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老兄說:“錯到哪,平到哪,這才是執政黨的氣度。所以要解放思想。”
“怎麼會呢?曆史發展有客觀規律,規律是不可改變的。”魏兄又搬政治術語。
“規律?規律就隻有定數沒有變數?蠢。你看,今天又是‘5·20’,幾年前‘東風吹,戰鼓擂’,你帶學生吹泡泅渡,援越抗美。現在呢?美國佬撤了,掉過槍口對中國,你還援?”路老兄有親戚,被驅趕回國,傾家蕩產,他很氣憤。話題轉入“國際論壇”。
“他們說,凡是木棉開花的地方,就是他們的國土,這一仗非打不可。”南征補充。
鄭老師說:“一鬥米,養恩人;一擔米,養仇人。。”
南征說:“不打無準備之仗,現在部隊搞新式軍備,手榴彈換成檸檬手雷;以前通訊靠話務兵牽線,現在是無線對講機。”
魏兄當過兵,對手榴彈情有獨鍾,說:“手榴彈有什麼不好?”
南征說:“叢林多,手榴彈有柄,遇到樹枝彈回來,傷自己人。”
眾人笑魏兄仍是土八路思維。南征卻向魏兄打聽今年政治科高考出題動向。
魏兄矜持一陣,故作深沉地:“也許,也許試題的方向是‘實踐出真知’,會涉及真理標準的討論。”
蘇老師一旁聽到,嘴一撇,很不屑地說:“總是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而墜於水……實話說,高考題早命好,命題的一群人被送到衡山祝融峰休養。”
魏兄又有醋意,說:“看日出,享清福,美差。”
蘇老師說:“隔斷同外界的一切聯係,等於‘軟禁’。”
又談到文代會,文藝也有春天。像《班主任》一類有真感情的作品如鐵騎突出,讓我們震撼。南征的小道消息多,說起文代會上大呼解放思想,最後一天,老作家李準帶頭跳起迪斯科。
我知道迪斯科是種身體跨度很大的舞蹈,但李準已是老頭子,老人家搖擺起來,一定很有意思。路老兄誠懇地對我說:“你可以寫一點的,但要說真話。”我,我還能寫嗎?看那些文壇新秀,一個個才高八鬥,他們對生活進得去又出得來,我呢?我隻是日複一日地重複機械的學校生活,哪來的寫作之源?
幾天後,蘇老師讀報有心得,拿份報紙給我看,說左宗棠是民族英雄。並且說起,她家同左宗棠是拐彎抹角的親戚。
是嗎?我印象中,左宗棠同曾國藩一樣,“劊子手”怎麼成了民族英雄?蘇老師說:“曾、左、彭、胡,中興名將。左宗棠對於收複新疆大有功勞。”
“你,你怎麼知道?”我問。
蘇老師揚起報紙,說上麵說得清清楚楚。我仔細閱讀,蘇老師一邊念叨。她背誦左宗棠的詩:“大將西征人未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裏,引得春風度玉關”。又說起有關左宗棠與曾國藩互相譏諷的對聯……曾國藩笑左宗棠:季子敢言高,仕未在朝,隱未在山,與吾意見大相左。左宗棠反擊:藩臣獨誤國,進不能攻,退不能守,問他經濟有何曾。再說起現在的工人文化宮,以前是左公館,那假山,那池塘,都是左宗棠讓築的。
她歎息:“可惜呀,沒有人替左宗棠樹碑立傳,要有人寫,多好的題材呀!”
呀呀,我能不能解放思想,寫個曆史劇,對左宗棠歌頌一番?
