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老倌又在台下叫:“陰溝裏的石頭想翻身,尾巴又想翹!”
兩人一唱一和,原以為會有轟動效應,哪知無人喝彩。
隻見冬不拉紅著臉站起來,說:“不是要‘批判梁漱溟反動思想’嗎?不是有人對悼念周總理的活動大搞清查嗎?毛主席在這篇文章中說‘那些人有狐狸尾巴,大家會看得出來的。孫猴子七十二變,有一個困難,就是尾巴不好變。他變成一座廟,把尾巴變作旗杆,結果被楊二郎看出來了。從什麼地方看出來的呢?就是從那個尾巴上看出來的。實際上有這樣一類人,不管他怎樣偽裝,他的尾巴是藏不住的’。這些人才真叫翹尾巴。”說罷,他不看魏兄同邢老倌,大大方方坐下。
魏兄沒料到有這樣的反擊,頓如耳光上臉。冬不拉的發言勾起眾人回憶,眾人感歎之餘,發議論。先是表示對魏兄的小視,對冬不拉的讚歎:
——照稿子讀,算什麼角色?
——老董的記憶力驚人,他背過《牛津詞典》。
——背功不說。老董言之有據,言之有理,不是捕風捉影。
——姓魏的以為老董是死老虎,可以打,哪料到送肉上砧板。
饅頭說:屎不臭,挑起臭,其實姓魏的大可不必。
路老兄說:知識分子中也有臭的嘛,哈哈。
也許邢老倌感到有聲援魏兄的必要,他按捺不住,上台起吼:“魏老師同工農兵結合最緊密。毛主席講,不結合工農兵的知識分子是反動分子,學校裏就有這樣的反動分子,連工農兵打個飯也要刁難,好反動!”
眾人哈哈大笑。連鄭老師也說:“唉,這樣的發言,真是不識時務!”
局麵難控製,廖書記終於說話了。他說:“小魏同老董這兩位同誌對毛主席的文章都有體會,都能背嘛。隻是不要把人民內部矛盾弄成敵對化。”眾人一片嘖嘖:廖書記對冬不拉稱同誌,這是信號,冬不拉快出頭了。
眯子——湊合劉海成仙—倒騰舊服裝
少爺找高中課本,說年底要“開科取士”。他已請長假,在家複習功課,想孤注一擲,報考藝術院校。
他說:“沒有個名目,王嬈不會看上我的。”
呸,有了個名目又如何?王嬈看得上他?再說,馬上就到三十,胡子拉碴,難道那幾根胡須拌過白砂糖?你又不是範進;再說,政審能過關?但他躊躇滿誌,說專業上功底紮實,這段日子天天畫石膏像,三大麵五大調已掌握得好,素描過得關。
“除了素描,還考什麼?”我問。
“考創作,正考到我飯碗裏,論創作的立意,不會有人比我強。”又是牛皮烘烘。
“就憑你那《一代女英》?”我笑話他。
“哎,哪朝哪代都要有人吹喇叭。實說,我的創作畫《華主席要我們建大慶》已經見報。”說罷,他掏出一張報紙,在第四版果真有他的大作,畫麵是油田工人圍著篝火學《實踐論》,背景有長條橫幅:“石油光有一個大慶不行,要有十來個大慶”。
我的媽,中國成油海,人人在海裏泡油條。但不得不承認,畫得還真不錯。
他要課本,我的課本早交付收舊書廢報紙的,哪有?隻得同他一起找鋼杆。他就湯下麵,要鋼杆為他補習語文。鋼杆當場命題,要他寫作:《心中的歌兒向黨唱》。他就“你是雨露我是花,你是太陽我是瓜”,亂放屁。鋼杆說他有意堆砌,無病呻吟,他還不服氣,後來拿出篇《橫掃幫八股》的文章給他看,他才認輸。鋼杆熱心人,就讓他坐在高三畢業班教室裏旁聽。開始學生以為是家長隨堂聽課,後來知道他也想考大學,生出同情心,給他油印資料,幫他解題目。英語教師是冬不拉,對他挺關照,眾人湊合劉海成仙,這家夥倒也發憤圖強。又找我借錢,說要請鋼杆同冬不拉吃飯,我手頭緊,哪有。鋼杆知道了,倒經常請他在家便飯,那天還叫上我同冬不拉。這年頭,肉食供應不愁,鋼杆也慷慨起來。飯桌上,我提醒他,不要再打王嬈的主意,王嬈鍾情於寧哥已不是一天兩天。
