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三侍女(2 / 3)

魏老婆子的獨生子是中藥鋪的店員,一副靈秀模樣,身體不好,時常犯病。魏老婆子心疼兒子,三天兩頭把他領來,省些扒些好吃的給兒子。方太太看著不入眼,多說卻無益。一則魏媽在方家內外都很入緣,一張嘴說好說歹,人皆相信;二則方家一個癱老爺們,屎尿在身,除了魏媽,誰敢一日幾遍的揩洗認真,聞不到半點異味。

水秀並不躲閃,說:“華榮那模樣雖瘦點,卻是一副機靈。據說他原先也沒念過書,在中藥鋪學了一年徒,就什麼藥單子也認得下來了。那個藥鋪子在城東,藥屜子那個多,在城裏怕是頭一號的。”

舒雲問她幾時去過的。水秀說上個月同魏老婆子過去的,魏老婆子掖了一隻紅燒蹄胖給華榮。舒雲說,過些日子到那裏去給母親揀幾帖藥。水秀高興地說,願意陪她一道去。舒雲在廳屋裏剝豌豆,方衛征過來告訴她,去棲霞宮看戲打醮,爹答應了,這會正叫你去說話呢。舒雲問,叫她去說什麼。方衛征說,大概是想問問你願不願去,他好安排在家裏做事的人。要看戲,就必定要在那待兩晚的。

“你就講,你從沒去過,很想去的。”

舒雲過來的時候,方先生一人在屋裏讀《申報》。他在白襯衣上結了條暗紅的領帶,外麵隻穿了件淺灰色的羊毛衫,方頭皮鞋上一塵不染。舒雲感覺,方先生是很善於保養的,看上去不到他的實際年齡。

方先生放下報紙叫她坐,果然就問:“棲霞宮你去過沒有?”

舒雲答沒去過。她大概很小的時候同父親去過一次,朦朦朧朧地有點印象。

方先生說:“那你就同衛征他們一道去。佛道兩教同處一山的不多,棲霞宮能得到較大發展,正得益於兩教爭鋒。”

方先生認為,若是與佛教相比,道教倒有些實際作用,如煉丹是化學,打拳氣功是運動,治病是醫學。

舒雲對佛道兩教,既不懂也不感興趣,但她喜歡玩,也喜歡看戲。方先生就給她講,往年棲霞宮的齋醮節日演過一些什麼戲,又問她喜愛看些什麼戲。20出頭的姑娘,舒雲喜歡的自然是愛情戲,尤喜看那種恩恩愛愛、悲悲切切、生生死死的愛情戲,那回看了大戲班演的昆劇《梁山伯與祝英台》,返家上床,依然淚濕枕衾。此時她卻說:“什麼戲都喜歡看。”

方先生盯著她說:“喜歡看戲好,戲就要看名角的,那一招一式一個唱腔,都能見出與眾不同的功夫。”方先生扳著指頭,述說一些藝冠群芳的名角及其拿手戲,說到興奮處,不禁神采飛揚地哼了起來。

舒雲瞥一眼方先生,又瞥一眼裏屋書房那滿騰騰的書架,心內道,方先生真是個學問深厚的人。惟可惜他滿腹學問卻不得世用,多少年的好光景都在方家老宅內無端地消磨掉了。或正因如此,他才對在日本留學的老大和北平念書的老三寄予厚望,對半途輟學而返的老二,那是恨鐵不成鋼。

待得方先生問她,她才醒過神來說,她看戲多半隻能瞧個熱鬧的。

方先生說:“說起來不怕你不信,十多年前我還演過戲呢,不過是話劇。”

舒雲問他話劇是怎麼演的。方先生告訴她,話劇隻說話不唱段子的。舒雲說,隻說話那有什麼好看的,平日不時時刻刻都在聽人說話麼。方先生笑了,說話劇裏是有故事的。說著便站起來表演了一段“說話”。

