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老子也早猜出,小黑板上的“雞爪體”是他的大作。
南下賭贏一把,喝令紅兵掏錢買啤酒,他哪有錢,又找我借走十塊。
說客沒當成,反被這些家夥斬一刀。王嬈問起,隻好遮掩,說是已有轉機。王嬈說,少爺又找她,說是畫要修改,想她再為他作模特。這個少爺,以為自己成了畢加索,煩不煩?
寧哥——“刑不上大夫”—同仇敵愾—又被打了
機務段上上下下的事情扯不清。
市委領導追查為什麼誓師會開成了批經驗主義的大會。老龔說:矛頭指向不對嘛。所謂經驗主義,就是說老革命,毛主席隻提反對修正主義。老潘說,新聞報道是酸棗搞出來的。老龔批評我們沒有堅決抵製。又追問,為什麼要確定小白作工人代表發言。老潘說:這件事上抵製過,怪不得我。總要怪個人哪?難道怪鐵路局的領導?我想到,我曾為小白說過話,便勇於承擔責任。老潘說:其實與你無幹,但隻能如此。
這一撥過去,那一撥來了。分局領導將劉哥之死作為忽視鐵路安全的重大案例,定要追查。老潘要抓老馮頂罪,理由是:老馮如果不扔皮鞋,劉哥就不會拾鞋,就不會被火車撞死。老馮被關起來寫反省,他大叫潑天冤枉。老潘說:事情清清楚楚,鐵路上明文規定,不得往路軌間扔東西。老馮說:誓師會上,他不把我趕下機車,我會氣得扔鞋?老潘馬上洗脫:老子是為了開好誓師會,再有,被趕走的不止他一個,其他人怎麼不扔皮鞋?調查陷入僵局。後來,有人說我見到老馮扔皮鞋沒製止,聽之任之,錯誤栽到我頭上,老潘倒是心安理得。
我憤懣,暗罵“刑不上大夫”。單位的事情沒個完,眯子又來告,說少爺挨打。有緣由:少爺約王嬈,說是畫要修改,要王嬈再出姿勢,王嬈顧麵子,同他進畫室。少爺提要求,讓王嬈脫去外衣,顯體態。王嬈看到他眼睛發直,已覺不妙,但少爺嘴裏將“政治任務”念個不停,她猶豫。後來少爺動手動腳,她想退避,哪曉得少爺“腳豬子發草”,嘴裏噴大蒜氣,按著她,要褪她的衣。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後來呢?”我問。
“後來王嬈哭著找老龔,讓他看胳膊上的擰痕,老龔氣得大罵。”
“老龔動手打少爺?”
“不至於,隻罵‘文痞’,說這號人也配搞宣傳。動手的是紅兵,他與老龔同仇敵愾,紅兵找幾個人,又是窩心拳,又是彎鉤腳,讓少爺全身掛彩。”
“論力氣,少爺不會差,他不懂保護自己?”
“做了虧心事,理屈,不想還手。”
“王嬈呢?她如何?”我又問。
“能如何?壞事變好事,王嬈同老龔準備國慶結婚,全家結成統一戰線。”
長沙城太小,機務段也知道少爺挨打,議論多:
——調戲婦女,按住人家要脫褲。
——脫褲?脫哪個的?
——當然是漂亮妹子,歌舞團的。就要嫁給大院幹部,他也敢碰。
——生得賤,討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麼東西。
——造孽呢,臉有淤血,眼角打爆。
——蠢!人分三六九,見到當官的繞路走。
看來,事情不假。想到少爺同酸棗的關係,想到他的得誌便猖狂,讓他得點教訓也好,我懶得管。
王嬈也找我,我以為是為紅兵說情,不是。她並不知道少爺挨打,她告訴我,果子身體狀況差,排練時昏倒兩次。要我督促果子做全麵體檢。我問:有什麼症狀?王嬈說:頭昏、胃痛。貼著我耳根問,是不是懷上了。說到哪裏去了。我找果子,說出體檢的事。她斜眼看我,說:“去醫院檢查?莫被人誤會,以為肚子裏有你的貨,哪個曉得你的播種機器處於封存狀態。”說罷又問:“什麼時候去北京看你舅舅?”
我說:“你願意,我們馬上上路。”
我真想擺脫周身的囉嗦事。
果子說:“到北京住哪裏?”
我說:“住舅舅家,有房間。”
果子說:“同睡一床?如果你舅舅看不上我,怎麼辦?”
我說:“當然各睡各。”
果子說:“要是你舅舅同意我們的婚事,怎麼辦?”