我四處找資料,一周後開始構思劇本:
……一個連鬢胡須,目光如鷹隼般的家夥,這是新疆叛亂頭目阿古柏。他在帳篷中與同黨喝酒,什麼酒?葡萄美酒,酒滿夜光杯。厚厚的簾子掀開,一個獐頭鼠目的家夥帶進一位俄國軍官,他們攤開地圖策劃。帳篷外,有零星的戰馬,有一群胡子翹起的漢子,手握彎刀和火槍。阿古柏準備出賣新疆。
……大戰在即,大隊人馬在戈壁灘上如長蛇,緩緩挪動。茫茫戈壁,長駱駝刺,長沙棗花,間或有蜥蜴從刺蓬中探出腦袋,其他什麼也看不到。對了,可以安排這樣的細節,前麵是水泊,是成片蘆葦,趕到跟前,卻發現:海市蜃樓。人渴馬乏,隊伍中叫苦連天。騎在馬上的一位老將軍披風鼓起,他疏眉朗目,身板硬朗。隻見他舉起單筒望遠鏡眺望天山,說話時胡須抖動:向西!向西!且慢,左宗棠出征新疆時六七十歲,騎得動馬?隻能讓他坐轎式馬車。於是,他掀開轎簾,揮手說:向西!向西!不行了,坐轎車如地主收租,他又不是劉文彩,還是讓他騎馬,誰叫他是民族英雄。
他仍騎在馬上,身後,是獵獵戰旗,是杏黃幡,幡上大書一“左”字。號令傳給將士:“莫讓老毛子得了先手!”眾人抖擻精神,操著湘音,鼓勁的鼓勁,罵娘的罵娘。又聽到一陣吆喝:讓開!讓開!隻見十幾名親兵抬著口黑木棺材,往前趕。
“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一位將領摘下銅頂子帽子,邊揩汗邊說:“左將軍棺材扛來,死且不畏,還怕老毛子的洋槍洋炮?”
怎麼了?我是寫“群”,還是寫“人”?為什麼總有宋景詩、林則徐的痕跡?還有點像鄧世昌。我對左宗棠究竟了解多少?我努力解放思想,但思想的土壤已經沙化,充其量隻能生出沙棗花和駱駝刺。解放思想就那麼容易?
苦苦構思,但滿子突然發話。她提醒我,快到六一,孩子得有身新衣。是啊,是啊,可是童服貴,一套十幾塊,十三號才發工資,在外麵兼課的錢是不是可以硬著頭皮討?
又是敲門聲,學生將晚自習學生測驗的試卷送到,還得抓緊改。
對不起,左老將軍,您同老毛子在伊犁的廝殺要等到試卷改完之後……
眯子——美酒加咖啡—連環套—“美而靚”
長沙人好湊熱鬧。一說解放思想,就有人解褲帶,什麼都“解放”。男人留長發,頭發齊肩,想去男廁所方便被堵在門口;年輕女子就超短裙、蝙蝠衫。夜晚,紅男綠女占據五一路、黃興路,跳舞。幾十個人圍成一圈亂扭,基本動作不會,仿蛤蟆鬧塘。手提錄音機時興,夜晚,滿街遊蕩“鄧麗君”,處處“美酒加咖啡”。美酒?“人頭馬”、“軒尼詩”,哪怕“大將軍”也要幾十元,喝得起?咖啡?咖啡也不兒戲,長沙有了咖啡屋,加糖的一杯五元,飯店叫個點菜才這個價,但進咖啡館嚐鮮的不少。
我被蝦妹叫作“戶籍”,說我哪家的事都要管到,並且城鄉兼管。我笑話她是幹部:“村看村,戶看戶,群眾看幹部。”——她從廣州回來,燙一頭“大波浪”;跟著建妹子擠上火車到廣州,燙出個滿頭“刨花”,扮嫩。跟著不少時麾女人學樣。
說我是“戶籍”也不冤枉,的確事多:南下的弟弟南征高考分數入圍,要聯係大學,找吳桐;吳桐要舉辦個人演唱會,找老龔,見不到人,委托紅兵;紅兵做起中藥生意,要進熊膽,找“活熊取膽”;“活熊取膽”要找塊新地方養熊,找架子;架子拉起支建築隊,進城攬事做,找南下。南下為架子從市政公司攬到“大工程”,修建二十多個公共廁所。建國這麼多年,人口激增,“蹲位”也應順應時勢,架子先是哭喪著臉,後來算盤一撥,大有甜頭,心甘情願地“吃廁所飯”。找來找去,鳥子都在現窩裏叫,社會是個連環套。
