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2 / 3)

寧哥——赴夢—“新生代——1977”

果子終於赴夢。

……她在槐樹下洗頭,一邊擺熱水,水汽蒙蒙,看不清臉。她讓我淋水,後來披散頭發,這才看出,臉豐滿,烏莓樣的眼睛眨閃。她調皮地咬著嘴唇,對我說,不許嘲笑她掉頭發。怎麼會呢?我將她以前的滿頭烏發和化療後的脫發混在一起。我知道,她是要保留那分清新、蓬勃,而不是病態。其實,即使頭發掉光,她仍脫俗,高標絕逸,真想對她喊:君心我知。什麼時候變得兒女情長?這還是我嗎?

機務段通知我去上班,安排在洗修車間,同小蘇一起鑽爐膛,敲爐渣。工房水泥地麵上,老馮用鋸片刻劃的棋盤仍在,他卻“鑽褲襠”出不來,人死後埋在哪一方,不知道。提起老馮,小蘇說人死如燈滅;再問,說他家裏交了十五塊錢子彈費。再要問,就緘口不言。還有誰會記起老馮?

每天從爐膛黑汗水流地爬出來,冷水龍頭下衝去一身餿臭,就回單身宿舍,找門房借閱當天的報紙,讀過,睡覺。那天在《人民日報》的一個角落發現唁文,大意是說原團中央的某某某因病久治無效去世,我黯然,死去的是舅舅,可是,舅媽和表弟不來電報,這就是世道。……癌症,癌症,癌症奪去兩條命,人類幾千年的文明史,在癌症麵前卻隻有白馬尿泡僵蠶,隻有江湖郎中的“牛藥”,隻有以毒攻毒的“化療”,不可悲?

昨晚南下來過,說到剛開過的黨的十一大,隻說文化大革命結束了,老鄧致閉幕詞,要建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我說:難道我國不強?他大笑:差遠了,差遠了。差成什麼樣?真不清楚。

星期天蒙頭大睡,被眯子叫醒,硬被他拉到城南公園。城南公園有城牆,青磚壘建,幾丈高。三國時黃忠在這裏打過仗,百幾十年前,太平天國肖朝貴在城下叫陣,被冷箭射死。城牆裏麵,辟成公園後種花種草,幾張石桌石凳,坐些閑散客。圍著石桌下棋的人多,老棋客蹺起二郎腿,端個大搪瓷杯,茶垢有了厚度,他們不問世局,隻管棋局,考慮到看棋的人多,擔心幹擾棋局,有人帶塊木牌,上書“觀棋不語真君子”,攤在石桌上,提醒眾人“閉嘴”。但陽世上“君子”不多,總有人亂支招。逢到這時,老棋客就著搪瓷杯喝水,漱口,漱過,口水噴在地上,再呸上一聲,表示抗議。但棋到關鍵時刻,插嘴的仍多。

有音樂聲,震撼耳膜的鼓點響起,鏗鏗鏘鏘,伴隨鼓點響歌聲,洋腔洋調,絕不悠揚,像野獸嚎叫。公園這一角,大群人觀看幾個時麾男女合著節拍扭,扭得像黃鼠狼拱屁股放氣,動作誇張,怎麼看都像非洲人民慶祝解放。眯子興起,加入舞蹈,也擺動髖關節,扭出個水蛇吐信子、鴨婆過塘基,動作很具挑逗性。那幾個人跳得氣喘咻咻,旁邊的年輕人一個勁叫好。這樣的舞蹈,簡直是對輕歌曼舞的顛覆,讓人陷入迷亂。

一曲終了,我問眯子:“哪裏學來的群魔亂舞?”

眯子說:“這叫迪斯科,歐美最流行。蝦女跳得地道,看過,你才知道什麼叫性感。”

我說:“我不懂迪斯科,蝦女也好,蝦兵蟹將也好,世道不是龍宮,扭得出個什麼名堂?”

眯子大不以為然,說起來一套一套:“你懂個屁。迪斯科是真正的勞動人民的舞蹈。美國的農場工人要摘棉花,種玉米,大平原上幹幾小時,腰受得了?不會腰肌勞損?不成腰間盤突出?扭腰是腰部保健。”

他儼然要統籌美國農場工人醫療保健。見我不感興趣,走出舞圈子,陪我前行。

公園人多,不少人背著畫夾走來蕩去。眯子說,前麵有個畫展,很新鮮,很現代。對“新鮮”,對“現代”,我已經麻木,印象中隻有畢加索的畫作《格爾尼卡》:牛頭馬麵,碩大的人頭,讓人感受動蕩不安,這叫做現代?脫離了生活的摹寫,算是藝術?也許我自閉時間過久。