我說:“仍是你睡你的,我睡我的,怕你夢中流口水。”
果子氣得大罵,說:“我還怕你尿床呢!不同你去!”
其實,都請不動假,《狂飆一曲》演出場次排得滿,據說,老幹所的軍頭們,有的看了五六遍。我請假也難。
那天建妹子領著少爺滿頭血汙見我,他又被打了。建妹子說,見到他被三輪摩托撞倒,車上下來一群幹崽子,握軍皮帶,邊打邊罵,說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帶他到廠醫務室,消毒,縫針,繃帶纏得他腦殼如兵馬俑,仍有血點子滲出。問起,知道這次打人的卻是南下一群。
“又犯哪條,打成這樣。”我問。
少爺邊哭邊講:“王嬈的前夫說看著我就不順眼,還說我調戲他老婆……”
我說:“他同王嬈離了好幾年,還有什麼掛礙,憑什麼打人?”
少爺說:“他說,大院裏出去的人,也不能碰。”
我憤怒,眾人都表同情,罵仗勢欺人。
建妹子說:“大院有什麼了不起,都拿爹的屁股當大臉盤。”
小蘇說:“一個小工人,鬥得過幹崽子?打落牙齒肚裏吞。”
能讓南下打便宜人?
眯子——“鳳是鳳,雞是雞”—跌打損傷科
少爺又一次挨打。寧哥忍無可忍,要為少爺主持公道。
我們去到龔家。龔家仍如收容所,“偽總統府”。小黑板上仍是“鳳是鳳,雞是雞”。少爺盯著黑板看。
仍在牌戰,南下見我們來了,不下牌桌,乜斜著眼,說:“找我,有事?”
我笑著打圓場,說老同學有事商量。
南下站起來,指著少爺說:“同學之間幹他什麼事?叫他滾!”
紅兵動手動腳趕走少爺。
寧哥說:“且慢,他是當事人,有些道理要講清楚。”
南下說:“這號麻石街上的街痞子,沒理講。”
紅兵幫腔:“打了就打了,同打小雞子兒一樣。”
寧哥說:“上次打人的就有你,這次又有你?”
南下說:“沒他的事。對街痞子要經常修理。”說罷,看也不看寧哥,旁若無人,洗牌,抽煙。
寧哥一手按在紙牌上,說:“講清楚。憑什麼打人!”
南下說:“欺到大院的人頭上,欠揍。”
寧哥說:“你拋棄了王嬈,還有臉講,哪個是你大院的人?”
紅兵不諳風向,撿起啤酒瓶,想從背後偷襲,被寧哥接個正著,一倒肘打出他老遠,隻聽到酒瓶破碎,叮零當啷;人倒地撲嗵一聲。南下發惡,掄起椅子砍,寧哥躲過,眼盯腳下,搶上前,貓腰扛起他摔出老遠。跟著一通直拳,打得南下抱腦殼。其他幾個幹崽子本想動作,被寧哥鎮住。寧哥說:“莫動為好,哪個動手,叫他中醫院掛急診。”我補充:“跌打損傷科。”
待我裝模作樣扶起南下,他的右臉成發糕。
南下衝著寧哥說:“還說是老同學,下手太狠。”
寧哥撇嘴一笑,說:“你太不經修理。”
南下說:“以下該如何?”
寧哥說:“賠禮道歉,小事不鬧大。”
南下隻得道歉。寧哥揪過紅兵說:“你也打過人,但事出有因,放過你。”
紅兵不敢說什麼,少爺走到紅兵跟前,想動手,寧哥推開少爺。
醫藥費、營養費,讓南下數錢。付過,南下翻起白眼看我,說我是王連舉。我嘿嘿笑著,說:“好人打好人,誤會,哈哈,誤會。”
從此同南下斷了往來,事後“兄弟排”找到我,送煙,送書看,表示佩服寧哥的好拳腳。希望寧哥收徒。寧哥說莫再聲張,打人也是不得已。
王嬈知道這事後,說:南下?關他什麼事?憑什麼插一杠子?我說:南下念舊情。她說:莫提他,他同我不是一路人。
鋼杆——“一切為了革命後代”—《水滸》—打油詩
幾起幾落,鳥歸巢,又回廣益中學。
路老兄笑話我“又受招安”,隻好回答:“一切為了革命後代。”滿子快要生了,肚子大得如地球儀,我“升級”在望。
饃頭在“升級”。之前,努力探索中醫、西醫在優生優育方麵的尖端技術,終於讓海音雨露滋潤、幼種初萌、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生了,得一男喜。現在輪到他對我進行講座,一會兒說要“冬食川貝粉,夏服六神丸”,一會兒說“要得小兒安,多服四磨湯”。什麼是“四磨湯”?他就一味一味數,陳皮哪,沉香木哪,檳榔心哪……還將用過的擂缽送我,讓我將四味藥物在擂缽中磨成齏粉,衝水,將含藥粉的水煮沸,再加糖。此之謂“四磨湯”。可憐我連嬰兒都沒見到,就被強製性地接受他的育兒講座,煩不煩。海音也笑,但笑容是陰翳後的陽光,不強烈,總嫌勉強。