寧哥逐漸從失去果子的悲痛中解脫,倒不是因為王嬈,而是政策在起作用。有不少人要為北京“天安門事件”的人平反,悼念總理的活動何罪之有?加之上有老潘的器重,下有老伍、小蘇、小郭子的擁護,機務段決定,上調寧哥為模具廠副廠長,建妹子聽到,連忙向我報喜。
建妹子找到我那天,正遇上我扛包,十幾隻蛇皮袋子要從貨車上扛到家中。押貨的蝦妹從廣州運回十幾袋舊衣物,她現在做起了倒騰舊服裝的生意。一個舊情人,一個老相好,見麵倒也融洽,兩個人都幫著將蛇皮袋子搬進屋,一邊忙,一邊嘻嘻哈哈,都笑話我是頭叫驢子,強是強,力氣還是有的。娘的,這是女人說的話嗎?袋子進屋,就拆袋分類,舊西裝放一堆,T恤衫放一堆;分好,再分男女。說是舊服裝,其實,有的隻穿過一兩次,新得很,式樣更不必說,不過,要膽量才穿得上身。建妹子看中兩件T恤衫,一件是高領套頭衫,咖啡色,摸起來又軟又綿;另一件白色無袖衫,印著一雙大眼睛,一張血紅的嘴唇,還有一行英文。蝦妹指著白衫說:“換一件吧,露腋毛,不適合你。”。建妹子說:“剃掉就是,不怕的。”她執意要,蝦妹不好說什麼,兩件一起給她,隻收五塊錢。建妹子走後,我對蝦妹收錢不滿。蝦妹說:“笑話,生意場上無情麵,莫說舊情人,親娘的錢也照收不誤。”兩天後,建妹子氣呼呼地找上門,無領衫要退貨,說是穿了這件衫上街有人笑。
“新潮呀,年輕哥哥姐姐欣賞你。”我說。
建妹子大罵:“新你個腦殼,欺我不懂英文,是中學生笑話我,說衫上印的英文是‘親親我的屁股吧’。”
蝦妹說:“早告訴你,說這件你不適合,你硬要。貨,不退!”
建妹子就發潑,說要去找商業局、物價局還有衛生防疫站,說舊服裝上有病毒。
我想退錢,蝦妹堅決不肯,寧肯送她把折疊傘。事後,蝦妹說:“論起做生意,你真是豬腦髓。本就是舊服裝,人人要退貨,不賠得一塌糊塗?”她厲害,馬上聯係到南下,十幾袋舊服裝一售而空,那天我見到南下,西裝筆挺,袖口上的商標還保留著。我納悶:這樣筆挺的西裝為什麼會當作舊衣物出賣?莫非物主已一命歸天?既是英年早逝,肯定是急症、惡症,會不會真是治不好的傳染病?幾番邏輯推理之後,我不寒而栗,再不讓蝦妹的舊服裝往家中運。後來見到小白,他不知從哪裏也弄套西裝穿在身上,還洋洋得意:洋鬼子的服裝,隻有我這樣的身材才配穿。呸!也隻有你才配得洋鬼子的花柳病!
鋼杆——晏子的車夫—閱卷
滿子近來不滿,說我對孩子關心太少,其實,有她的母愛已足夠,孩子長得敦實。至於我,公布“開科取士”以來,手忙腳亂,天天上高三的課,有時晚上被省委辦公廳接去為要報考大學的大院子弟講課。同去的還有冬不拉。接我們的小轎車停在校門口,邢老倌開始不讓進,人家拿出蓋有大印的省委工作證,邢老倌傻眼了,隻得開校門,極不情願卻又不敢違命。事後說:平生最恨搞特權的。我挾起皮包,神采飛揚,就像要出國訪問,冬不拉卻是拖鞋趿襪。待到我要婉轉地批評他不修邊幅,他卻給我背書:
……晏子為齊相,出,其禦之妻從門閑而窺,其夫為相禦,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既而歸。其妻請去……這段故事我讀過,說的是晏子的車夫因為給他趕車,得意洋洋,受到老婆批評,而現在,冬不拉含蓄地批評我:“我們都是‘車夫’,沒必要‘意氣揚揚,甚自得也’,是不?”他甚至表示對邢老倌的同情和理解,說:“其實,他不開校門是執行製度,並沒錯。”冬不拉啊冬不拉,容不得“月亮飯”的待遇卻容得邢老倌,讓人服膺。