在公園的一個角落,有間不大的展室,人塞得滿。畫展的名目很奇怪:“新生代——1977”。新生代?怎麼回事?新陳代謝?展室的入口處人擾擾,如蛾子向著亮處擁,展室裏的人更多。抬頭看到幾十幅油畫,畫麵來得魯莽,線條和色彩有猛烈感。畫框掛在牆上,像一排充血的眼球。我隨著人流移步,像置身萬花筒中,又像俯看雨後柏油路麵的油跡:色彩摻揉、奇妙。

看到可折疊的時鍾、瞪著眼睛的駱駝,又看到畫著人身後吹電扇,胸前搖蒲扇。看到一雙光腳和一隻大眼睛,畫題是《茫茫——看得見的腳》;有人物的自畫像,大腦殼同“毛主席語錄”、電工袋、鈔票、糧票、布票疊合在一起。人群聚集在一幅大畫跟前,畫的標題是《謊言:地中海》。畫上是個半裸的扭動身軀的女妖,頭發是一堆亂蛇,像是希臘神話中的海妖美杜薩。

沒有莊嚴,沒有明確的主題,隻有混亂、無頭緒。但擁進來參觀的人越來越多。有點像趕海,潮水退了,人們趕往海灘泥塗,撿貝殼,抓蟛蜞,踐得爛泥翻翻。意境哪,品位哪,在這統統看不到,但這裏有生命、有活力。想表現什麼就畫什麼。我像回到童年,在荒地上東遊西逛,踢翻一個草垛,看到四腳蛇從草中拱出腦袋,而後拖著長尾巴從眼皮下溜走;撬開一截埋在地上的斷磚,就看到蓑衣蟲、螞蟻爬來爬去:都在動。我心上似乎也被蓑衣蟲和螞蟻爬得發癢。

那邊,見少爺搭訕而來。他沒被關進去?不便問。

“好作品呀,難得一見。”他嘖嘖。

“好什麼,哪有你的《一代女英》走紅?”我不想理會他。

“我那是應時之作,這些是應心之作。”少爺說。

難得他講真話。他熱情,定要伴我前行,邊看邊講解:

“看這幅。”他指著《茫茫——看得見的腳》,“看這腳上的硬繭,看這瘋長的腳趾甲,分明已經奔走了很久;看這隻眼,瞪多大,但找不到出路,所以茫茫。”他作分析。

“圖解思想。”我說。

他說:“講不清的,但這是作畫者的真實思想。看這幅,也是。”他指著《自畫像》。

眯子說:“娘的,還畫上電工袋,畫的是我?隻是腦殼太大,腦膜炎後遺症。”

少爺回過頭問:“你像嗎?”

“有點像,人在世上走,為的身家口。是有點像。”眯子說。

正說著,我看見吳桐。眯子說,吳老先生最近很受抬舉,省裏的幾個座談會都邀請他出席。他仍是那樣落拓,隻是服飾上有改變,居然打上領結。見麵,他說:“今夕何夕,得有高朋。”但他沒有理會少爺。他就說起“新生代——1977”的由來。

“生命之樹長青,藝術之樹也是這樣。思想在自由流淌,藝術也不應有固定格式。”

我冒失,問:“所以藝術就牛頭馬麵?”

吳桐說:“流淌的東西是變形的,也有主觀的因素,於是誇張。”

少爺馬上附和:“是呀是呀,藝術發自內心,不能主題先行。”

吳桐瞟他一眼,說:“你是主題先行慣了的,有體會。”然後對我說:“有自由的思想,才有自由之畫,自由之聲。”

眯子補充:“還有自由之舞。”

我突然想到以前看到過的德拉克洛瓦的油畫——《自由引導人民》。

世道是不是變了?

鋼杆——翹尾巴—梁漱溟—快出頭了

暑假過後,校園有變化。

冬不拉不再沉寂,經常講笑話,甚至即興朗誦。除了“烏鴉叼著一塊奶酪”,還有更精彩的:

邢老倌近來臉色烏暗,仍守傳達室,閑時看報,邊看邊罵:

“翹尾巴,又想翹尾巴!”

問他罵哪個,他惡狠狠:“罵四眼狗。”其實,罵人時,老花銅鏡子還架在他鼻梁上。學校隻有傳達室一門公用電話,輪到讓他傳呼,悲慘。他拿腔拿調同人糾纏半天,然後回一聲:人不在了。眯子說,我被他“不在”過幾次。後來眯子電話找我,他問眯子什麼人;眯子從那邊咬著普通話回答:省公安廳三處特別科,誤了事要承擔責任。從此,逢眯子來電話他就緊張。眯子玩笑開得大,於我大大不利,邢老倌逢人便說我同大案要案掛上號,要不,公安廳不會點名找我。惹得魏兄看我時目光神秘。對住在宿舍後棟的廖書記,凡有電話,邢老倌必傳不誤。經常見他一路小跑,喘息未定就衝著樓上喊:

——廖書記,你兒子從省委來電話,今晚有電影挖耳朵保衛熱被窩!