七月,少爺放暑假從廣州回來,又傍上我。仍是誇誇其談,那天大談其學到作畫的新技法。如畫山水,可先將宣紙揉成一團,墨池中滾過,鋪開宣紙,山有自然皺;又說國畫也有抽象派,臉盆中滴墨汁,蒙上宣紙,等到宣紙吸墨,攤開來就是一張好畫。這技法似曾相識,他不是說過屁股畫荷花嗎?這家夥仍堅持他的“屁荷路線”。正好架子給我送香煙,煙不錯,精裝芙蓉,三四條,足夠抽一個月,下個月希望能準時進貢。少爺討好我,招待我們看健美表演。三塊錢一張的入場卷,看健美運動員擺動作,露一身疙瘩肉。少爺賣弄他學過人體解剖,大讚運動員身上的“三頭肌”、“二頭肌”、“背闊肌”、“斜紋肌”。架子說:“田雞吃得多,精肉子暴暴。”突然燈光幽暗,有好戲,就見女運動員“三點式”登場。少爺看得眼瞪瞪,嘴裏仍在“三頭肌”、“二頭肌”,又說起什麼魯本斯、得了得了哇,仿佛隻有他懂得欣賞;還糾正我,不是“得了得了哇”,是“德拉克拉瓦”。狗屁,他的目光什麼時候也離不開臍下三寸。倒是架子說實話:“三塊錢看個打赤膊,不如喝瓶老酒痛快。”
還有,鋼杆的同事路老兄,他的事也得管,這家夥看上了醫院的小袁,找到人民醫院的朋友,為他牽線,安排約會。第一次見麵,他賣弄身體好,說他曾打過水球,遊泳極好的,才四月初,邀人家去瀏陽河看他的自由泳,小袁說他神經病;第二次見麵他大談其愛因斯坦、量子力學、布朗運動,小袁說他同外星人戀愛更合適,死活不想約會第三次。費了我們不少口水,才應允見最後一麵。第三次,路老兄學精明,拿出兩套港產時裝,還有一條項鏈,這不成了?就可登記結婚。這位哥哥說:這年頭,形而上必須讓位於形而下!
老龔最近見不到人,據說被送到中央黨校“洗腦”。這家夥,形勢已經變了,還死死抱住兩個“凡是”,討論“真理標準”的時候,他秉承省委旨意,給各大單位去電話,要“不卷入”,“不表態”,栽了。有人說他是“純政治動物”,我看,是“反應遲鈍的純政治動物”,今後仕途上的升降沉浮,就看他在中央黨校的造化了。紅兵一看勢頭不對,緊急轉向,做起藥材生意,好像還混得不錯。
老龔“變節”,王嬈倒戈相向,戀上寧哥,寧哥遲遲不表態。建妹子說他變態,不通人情,當個模具廠小角色,以為地球都要靠他才轉動。寧哥這號人哪,一根腸子通屁眼,不太會變通,倔起來哪個的麵子也不給,但倔人自有可貴之處,交上個倔朋友,能為自己兩肋插刀。對寧哥,我太了解了。這天,少爺又請客,吃“徐長興”,好酒侍候。問起,說現在賺錢不難,造假畫。摹一張李苦禪、石魯的作品,到手就是一兩百。畫銷香港,反正有人要。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蝦妹的道道也多,除了倒賣舊服裝,還開發廊。黃興路上租門麵,門口弄個圓玻璃柱轉出螺旋,她的“美而靚”發廊開張營業。雇個廣東佬當師傅,美其名“特聘香港金牌發型師”,理發之前先洗發,洗得腦殼雪滿天山,然後開剪。不推,隻撩,哢嚓幾次後鬢角如魚尾,電吹風吹你個波浪起伏,成了,收費三塊。去一般理發店剃個西式頭才伍角。下一步準備開辟為女人燙發的業務。
南下有事沒事來“美而靚”,洗發、吹頭,同蝦妹嘰裏呱啦。最近去一趟北京,帶回不少“內部消息”,在我跟前大吹其牛,說到豐澤園的飯莊,說起吃西餐:“馬克西姆餐廳,那叫氣派。想抽煙,BOY馬上掏火柴,火柴杆有棉簽那麼長,跪下給你點煙。”
“這算什麼回事?”我問。
“算什麼?笨。這是六月天為豬打扇——朝錢想。兩個人一頓飯吃了百多塊,服務費全打在飯價裏了。”
“你舍得?”我問。
“享受啊!再說,求人辦事,不能太小氣。”
辦什麼事,不知道。隻聽到他同蝦妹談批文,談出口退稅,說得滿天神佛,他們有什麼事瞞著我?