舒雲沒料到方先生如此隨便,這才覺得以往是把他的嚴肅誇大了,忍不住被他儼然的神情逗得笑起來。

方先生收了身勢,端起那把竹節狀的紫砂陶壺,卻並不往嘴裏去,隻溫和地看著她。

敏俐的舒雲即刻就能從男人這種溫和中感覺到異樣的滋味,心裏頭沒來由地一陣亂跳,一張臉驀然就紅了。

方先生的語調越發柔和了:“你坐,你請坐。”

舒雲就在他對麵坐下了,心裏忐忑得很。

方先生說:“我知道我家方衛征,一個時期以來,對你有些意思。”

舒雲沒料到他突然之間會說這個,一愣時發現方先生正在等待她的表情,於是匆忙轉過臉去說:“我知道二少爺是拿我開心的。”又覺得這話說重了,想了想說,“二少爺人品出眾,找個又有文化又賢淑的姑娘,那是很容易的。”

方先生足足默了一刻,見她不再說話了才道:“舒雲,你到我們方家幾年了,能看出吧,我們方家同其他大戶人家還是不同的。長幼雖有序,尊卑觀念卻消淡。我算是新思想熏陶過的舊先生,良莠難免集於一身,但對女兒婚戀方麵的事情,向來不準備幹預,因為從我們這一輩向上數,不知有多少人的婚姻幸福,斷送在‘強迫’二字手裏……”

說到這裏,方先生的嗓音裏竟有些顫抖。舒雲不禁聳然一怔,心想,方先生和方太太是門當戶對的一雙,莫非其中還有難言的隱曲嗎?

“……不過對衛征這孩子,我想不避家醜多說幾句。他的肄業而返,你和麗珠都是知道的。他人不笨,但從小即感情偏執,甚或可以說,在情感方麵,他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男孩子;所以他永遠需要一個情感心理比他成熟的女子嗬護著他,這個女子在他身邊,隻能有一小半的時間是妻子,一多半的時間是母親。說到底,這個女人要能忍受他恣意所為的一切。這對你來說未必是合適的了,盡管你能幹,但在情感方麵你隻能接受一個情感十分正常的男人,這個男人應能給你提供一切庇護和依托,所以如果碰到這種男人,他的年齡即使比你大一截,也是無妨的……”

方先生說完之後,就靜默在那裏,滿目溫和。

舒雲心裏,頓時湧起一股如蒙父愛的感激,鼻腔便有些酸酸的道:“二少爺是個好人,我想,先生和太太能給他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媳婦。”

方先生就說:“我的故交舊友裏頭,有兩個千金還是不錯的,隻是還沒有最後給他選定。”方先生端著茶壺過來,拍拍她的頭說,這次去東山,除了她和麗珠,叫魏媽和牛寶同去,把非非一同帶上。

舒雲說:“那家中豈不是沒人做事了。”

方先生一笑:“難為你十分顧及這個家!魏媽也常誇你敦厚心慈。家中那兩日,留水秀下來照應,另還有兩個短工在家可以幫著做粗活。原本我也可以陪你們一同去的,但我任了城裏新生活運動委員會的副主任,那兩日有行政公署的督員來檢查,必須守候在家,所以……有牛寶護駕,加上魏媽的細心幹練,我倒是可以放心的。魏媽是活出了人生經驗的,一般的文化人未必可以比她。出門在外,多聽聽她的話是不錯的。”

舒雲頻頻點頭,對主人的那份心中感激,溢於言表。

正說話間,方太太悄沒聲息地進來了,看看方先生,又看看舒雲說:“我到處找你不見,卻在這裏!”