魏兄最具優越感,他一炮雙響,早讓小韋誕下雙胞胎,一龍一鳳,五湖四海美名揚。隻是盛名之下,免不得當牛做馬的辛勞,“孝子”是動賓結構而不是偏正結構,孝子的含義本是對子女要孝要敬,這點魏兄領會最深。清早,魏兄開門,大盆小桶,霸住公用水籠頭,搓、擦、洗、涮,幾大盆衣服尿片洗幹淨,小韋一聲指令,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去取牛奶,買早點。回來繼續牽繩,晾衣,晾尿片,於是“聯合國旗”迎風招展。小韋又發命令,魏兄又要煮牛奶,洗奶瓶,牛奶若是煮成“棉花綻放”,又將接受小韋的訓政。正當他在家務的早課中糾纏不清,隻見學生急匆匆地趕來,催他上課,已遲到二十分鍾。
我仍然教高中語文,開篇《改造我們的學習》,我尋思,“學習”能“改造”麼?是不是用“改進”更恰當?請教蘇老師。他說:莫提起,莫犯錯誤,大人物的話不得懷疑。寧遠的九疑山被大人物誤寫成“九嶷山”,以後則隻有“九嶷”沒有“九疑”。蘇老師又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好吧,“改造”就“改造”,我也學會了改造自己。
要生孩子了,樣樣要添置,樣樣要錢。我記起,酸棗那頭還有筆寫作津貼,何不找他?
我找到酸棗,硬著頭皮進屋。他在,也痛快,簽字就領錢,二十幾塊,喜出望外。他泡茶。要同我敘談,不談音樂,也不談畫,談文學,談四大名著。
他痛快我也痛快,於是我侃侃而談:
《西遊記》從猴性出發,偏向瓜果。小說中多的是對瓜果的描寫,偷吃蟠桃,偷吃長生果,吃果品靠偷,就是一趣。《水滸》不同,吃肉的場麵多,窮人餓怕了,理想化的生活是大秤分金銀,大碗吃酒肉。肉要大盤,動輒三五斤,圖個痛快。《三國演義》浸漬著酒文化:桃園結義舉酒,溫酒斬華雄溫酒。青梅熟了,論英雄當煮酒。曹操橫槊賦詩,場景擇在酒後。《紅樓夢》卻是茶文化,小說中第四十一回“櫳翠庵杯飲梅花雪”將品茶發揮到極致。茶具之潔、茶質之潔,處處應著“質本潔來還潔去”。那時代女人為弱勢群體,弱女子對世道的抗爭隻在潔穢相形、清濁相較。以茶為審美中介,寫出眾女子對人生的品味和追求,這正是曹氏用心之苦。所以,《紅樓夢》能為傳世之作。
酸棗拍手叫好,又問對《水滸》看法如何。我說,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一齊接受招安,總不是滋味。
酸棗說:“對了,毛主席都說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是反麵教材呢,宋江就是個投降派,他招降納叛,手下就有個盧俊義。”
我說:“又是什麼背景?”
我猜到,酸棗口含天憲,又在興風作浪,他名為批宋江,實為批老一輩革命家。他是有來頭的。看出我的不快,他轉換話題,要同我談打油詩。
他問這類詩的特點。我隻知道打油詩的經典是“大雪落紛紛,江上一籠統。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還記起公共廁所牆上有“大雪紛紛落,烏鴉變白鶴。風吹屁股冷,有屎明天屙”。這些上不得大雅之堂,我失語。
寧哥——“別再球了”—青梅煮酒
《狂飆一曲》如同《園丁之歌》,影響大,驚動北京,戲子傳話到湖南:不得再演。果子心情低落,想早些結婚。我想去北京,讓果子同舅舅見麵後再成婚。舅舅來信說:北京現在形勢嚴峻,暫不能來。
在機務段組織職工看電影《創業》。
《創業》中石油工人艱苦奮鬥的情節有影響力,“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看過電影,老潘靈機一動,在機務段組織賽詩會,他帶頭發豪言壯語:
鐵路戰績傳捷報,地球也要哈哈笑。
眾人推小白,小白上台:鐵路工人熱汗流,托起地球像籃球。
老潘不滿,說“別再球了,換個詞,行不?”
