跑贛州進貢;讚許的說,從長遠看,沒有一條像樣的公路,本縣就難以發展。子佩到米棧的第二天,就被兩個警察傳去。在警察局,警察認定他先是有傷風化,誘奸良家婦女,繼而毆傷店主。罰款一百大洋,責令寫悔過書並實施拘留。

子佩拒絕悔過,昂頭抗辯,頓遭鞭毆。他於是絕食抗議。

警察局長有些著慌,去找曹縣長。這時候,吳彬彬已經聞訊而來。

吳彬彬在門口被兩個持槍警察擋駕。她披頭散發,攘臂呼道:“不許汙蔑陷害貢校長!要講打人,我被人打成這樣,你們為什麼不去抓凶手!”

警察稍一愣怔,她就推開兩杆長槍,衝了進去。

看見形容消瘦的子佩,她眼裏頓時浸滿了淚水。撫著他身上的鞭痕,她傷心道:“我牽連你受苦了……”

子佩打起精神來,擔心道:“我們都不在學校,隻怕學生上課要受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