舒雲的雙頰,就不爭氣地暈紅了。

水秀跟魏老婆子說,要陪舒雲到華榮的藥鋪裏去揀藥。魏老婆子一邊說,華榮兩星期沒來,他這邊又忙得騰不出身子過去,一邊就將平日積攢的吃的用的翻出來,嚴嚴實實地碼在一隻竹籃裏。裝完了,想了想,又從小櫥頂上的瓦罐裏找出一包楊梅幹來說:“華榮頂喜歡吃楊梅,這還是去年我給他做的,糖漬過,火焙幹,經得放。先前帶去的一包不知他吃完沒有。”說時隻把一包楊梅幹勻了一半出來,她歎了一口氣說,“華榮待人太大方,無論酸的辣的帶了去,總吃不到幾天的。”

出門以後,抄近路走20分鍾就到了。這是一個老字號的藥鋪,所以雖然偏處城外,依然生意興隆。

剛要跨進來時,撲鼻就聞到一股藥味。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中醫就在一隅坐堂問診。有幾個男女病家,坐在長凳上候著;一個婦女手中的孩子,瘦小似貓,啼哭的聲音卻尖亮如鋒刃。

在後院找到華榮,他正蹲在那兒用鍘刀切黃芪,蹲在那的姿勢很優美。

水秀叫了一聲“華榮”,心疼地看著他額前的汗珠,又看看滿堆的黃芪、黨參、當歸等藥,說:“反正是要煎煮的東西,你就不能鍘粗些!”

沒待華榮說什麼,水秀已經推他到一邊,拿起鍘刀把子鍘起來,黃芪頓時紛落如雨。

華榮在一旁翻出一包鹵蛋剝了吃,一邊說:“水秀你比我還有力氣呢!”

水秀說:“一日三餐,你的飯也不知吃到哪去了,瘦得那張臉!也難為,你是館子裏的筷子,天天吃魚肉,就是長不胖!”

華榮道:“螺絲有肉在殼裏嘛,何必放在臉上招搖!你沒見我胸脯前兩墳肉,那個結實。”

水秀就溫情了雙眼看他說:“也沒見結實到哪裏去。”

華榮看她使勁時胸脯前上下跳蕩,就涎著臉開玩笑:“要同你比,隻怕我是竹子開花,要敗了。不過我眼不見心不實,惟恐你那裏麵藏了兩隻皮球呢!”

水秀就啐他:“你媽一張刻薄嘴;你呢,一張嘴邋遢得別人都不願用火鉗子去鉗。”

華榮一張臉就沉下來了:“你倒是有權刻薄我媽,她生得下你!”

水秀沒料得他會生氣,緩了嘴說:“我和你媽親熱,平日說說笑笑那個隨便!舒雲知道的。”

舒雲正待說話,店堂裏出來個姑娘,看一眼舒雲和水秀說:“老板講當歸沒了,要你挑些好的先切。”

華榮即刻站起來,臉上忽然一紅,對那姑娘說:“珍子,這兩個是同我媽在一起做事的舒雲、水秀。”說著就到一旁去揀當歸。

水秀斂了眉看珍子姑娘。

珍子姑娘微笑著看她。

水秀想笑而笑不舒展,一張臉就有點苦。

珍子就轉過臉來朝舒雲點點頭。

舒雲看珍子這姑娘是十分的瘦弱,皮膚白得像是終年沒見太陽,一雙鳳眼卻大而又深,尤其那撩人的雙睫,長得不像是真的。

華榮說,珍子你午飯就在一起吃。珍子說不了,中午要到嬸娘家去裁衣服。待她走後,華榮說,珍子裁剪衣服,那是又快又好。求的人多,忙個不停,所以累。

華榮請水秀舒雲吃中飯,因他媽帶來好幾樣鹵臘葷腥,所以他隻添了兩隻素菜便擺滿了兩隻方凳。

篩了三碗老水酒,舒雲一沾嘴便覺得嗆喉,華榮卻激得水秀轉瞬間就同他幹了兩碗。兩人雖然旗鼓相當,卻都不勝酒力。舒雲勸水秀少喝,吃了飯就要回去的。水秀紅頭漲臉,脫了外衣說:“老子今日非要扳倒他才算!”一雙眼便努出來瞪著華榮。

華榮一張臉也在熊熊燃燒,他瞪著她的胸脯說:“這隻碗還不如你的那東西大,你喝了我一定喝。”

水秀也不吭聲,咕嘟咕嘟,就把滿滿一碗飲盡了。臉越發紅,胸脯越發起伏。

華榮嘿嘿一笑,端起碗來,久久地喝了一口,拿起抹布擦擦手,又擦擦嘴。

水秀跳將過去,一隻手就摁住了他的腮幫子叫道:“你吐,你小子敢吐!”