寧哥——《揚眉劍出鞘》—斑馬
怪了,以前任務緊,生產搶進度,現在不同,有任務才開工,開工兩天,停工兩天,要死不落氣。一說停工,勞動紀律渙散,依時上班的人越來越少。像建妹子,領一群女工趕時麾,跑廣州,燙發。火車上熬兩晚,上班縮在角落栽瞌睡,夢涎牽出半尺長。眾人笑話她晚上被老公精耕細作,過度疲勞。她擦去眼眵保留口涎,氣呼呼同人論理:“老娘本就瞌睡大,老公陽痿,知道不?”眾人大笑。
但一旦有訂單,就要趕任務,可是人手不足,鑼齊鼓不齊,任務不能及時完成,上麵又“刮胡子”。首要任務仍是整頓勞動紀律。工人就怠工,說坐骨神經痛,說腰肌勞損。老潘說:“思想教育鬆不得,要多作正麵宣傳。”我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給眾人惡補“思想教育”。挑報紙讀。報上宣傳擊劍運動員欒菊傑帶傷上陣,標題是《揚眉劍出鞘》,政治學習就讀報。
“什麼?什麼?再讀一遍。”有人起哄。
我耐下性子,重讀《揚眉劍出鞘》。
眾人笑聲更邪乎。隻見建妹子同人家吵成一團,隻得放下報紙,作調解。
有人說:“都怪你不該讀報。”
又有人說:“真是應點,怪不得建妹子惱火。”
我,我怎麼了?
這時有人告訴我,《揚眉劍出鞘》,眾人聽成“陽痿建妹子笑”,笑話建妹子有外路,打野水,她何得不惱?
有這樣的巧合?
建妹子衝我發潑,硬說我有意捉弄她。嘴裏罵得不幹不淨:“總以為自己精明能幹,屁都不懂。蒸汽機車全部要改內燃機車,哪來的生產任務,模具廠不垮也要轉向,哪個還願意在這裏死卵硬撐?”
眾人知道建妹子的話不是空穴來風,議論紛紛,亂成一鍋粥,隻好散會。找老潘,他皺起眉頭說:“組織上還沒有最後拍板,不能搞自由主義。大肚婆生崽也不是說生就生。要服從組織安排。”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突然想起老潘的“分娩前的陣痛”,娘的,老子什麼時候成了大肚婆?繼而一想,大肚婆就大肚婆,生崽就生崽,隻能瓜熟蒂落,自然分娩,搞不得剖腹產。這樣一想,心安理得。
過幾天,建妹子同模具廠幾位技工一齊請長假,報告打上來,我照轉機務段。一打聽,建妹子老公賺起錢來絕不“陽痿”,生猛得很,私自辦間“陽光”模具製作廠,高薪聘請模具廠技工做“掌瓢師傅”,自有業務,財源廣進。模具廠職工知道後鬧哄哄,說放走了的技術人員賺大錢,留下的工人真可憐。後來風聲越來越緊,模具廠果真要拆夥,工人各有去向。眾人聞風就如老樹斷根,樹上的老鴰窩落地,落地的嫩鳥崽顛的顛,爬的爬。廠裏工人就往牆上糊大字報。
有的說:模具廠如解散,職工成了沒娘崽。
有的說:我把青春獻給廠,以為到老有人養。哪知工廠要拆夥,工人急得發幹喊。
要出事了,火急火燎找老潘,他不急,仍喝他的釅茶,讀他的《參考消息》。
“模具廠真要散攤子?”我問。
“不假,蒸汽機車退休,模具廠轉向。黨委已作決定。”他答。
“外麵的大字報看到沒有?”我問。
“大字報,大字報,道理一人說一套。不稀奇。”
“廠沒了,工人如何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