眾人大笑,南斯拉夫影片《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喊走了調。

有時,又是:

——廖書記有電話:省委禮堂今晚有的確良玻璃衛生褲。

眾人又笑,音樂家傳記片中的的人物“奇普裏安·波隆貝斯庫”成了保暖衣物。

學校開學,食堂開飯,營業窗口少,買飯照例排長隊。

邢老倌也照例,挑著擔子闖廚房,一頭是木飯盒,一頭是水桶。照例,青菜一份,菜金三分,他揀出最鮮嫩的一碟,擱下三分菜金;肉菜一份,價兩角,他從來不買,但自己掄起鐵瓢,舀些油湯油水,澆在青菜上。開水以壺計,照例,兩分錢一壺,他打上一桶,不是用壺,也不出錢。因為他根正苗紅,享受這種特權已有多年。

這天,邢老倌又照例,但被擋駕。廚房門上“廚房重地,不得擅入”幾個字很搶眼。他隻好排隊買飯,氣得磨牙,馬上找廖書記狀告食堂。廖書記說:“不排隊不行,老師對你搞特權有意見。”邢老倌說:“我一個工人階級,搞什麼特權?”一旁的路老兄說:“董老師年齡比你大,一樣排隊。”邢老倌說:“他呀,一個臭知識分子,撐飽了。”廖書記說:“嘴上別再香香臭臭,要尊重知識,尊重人材。”後來就見到邢老倌找魏兄。

又到中午吃飯,路老兄排在隊伍中,嘴不安分,得意洋洋哼小調:“‘四人幫’,一邊泡,知識分子尾巴翹。”

蘇老師說:“知識分子的尾巴什麼時候也翹不起來,一翹就割。”

冬不拉說:“嘿嘿,有了老鄧,不隻是翹尾巴,要全社會翹大拇指。”

邢老倌一腔怨氣,要發泄:“得意了?猖狂了?想翹尾巴?莫做夢!”

眾人莫名其妙,但沒人吭聲。

當天下午,廖書記向全體教職員工傳達鄧小平同教育部主要負責人的談話:鄧小平為知識分子“正名”,大家不再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了。跟著發放班主任津貼,每人每月六元。我沒當班主任,路老兄也不是,我們訝歎:一月六元,六斤豬肉啊。路老兄異想天開,說:“早知道可以加錢,全校的班主任老子一個人當。”

後來又給文革前參加工作的加工資。這次尾巴起翹的是魏兄,饅頭也加,每人加八塊。八塊,又是連肥帶瘦八斤豬肉。那年頭我同路老兄的工資每月五十一元,魏兄已是五十九元。加之他是班主任,又是六元進賬。怪不得他邁大步,走海路,得意貓兒強似虎,政治上的優越感陡然上升。

逢周二下午,是教師政治學習,廖書記安排,下午學習“毛選”五卷,大家談心得。眾人麵麵相覷,“毛選”五卷發下來後,並沒有來得及認真攻讀。有人說讀得最仔細的是冬不拉,他將五卷已經漢譯英。也有人誇魏兄,說他經常捧著“五卷”,讀得認真。馬上有人笑話,說他是貓舔爪子扮洗臉。魏兄倒是胸有成竹,他自告奮勇作中心發言。他於是跳上台,舉起早已寫好的發言稿,照念。馬上就談到階級鬥爭,談到“批判梁漱溟反動思想”。他很會聯係實際,口風一轉,對學校“梁漱溟的孝子賢孫”大加撻伐,說:“‘蔣介石是用槍杆子殺人,梁漱溟是用筆杆子殺人。殺人有兩種,一種是用槍杆子殺人,一種是用筆杆子殺人。偽裝得最巧妙,殺人不見血的,是用筆殺人。’我們學校也有這樣的殺人犯,說什麼寓言,講什麼故事,笑裏藏刀。”

邢老倌在台下起吼:“有人借講故事為名,講什麼青蛙、水蛇、大木頭,分明是惡毒攻擊。”

魏兄又說:“這些人認為自己有知識,是人才,要全社會翹大拇指誇獎他。把自己描寫成了不起的天下第一美人,比西施還美,比王昭君還美,還比得上楊貴妃。真是不識人間有羞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