華榮一手拽住她的辮發,兩人都站定不穩,跌倒在地,扭作一團。

舒雲忙去護凳子叫道:“菜碗!菜碗!”

兩人在地上撲騰了一陣,華榮忽然騎在水秀身上,水秀就不動了,華榮也就一動不動。

舒雲心裏一跳,就去拖華榮。華榮剛被拖開,就吐了,險些吐在舒雲身上。

水秀依然仰麵躺在那裏,嘴裏含糊了:“好小子,你欺負了我!到底,你輸了。”

望著似醉未醉的水秀,舒雲心裏驟然滾過一道悲涼。

去東山的日子,風和日麗。

平展展的黃土路上黃塵滾滾,十分熱鬧。人力車、腳踏車、騾驢馬牛車,混間雜遝。方先生大方,雇了兩輛雙駕馬車,也不分內眷侍傭,分乘而去。

方衛征與舒雲、麗珠同乘在前一輛車裏,同車的還有魏媽和非非。方衛征一時興起,唱起了《借東風》裏諸葛亮的段子:

天塹上風雲會虎躍龍驤,

設壇台祭東風相助周郎。

曹孟德占天時兵多將廣,

領人馬下江南兵紮在長江。

雖未響遏行雲,倒也字正腔圓。

麗珠今日薄施粉黛,一雙眼直愣愣地看著方衛征,沒待方衛征停聲,她就哼唱起來了,哼的是《天女散花》:

祥雲冉冉婆羅天,

離卻了眾香國遍曆大千。

諸世界好一似輕煙過眼,

一霎時來到了畢缽崖前。

方衛征大笑道:“上東山去,唱你這個段子,倒正合拍。舒雲,你接麗珠的,也來一段!”

舒雲正同魏媽低聲談講,這時抬起頭來說:“我哪裏會唱呢,就是會唱,也不敢在麗珠後麵,那是荷葉當傘,難遮羞呢!”

麗珠沒有停腔,倒越發響亮了:

觀世音滿月麵珠開妙相,

有善才和龍女站立兩廂;

菩提樹簷葡花千枝掩映,

白鸚鵡與仙鳥在靈岩神縿上下飛翔;

綠柳枝灑甘露在傘千界上,

好似我散天花就分落十方;

滿眼中清妙景靈光萬丈,

催祥雲駕瑞彩速赴佛場……

魏媽拿眼角瞄著方衛征和麗珠的熱鬧,道:“他倆搭戲,倒正好天造一對。”又問,“舒雲,告訴魏媽,家裏給你說了人家嗎?”

舒雲搖搖頭,想到母親在家臥病,自己居然出來玩耍,心中就隱隱不安。

魏媽依舊咬她的耳朵道:“我家華榮,那是不配,不然,那是我魏老婆子的福氣!”

舒雲默然一笑,就說:“沒你這般能幹的,誰敢做你家的媳婦呀,還不被你給罵死!”

魏媽拍掌:“被窩裏頭不見針,不是婆婆就是孫!我哪樣角色做不得,幾曾端過來辣婆醋娘的架子!”

舒雲說:“我看水秀對華榮是一片真心呢,華榮倒是怎麼想的?”

魏媽歎了口氣:“水秀是個能幹姑娘,我中心中意,問過華榮,他不吭氣;問急了,他就說:‘她那樣粗壯,我哪裏配得上。’我說,你這樣一個瘦弱身子,倒正需要一個粗壯的來幫襯你呢。他就說,他娶媳婦,並不是要找個做長活打短工的。這事需要慢慢勸導,華榮不似你,有點強脾氣,有點死腦筋。”

“我可經不住誇的喲,魏媽。”

“舒雲你靈秀,上下都得人緣,更得男人喜歡,不要說方家的男人,華榮才見過你幾次?就總講你的好。我的想法同別人不一樣,我看做女兒身比當男人好。男人生成的命,是富貴跑不掉,是貧窮躲不開;女人就不同了,嫁富得富嫁窮得窮,那是可以變的。”

“魏媽你做女兒的時候就是這樣想的麼?”