那以後,我倆謝絕小車,蹬自行車趕省委禮堂。不料,又是麻煩,到了省委門口不讓進,說我們沒辦通行證。隻得請值勤戰士給辦公廳去電話,幾經周折,辦公廳辦事人員上氣不接下氣趕到門口,領我們進門,抱怨說:“有車不坐,這又何必?”冬不拉沒好氣,說:“我就要堂堂皇皇地獨進獨出!”那天因為卡在門衛,推遲講課半小時。但冬不拉的課受歡迎,不止省委請他,軍區也請他,他不想翹尾巴人家還不讓。廖書記的兒子也夾在人群中在省委禮堂聽課,後來廖書記批評邢老倌,說省委辦公廳對他有意見,邢老倌委屈得眼圈子發紅。以後,見到冬不拉,竟稱他教授,背過臉卻嘀咕:什麼教授,越教越瘦。魏兄酸溜溜地說:“掉幾斤肉有什麼要緊,資本家為了一倍以上的利潤能鋌而走險,命都不要。”魏兄說這話大可不必,自己剛分清“的、地、得”,“定、狀、補”,“連謂句”、“兼語句”還沒弄懂,卻成天給學生灌語法,學生早有意見。
十二月,高考一過,馬上抽調各校教師改卷。學校委派蘇老師同我參加語文閱卷。饅頭閱數學,路老兄不僅參加閱卷,還是組長。四個人坐上公交車,赴師範大學閱卷點。路老兄興致高昂,說起廖書記訓邢老倌,邢老倌扁口扁嘴,想哭無聲,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沒料到緊急刹車,他身體朝前撲,撲在個漂亮姑娘身上,那姑娘回頭瞟一眼,生氣地說:“瞧你這德性。”路老兄急忙解釋:“這不關德性,這是慣性”。笑得一車人中好幾個咳嗽。
冬天冷啊,嚴霜結閑庭。但閱卷室卻熱氣騰騰。時不時有老師讀到好作文時,拍案叫絕。十幾年壓抑多少人材,此一時多少人將脫穎而出。這年的高考作文題是《心中有話對黨說》,熱血文章紛至遝來。我暗中發笑,堂上堂下,曾布置過寫《心中的歌兒對黨唱》,“說說唱唱”不是同一回事?神了。
給閱卷老師開的夥食好,七盤子八碟,讓腹內油水空泛的老師們大快朵頤。蘇老師卻因為好夥食而傷心。她一直不會料理生活,家裏夥食絕不會好。因此,飯前,她食指大動;上菜了,她躍馬挺槍及鋒而試虎撲乳羔風卷殘雲;飯罷,一串響亮的飽嗝,再掏出根火柴棍,插入牙縫“簽名”。那年頭,物資匱乏,都想肚子裏多進油水,她是老饕,自然還有少饕,壯饕,也有其他女饕,都有看法。有人對她的搶菜有理論歸納:人多休啃骨,事急且泡湯。盤中兩三點,切莫敘家常。有人以詩寫之……那天又是午餐時分,她第一個搶到飯桌前,卻哭著掉頭走。飯桌上貼著幾行打油詩:搶菜莫過屁股翹,筷子沒伸口先要。常將一箸鉗三片,慣用雙肩兩邊靠。咬破舌尖流赤血,戳穿碗底覓佳肴。四顧盤中無遺物,斯文掃地眾人笑。
尖酸刻薄,形象挖苦,占全了。蘇老師哪受得這等奚落,她找到我,質問:“誰出賣我?他們怎麼知道我的外號?”我趕緊聲明,絕不是我。她賭氣不吃飯,閱卷組長隻好親自將飯菜送到房間。卷沒閱完,她提前回家。
每天,晚飯後在宿舍話也誇誇,樂也融融,總有閱卷中的故事聽。譬如說考生在政治試卷中對政治名詞的解釋就有濃縮的社會意義:
“生產關係”——生產隊買化肥就要到長沙城裏找關係。
“剩餘價值”——除吃飯穿衣,存到銀行的錢是剩餘價值。路老兄摸出張紙,他已抄下考生在物理空白試卷上留下的詩,他就讀:粉碎“四人幫”,人人喜洋洋。搭幫華主席,跨進考試場。拿起試卷看,變成了文盲。饅頭也有,也讀:數學三十六,古文深莫及。惟有錯別字,篇篇留足跡。路老兄又讀:農村廣闊大於天,腳踏丘陵幹田邊。一顆紅心忠於黨,兩隻鐵手繪新篇。革命種田愛科學,生產豐收定破天。更喜農林兩學校,要求領導給中專。讀過,大罵:“統統張鐵生的作派,還要求給中專,給他後腦殼一紅磚。”我說:“且慢,聽這一首,心酸。”我就讀:四害橫行學業荒,書空自愧負韶光。忍將殘卷磨槍刺,凝恨投槍亂國幫。
我眼前晃動著寧哥、眯子、少爺、南下等人的身影,還有我教過的那麼多學生,多少人被剝奪了上大學的機會,誰之罪?明年什麼時候開科取士呢?眼看又是1978年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