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傾訴如歌2(3 / 3)

說著已經到了家門口。琳琳乖巧地叫了一聲阿姨好,又偷偷地睨了一眼這個陌生女人。

母親端出一盤水果來,一邊叫吃,一邊也盯著這個女人看,似乎有點麵熟。

德寶介紹這是他的大學同學。小倩說,真快,畢業一下就這麼多年了。

德寶從裏間的密碼箱裏取出一包錢來,交給小倩。小倩覺得送錢去的時候,他應該在場才好,當柳老師的麵交給他夫人。德寶表示不想再見到柳夫人,因為忙,可能沒空去醫院了。小倩問他是不是對柳夫人有什麼不好的印象。德寶認為,柳夫人不從身體角度看也比柳老師相差甚遠,可是她卻覺得自己吃了虧,實在令人有些氣悶,所以不想再見她。小倩說,站在不同位置看法就會不同的。德寶說他已經是夠能寬容的了。小倩盯了他一眼,兩人都會意於當年的同窗情誼。

正說話間,不期老賈打來電話,說他剛從贛西回來,有好消息告訴他,要他到賓館去。德寶正好送小倩出門,同乘一輛的士。

小倩說,難得你還有一片真誠。

德寶說,我怎麼真誠了?

小倩說,企業家惟利是圖,天經地義,你給一個不可能有任何回報的老師捐助,默不作聲,這就是真誠。

德寶說,所以我成不了大老板。什麼時候我變壞了,可能就有錢捐助不止一個柳老師了。

小倩說,這是一個悖論,因為你不壞,所以捐助老師;要是你太壞,那就不捐助老師了。

德寶把小倩送到一附院,再折回一點路到了江西賓館。老賓館雖然外表不堂皇,但是老賈說,他很喜歡內裏高闊的房子,再說,他到深圳去應該覓新,到江西來就是為了懷舊。德寶當時說,江西人都為了滿足你的懷舊願望那就完了,永遠隻能去北京開農業會議。

小詹在衛生間裏弄得水聲嘩嘩。老賈拉著德寶的手說,這次到宜春一帶,很有收獲。

德寶說,是不是滿足了點你的懷舊願望?

老賈說,舊人見了很多,包括六四年冬我呆過的明山大隊也去了,他媽的,那個大隊長吳細根瘌痢頭還在,頭上不再戴一頂黃軍帽了。他媽的兒孫成群,看上去還不老。

講起故地新事,老賈興致勃勃。說那個富農兒子吳小彬沒死,工作隊小馬聽到的是誤傳,如今人家是一家麻紡廠的承包廠長,他老婆可惜在七三年服農藥自殺了,原因不明。廣播員小蕭都當了婆婆,才不過五十幾歲的人呢。

德寶問他是不是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老賈說,反過來,是物非人是,時間三十多年,變化很大了。人歸總會老,但是卻變不到哪裏去,變化最小的其實是人了。尤其是內地人,觀念變化慢。看到老熟人來了,很熱情的,吳細根和吳小彬各請了一頓飯,請的時候,都邀了對方,以前的對立看不出來了,一心一意奔經濟去了。

說著話,小詹已經洗浴出來,大概不知有人來,隻穿了一件很透的睡衣,胸脯全凸顯出來了。德寶想告辭,老賈拉住他說,再坐一下,這次還有一個好消息沒有告訴你呢,我回南昌就給省政府的朋友去了一個電話,你猜怎麼的,富友公司要的那一百萬,人家答應先給一半,五十萬,怎麼樣?

德寶一愣,問,有這麼簡單嗎?

老賈哈哈笑道,你別受苦受難慣了,來點突然的好事情就不敢相信。這個朋友的親兄弟管著一大宗房地產工程,就有這個想賴賬的一大勺子,他能因小失大嗎,惹毛了,就可以直接從他賬上切一塊下來,宰你沒商量。

德寶說,這一趟你是收獲不小,見了舊人,又做了好事。

小詹到衛生間重新更衣去了,老賈湊在德寶耳邊說,不僅是舊人,還有情人。我上次給你講故事做了一些隱瞞,村裏有個女子是我短暫的情人,給過我一些純樸的快樂。我這次找到了她。我知道看到一個三十多年前的情人,肯定會失望的,但是還是想見見她。我給了她一些錢,她的家境不太好,丈夫孩子都有病。這樣的農村女子就很累了。

待小詹再出來,老賈很自然就把話題轉了,說,這筆催債,能不能提成百分之二十?