“嗐,我要是那時候就這樣想的豈不好了,哪會今生今世地給大戶人家做老媽子!人要活過了頭,才看得清以前走的路不是……”舒雲思忖著她之所言,覺得未嚐沒有道理,卻說:“自身沒根基的,嫁了個闊戶招氣受,這種例子也見得多啦!”

魏媽緊接著說:“那就要有眼力看準人家!海富綢布店的鳳妹子被袁老板收了做二房,袁老板比她大二三十,疼她憐她,那是勝過待自家兒女!哪裏會比正房的差!”

舒雲不以為然道:“袁老板沒有兒女,他的正房又仁厚,這樣的例子哪裏好去找第二個呢?”

魏媽說:“舒雲你靈秀,卻也是身在寶山不識寶!”

舒雲不解。

魏媽一臉正色說:“方先生勝過袁老板,幾多幾遠!”

牽扯到自家主人,舒雲一時無話可說。

魏媽繼續說:“鳳妹子再聰明不過,她和袁太太是油燒的蠟燭,一條心,把個家整治得紅紅火火,幾多人羨慕。你想,再過一二十年,袁老板和袁太太都老了,這個家兜底都是她鳳妹子的了!”

舒雲就笑:“魏媽後悔不能夠年輕個二三十,不然的話……”

魏媽不堪回首似的:“所以我要好心勸勸你們這幾個柳葉花枝的丫頭呢,莫做牛犢子叫街,懵裏懵懂,自己的幸福自己爭得來。”

與麗珠對唱叫鬧了一陣子的方衛征就問:“你們談什麼秘事,那樣多的趣味?”

魏媽說:“聽你二人唱戲呢,不過是些家長裏短。”

舒雲見麗珠瞥過來的目光裏有一絲暗暗的得意,猜測她心思鬼竅細致,是不是就把她與魏媽的對話偷聽了去,心裏驀然就有了一層不舒愜。無怪水秀常常對麗珠不滿,她這個人,有時是過於精明了。

一路上,麗珠雖然哼唱個沒停,耳與眼,卻不時溜到裏廂來,魏媽與舒雲的對話,她已聽了個大概。心中一喜:魏媽果然就做了方先生的說客。

方先生找魏媽去說話是昨天晚上,麗珠似乎聽出方先生的叫聲不如過去的沉著,就尾過去,進了隔壁的小佛堂,一麵佯作用雞毛撣子掃塵,一麵就支起耳朵偷聽。

那一刻很安靜,落日把餘暉收盡了,院子裏依然敞亮。小佛堂裏多日未燃香火,佛龕前一對半殘的紅燭無語凝噎。

方先生道:“魏媽你在方家一向盡心,我父親惟其得你精心服侍,才有今日的清爽舒適。”

“那是老太爺自己的福氣,我一個粗老婆子,哪裏會做事呢。”魏媽的語氣裏,依然聽得出幾分高興。

“華榮這段時間沒見照麵,他也不小了吧?是不是在鬧戀愛?”

“凡事他也不大跟我講,作興是,作興也不是呢。”

“他想談個什麼樣的姑娘?”

“窮門窘戶的,能有個什麼高攀,我想隻要那人好,身子沒病沒痛,就中意。”

“到那時候,提早給我個招呼,多少總能幫點忙的。”

魏媽似有一愣,方才十分感激道:“謝謝先生!”