司機老伍本想說“鐵老大,鐵老大,拖起地球跑天下”,老潘不讓“球”下去,他臨時改口:鐵老大,鐵老大,什麼困難都不怕。
輪到小郭子,他也湊兩句:鐵路工人不服輸,趕得火車像野豬。
洗修車間的小蘇說:洗修工人灑熱汗,甘為車頭洗內髒。
老馮說:聽來聽去像殺豬。
眾人戴上詩人桂冠,又一次滿足了自我表現的欲望,至少生產上能鼓一時之勁。也許,這是人們的覺悟,是不是盲從呢?我也稀裏糊塗,隻希望鐵路運輸能安全正點,不出事故就萬事大吉。
那天又見到酸棗,定要請喝酒。酒桌上大發感慨,說教訓南下的那一幕驚心動魄、痛快淋漓,大長了無產階級的誌氣。說生平他除了欽佩格瓦拉,身邊,佩服的人隻有兩個,又碰杯,同我青梅煮酒論英雄。
——說說,你佩服哪個?
——第一個是少爺,忍辱負重哪!
——是啊,是啊,甘冒被潑大糞的危險,也要保衛廠領導。
——更突出的是創作《一代女英》。
——是啊,是啊,總要有人為當代的武則天樹碑立傳。
——南下和龔秘書的小崽子至今不肯放過少爺,少爺卻是“在秦張良椎,在漢董狐筆”。
——是嗎?說什麼,我聽不懂。
——怎麼會呢?《正氣歌》中的詩句,少爺的創作畫是為民眾高奏“正氣歌”。
——對,高奏,高聲奏,高處奏,越是高,摔得越重。
——告訴你,你也是我佩服的人。
——莫灌米湯,我什麼也不是。
——對你,我了解,有正義感,能為少爺打抱不平。
——我一時衝動。
——不是,除了俠義心胸,你身上具有強烈的平民意識,母親含不白之冤死了之後,你飽受世人白眼,見不得世上不平之事,是不?
我大吼一聲:不要提我母親!
鋼杆——“弄璋”之喜—日月光華旦複旦
滿子入產房,我獨在門外徘徊,忽聽嬰兒哇的一聲啼哭,護士滿頭汗珠地走出門外報喜:生了生了!是個男孩。我按不住心頭喜悅:從此生活有了新內容。想看滿子和孩子,被護士攔住,隻好等待,看表:時間10時50分;要等到下午才能見麵。我在街上轉,胡思亂想:古人將生伢子叫“弄璋”之喜,生妹子叫“弄瓦”之喜。璋是美玉,珍貴;瓦,總同瓦罐、瓦壺相連,“黃鍾毀棄,瓦釜雷鳴”,顯得平庸。古人過於重男輕女。但得了兒子,總是高興的。兒子叫什麼名字好?又是大問題。叫一單名曰“璋”,恐怕不行,劉備的兒子阿鬥太子叫璋,毫無建樹。讓名字帶上時代氣息?恐怕也難辦。這年頭的口號是“反修防修”,莫老師表示同修正主義勢不兩立,女兒取名“反修”,釀成大錯:“莫反修”——難道要同修正主義和平共處?工友老史,大兒子叫史衛東,極好;二兒子叫史衛彪,林彪倒台,趕緊改名,“衛彪”改成“一彪”,又是笑話。“史一彪”的諧音是“屎一飆”,臭名遠揚。看來,取名的事要從長計議。
人哪,逢到重大事情總擺脫不了宿命。我行走在街上,暗想:街上最早遇到哪位朋友,便是這位朋友“逢生”,所謂“逢生”,就是孩子今後的命運同逢上此人相似。大街上,頭角崢嶸的遇不到,真是飛黃騰達的會坐小車,但絕不要遇上窩囊廢。我就尋思,就忐忑:莫遇饅頭,性無能;莫遇魏兄,太褊狹;莫遇少爺,太不經修理;莫遇眯子,太玩世不恭。這時,眼睛突然一亮,迎麵來的是寧哥。寧哥似乎心思沉沉,聽說我得子,他道恭喜,但稍作舒展的眉頭馬上恢複緊蹙,告訴我:總理病得不輕。霎時,我感受到大廈將傾的沉重。我可以經曆一場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但不要讓我的兒子承受太多的動亂,他剛剛睜眼,看到的應是陽光明媚。
我繼續上講台,心思亂了,想將得子的喜悅告訴學生,更想將總理病重的消息轉達。我的學生應有大愛大憎。
眼看就是元旦,日月光華旦複旦兮,新的一年是什麼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