德寶又是一愣,說,富友老板張小兵提出過給百分之五,我也沒想到你會能幹到這種程度,所以也沒多談。

老賈燃了一支中華,把空盒捏得咯吱一聲,扔在廢紙簍裏,說,他有沒有搞錯,百分之五,誰跟他做這種事情。

德寶說,回去再說吧。

討債這種事,與訂合同一樣,兌現才算得了數,雖然老賈說找到了關鍵人物,德寶畢竟還是心裏存疑。

德寶次日飛深圳,老賈則還準備攜小詹上廬山觀景及去共青城看胡耀邦墓。

德寶回來以後,著手處理幾宗業務,還沒來得及與張小兵通報一下情況,三天後,老賈夫婦也雙雙飛了過來。老賈這次回來,居然帶回了對方的五十萬元彙票,著實令德寶大跌眼鏡。

當晚,德寶約張小兵夫婦到富臨酒店吃飯,老賈自然持彙票同往。

電話中,德寶告訴小兵小妹,這次江西行,大有收獲。賈立正為他們討回了半百萬。小兵不以為意,說那是要拿到了錢才作數的。以前也有黑白兩道的幾個清債高手,打包票能夠十捉九穩,認識某廳長認識某秘書長的,有一個姓郝的甚至找到了一名副省長幫忙,後來還是久拖未果。

小兵與小妹駕了一輛火紅色的跑車到酒店,小妹著的又是一件紅色的仿旗袍式上裝,下麵是一條亮灰的短裙,腰間束一根寬約三指的黃色軟帶,顯得年輕了許多。德寶說,許小姐今天大概是富臨酒店最搶眼的人物了。

許小妹說,你別誇我,我這人不經誇的。

老賈也恭維道,這樣漂亮的去攻關,能不無往而不勝?

張小兵說,你們再誇她,當心她從樓上飛下去。

許小妹入座後,一邊叫小姐開大空調,一邊說,我知道你隨時想叫我從樓上飛下去,但是我起碼現在還不會遂你的意,我還想看看你和那個婊子到底能演出什麼好戲來。

見許小妹宿怨未消,德寶即刻轉了話題,說,老賈畢竟是老將,老將出馬,一個頂倆,給你們追回了五十萬。

張小兵接過彙票,剛看了一眼,許小妹就拿過去了,琢磨了很久才說,要到銀行去看看,對方賬上是不是空頭,現在,什麼名堂都有的。

老賈肯定地說,不可能的,我找到的人十分關鍵,他曾經給這個開戶行打過電話。

德寶問,什麼人,這麼有準?

老賈說,這是不好說的。

張小兵說,隻要錢回來了,就行了。

德寶舉杯向小兵夫婦敬了,說,這件事,我事先低估了老賈的能量,今天凱旋而歸,你們高興,老賈也高興,人了賬就給他提成吧。

張小兵說,會的會的,說著看了小妹一眼說,百分之五,五五二五,就是兩萬五。

老賈一愣,問,什麼,兩萬五?百分之五的提成誰幹,給點錢哄我喝礦泉水呀?張小兵說,你問問德寶,事先是不是說隻給百分之五?

許小妹說,他甚至連百分之五都沒提要,隻講報銷來回路費的。

老賈左右看看,說,我不相信,德寶在深圳搞公司的人,會迂到這種地步。

一時,三人都定定看著德寶,等他說話。

德寶臉色倏然紅了,說,我,我是沒想周到,我也沒想到會有這種結果……

老賈臉色冷冷地說,要麼就算我是傻瓜,要麼就是你們合起來耍我。冷不防,老賈去奪小妹手裏的彙票,小妹反應也敏捷,抬起酒杯一擋,彙票很快轉到小兵手裏。

老賈用力過當,啤酒濺到臉上眼裏,他拿起酒杯就摜在桌上,立即有刺耳的裂響。老賈罵道,狗東西,都是狗東西!你們要是以為這樣可以陰謀得逞,那就太可笑了,老賈這輩子經風雨見世麵,什麼樣的牛鬼蛇神沒見過!你們以為在特區就可以欺負內地人,沒有什麼了不起,你們把那花花腸子全拚起來,也不過是一掛豬下水。告訴你們,老賈我走南闖北,吃過的王八比你們吃過的飯還多,見過的春色比你們讀過的書不少,你以為你們在特區!……

兩個酒店保安過來了,德寶連忙上前解釋,我們的朋友喝多了。

老賈啐道,你他媽的才喝多了呢!

德寶站到他身後,用雙手按住他的肩,咬著他的耳朵,溫柔地說,牢騷太盛防腸斷。我們都是中國人。脖子扭扭屁股扭扭。雙手在他肩周與大椎穴上捏拿了兩下,說,好了,好了,最棒的享受是冬色按摩而非春色按摩。一切問題我來處理。

老賈安靜下來了,仰麵又往喉嚨裏倒進一杯啤酒,咕噥道,誰他媽說我醉了!保安皺了眉頭說,你們想醉,開始就應該開個包房的!