“你和舒雲等人在方家做事,你們把方家看成自己的家,我也把你們看做方家的人,並不見外的……”

魏媽連聲說:“那是,那是。”

“三個丫頭裏麵,麗珠聰明,水秀能幹,尤其舒雲……”方先生有一聲並不響亮的咳嗽,才理了理嗓子道,“舒雲這姑娘,溫文爾雅,嬌而不媚,甜且不俗,雖然出身小戶人家,那份秀慧的資質,卻是可以同大家閨秀相匹的……”

隔壁的麗珠,起始聽得先生誇她聰明,正有一喜,忽又聽得大段讚美舒雲的言,轉瞬心中冰涼,沒承料還是跟自己學字認畫的舒雲,在方先生眼目中,竟有這般媚惑。

一頭想一頭聽,麗珠驀然悟到:方先生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是想娶舒雲做二房!

一旦明了這個意思,麗珠心裏的那層嫉妒轉瞬間煙消雲散。方先生既然生出了這樣的念想,方衛征對舒雲的追求就遇到了嚴重的障礙。這豈不好!可笑這個精明能幹的魏老婆子,好一陣都沒有悟出方先生的意思,麗珠恨不能跑過去,捏住她的耳朵猛喝一聲。

麗珠正在這邊七心八撓,一杆雞毛撣子也攥出了水,沒料到牛寶拎了隻盛雜物的洋鐵桶走了進來。麗珠生怕這邊的響動壞了那邊的談講,急步到牛寶身邊,做了個手勢把他叫出來了。走出好遠,麗珠才對莫名其妙的牛寶說:“一桶垃圾雜物,哪裏不好放,若叫老太爺看見了,不罵你個狗血噴頭才怪!”

此時,心境既好,又為了不讓方衛征注意到魏老婆子對舒雲的娓娓遊說,麗珠才興致勃勃地清唱個沒完。

棲霞宮附近的空地都被捷足先登的戲班子占了,也有沒來得及搭台的,卻用石灰線或布圍子圈住。方家一行,住的是門麵光潔的瓊筵飯館。站在飯館後麵的山坡子上,就可以看見不遠處新漆鮮亮的棲霞宮。

吃罷過時的午飯,方衛征就把麗珠和舒雲叫去逛棲霞官,同去的還有牛寶。非非到底小,不經旅途顛簸,魏媽就服侍他睡了。幾個內眷,對逛宮並無興趣,就在屋裏歇息。

宮前坪地上築了一座闊大的齋壇,裏外三層,每層都用繩子編織竹片做了圈圍。壇中央一盞長九尺懸九燈的長燈已經安好,還有兩個人在壇周圍安紮色燈。

方衛征對舒雲麗珠說,壇內的燈是極講規矩的,壇外的燈可多可少,無關緊要。

舒雲說,這種排場,也是費錢的。

方衛征說,這種齋儀,主角並非道士,是為祈福而來敬神建齋的俗人。說時他就問一旁紮燈的人,這次可有名聲響亮的齋主。紮燈人說,第一位來祈驤的齋主就是本縣的陳父母官,他的母親前不久摔折了一條腿。

舒雲見方衛征逛得匆忙,惟對各廊前楹上的對子看得仔細,誇一句:“這對子意思好,也工巧。”或說:“對子不行,字倒耐看。”不待舒雲開口,他就一寫一句念給舒雲聽。

舒雲這時就瞥見,麗珠一張臉是陰的。

跨出門來,又到處尋找戲招貼看。

有吳昌齡的《風花雪月》、馬致遠的《黃粱夢》、朱有燉的《蟠桃會》以及湯顯祖的《邯鄲記》等等。方衛征也隻顧臉朝舒雲解釋,哪個戲演的是符籙派道士驅鬼降妖,哪個戲演的是名士隱居修煉,哪個戲演的是神仙慶會……

舒雲就想,方家二少爺雖是中途停學,肚子裏的墨水還是多的,也難怪麗珠會喜歡他。若不是擔慮彼此門第太不般配,自己心中未必就會拒絕他呢。又想到自己年歲已不算小,以後會落個什麼人家,至今是瞎子望天窗,不明不白的,心裏頭就悵悵的好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