德寶說,是呀,是呀。

保安走後,老賈或也感覺到自己的失態,但仍然嘀咕道,反正我不知道你們想搞什麼名堂,老賈我出力氣出麵子出人情總不是給人當猴耍的吧。況且,你以為我拿多少都能往自己荷包裏揣?做人做事,還有個天理良心吧。

德寶怕他發作,便談起校慶,捐款,還有下崗。

張小兵說,現在什麼事情都不好做,我都什麼時候想向老板娘申請下崗了。

許小妹睨了他一眼說,純粹狗屁!你是董事長,我是總經理,我向你申請下崗還差不多!

一席飯漸漸又吃出了點生氣,但是老賈始終不再發一言。德寶感覺,這時候的老賈和前兩天說笑不停,講起往事舊人興致勃勃的那個老賈,簡直不是一個人。

當夜,小詹從賓館跑來敲德寶的門,說在公司裏,子屏一貫欺負她,現在他梅德寶又想欺負老賈,沒得那麼好……

待她口生白沫,足足說了半個鍾點,停下以後,德寶問,還有什麼沒有?

小詹想了想說,沒有了。

德寶說,那就清回吧,我想睡覺了。你老公在賓館,你說這麼多,總不是想要我留你在這兒睡覺吧?

小詹臉色一緊,啐了一口,掉頭走了。

德寶剛關了房門,子屏進來了。

白天的事情,子屏已經知道了。子屏說,我講了你這個人心不能太善,對有些人哪,心太善,做好事人家都以為你有名堂。

德寶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過了一會才說,我是要檢查一下自己,但不是心善心惡的問題。心善心惡的問題在哪裏都碰得到,不僅在特區。

這一晚,子屏在他房間沒回房。德寶把一腔激情都傾瀉在她身上。子屏抑製不住幸福地對他說,你的激情好像都來自不順利的時候,你是個怪人。

次日淩晨,德寶想起此事應該向秦始明做個彙報,因為老賈是秦始明的朋友。秦始明在電話裏沉吟了片刻,說,我會讓那個張老板在銀行裏暫時人不了賬。

老秦神通。第二天,富友果然在銀行碰到了個軟釘子。

最後,磨擦了好些天,終由老秦出麵,富友以支付百分之十的提成,令老賈點頭認賬。

在陽光酒店,老秦做東,給三方調停。老秦說,在特區的人,皆為錢來,又最忌因錢傷情,所以,到特區來的人,最需要看輕的就是錢了。

老賈一邊撕咬著椒鹽乳鴿,一邊說,這就是有胸懷的人。

許小妹今天穿的是一件黑底滾金銀邊的T恤,她不滿地說,其實呀,這筆賬,前麵有很多人做過工作了,九九度差一度的火,是老賈去燒的,他的機會好。

德寶說,關鍵的一度勝過九九。

張小兵說,來,我敬大家一杯,為我們的友誼,同時也希望賈先生再接再勵,繼續催收後五十萬。

老賈一愣,說,那可能很難很難。

小妹端起杯子,看著他說,催回來,可以再加碼,加提百分之五。

老賈說,他媽的,重賞之下,也是勇夫難為呀!試試吧。

老秦說,吃飯不談工作,先講點開胃的笑話吧。我先出一個謎,男人腿長。

老賈問,你這是打什麼?

老秦說,這是素謎葷猜,還是打男人身上的東西。

德寶平時聽老秦的葷段子不少,有時候在下班前會來個電話,就是逗趣的段子。德寶脫口道,蛋糕(高)。

老秦說,你是不是聽我說過?

德寶反駁,我幾時聽你說過?

小妹不解,問,為什麼腿長是蛋糕?

老秦說,還有呢,女人腿長……

老秦仍舊盯著德寶。

德寶搖頭,說,我不是女人,猜不了女人的東西。

一時間就杯盞叮當,猜亂一片。

第二天,老賈就帶著小詹飛北方去了,而且是不辭而別,隻囑咐服務台小姐給德寶打個招呼,要他去結賬。

德寶對子屏說,老賈這個人其實很複雜,什麼特點都有一些。

子屏說,不怪別人複雜,應該檢討你自己太簡單了。

回深圳第六天的下午,德寶收到小倩的信,信裏告訴德寶,他走後的第二天晚上,柳是今老師就去世了,所以,他也不必再考慮給老師寄錢了。柳老師的近兩萬冊書很快被他太太一次性賣給了一個開膠粘劑廠的老板,一塊錢一本。信尾,小倩問,會給我回信嗎?現代人把一切都簡化了,包括寫信,也包括別的。

為了這個“別的”,德寶琢磨了好久。走到窗前,看得見筆架山那邊,晚霞紛披,和漸次明亮的大廈燈火連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