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寶感歎,柳老師最恨莊子的無用而存的思想,現在這種思想結結實實地砸在了自己頭上。
柳老師五十年代畢業於人大,他想起當年在大學有幾多的錯過。當然,如果他不是保留了父親的一些手稿,或者不曾把父親留下的手稿及其與胡適的通信拿出來曝曬讓同學發現,以至後來成為追補右派的一個條件,他是不會與佳人失之交臂的。五十年代初期,柳老師的照片雖然泛黃,但是風姿可辨,大背頭,很時興的學生裝,兩隻眼睛大而瞘,令同學聯想到他繁雜的海外關係而推測他有夷人血統。有同學惡作劇似的鼓勵他穿西裝。如果他穿西裝,他就簡直推卸不掉自己的外國人底色,所以,他雖然有一套英式淺咖啡色西裝,隻在五四年國慶的時候穿過一次,就永遠壓在箱底。但是他的那雙瞘眼客觀上還是給他的前程蒙上了陰影,分配的時候連學生處處長都客氣地問他,是不是有某些重要的海外關係遺漏了,譬如外祖母一脈。他們不大相信他的解釋,他的外祖母是個小腳老太,一輩子一直生活在贛撫平原一個年年受淹的小村裏,那裏雖然很窮但是曆來讀書風氣很盛。他的外祖母不是因為讀書而是因有幾分姿色被一個過路的軍閥小頭目看中,強行娶走的。他確實長得有些像外祖母。
拄杖女子女性部分的無用而存原本對柳老師來說,算不得什麼大事,他說如果自己十分看重這個,當年隨便尋一個缺吃少穿的女子不是太困難的。他相信一個喜歡詩經楚辭漢樂府的女人會與他生出共同語言,語言是精神的衣裳,共同的語言是共同的精神的衣裳。沒料到的是,一旦結婚,拄杖女子就將先秦文學甚至所有文學都束之高閣。夫人發話說,過日子就是過日子。就像日本女子讀家政,目的還是過日子。夫人確實能幹,屋裏院內拾掇得齊齊整整。首先就規定,柳老師的書報類不能亂扔。這當然是好事,柳老師的書報就是因為多而且亂,常常是在時不用,用時不在。但是,所有書報經夫人一收拾,柳老師就更找不到了,越急越亂,不由光火,相互吵起來,那語言就不再是精神的衣裳而是精神的蒺藜。
再則,夫人在民政部門的一家小印刷廠工作,月入三百元,柳老師雖是副教授,也不過五六百的月薪,生活實在不比一般市民好。柳老師一個人生活的時候,餘錢都買了書,訂了雜誌,雖然緊巴巴,畢竟是自己有經濟大權。夫人接手以後,月薪全部上交,其他開支包括抽煙、買書、訂雜誌均在額外的改卷收入中解決,這樣一來,柳老師就感覺手頭忒緊了,香煙的檔次一降再降不說,買書之癮的煎熬常令他坐立不安。有次在古籍書店見一本中華書局的新版《楚辭集注》,定價三十五元,他口袋裏隻有二十五元,怎麼也放不下,又拿不走。抽煙的時候,他不慎將煙灰落在書上,拍打煙灰時又不慎將書拍落在地,把書弄髒了。營業員不肯放他走,最後將一塊表壓在書店允許回家拿錢來贖才脫了身。那一次是德寶拿了三十五塊錢替他贖回這本該死的《楚辭集注》的。很長一段時間,柳是今先生一見梅德寶就說,我還欠你一本書呢。旁聽者莫名其妙,德寶卻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心酸。
晚飯前,德寶來到姐姐家。
德寶當年就感覺姐姐嫁錯了人。姐夫的父母是一對脾氣古怪的人,吵起架來,不管什麼人在場,都罵得昏天黑地,不堪入耳。德寶就是幹養路工幹苦力的時候也沒聽過這麼難聽的對罵,何況夫妻!那是些世界上最侮辱人的字眼。那種奇特而惡毒的想象力,令人想起千年岩穴中如鬼魅一般的黑蝙蝠、毒蜘蛛以及花肚皮大蟒。
德寶說,近墨者黑,一天到晚生活在這樣的家庭裏,耳濡目染,不受影響,那除非整天身披盔甲,手執劍戟。
姐姐卻說,他從小就與父母親不親,從小就想離開這個家。
言下之意,他受父母親的影響不會深。
德寶不同意這種看法。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再討厭自己的父母,性情上也不可能不受父母的影響。人之一生,最深重的影響不可能不是來自家庭。所以,德寶覺得選擇配偶,其他條件都可以居次,惟有好的家庭教養,最是要講究。
無奈,姐姐待嫁之意已決,父母親也覺得姐姐相中的這個後生仔,眉清目秀,彬彬有禮。
婚後不到一年,姐夫的自然性就衝破了他的社會性——這是德寶的歸納,醉酒,罵人,脾氣一如他的父母,隻不過,姐姐不似他的母親會對罵。除了忍無可忍,姐姐更多的時候是忍氣吞聲。姐姐尤其不會在德寶麵前表露對姐夫的不滿,相反,倒是替他掩飾,說他好處時多,姐姐是一個很要麵子很自尊的人。姐姐說,他人很聰明,也很顧家,就是脾氣醜點。
看到姐姐從臉部到脖頸的傷痕以及姐姐行走時的窘狀,德寶立馬想到一個詞,性虐待。如果能掩飾,姐姐是會像伊斯蘭婦女那樣,將麵罩戴嚴實的。想到姐姐的無辜、軟弱,還有無法強調的自尊,德寶血脈賁張,走到麵有懼色的姐夫麵前,憤怒道,你有什麼權利打人?
姐姐下意識地站到姐夫麵前,她知道一貫笑眯眯的弟弟一旦發火,是很嚇人的。他曾經一鍬把一隻咬人的狗劈斷了脊骨,一時間,那條狗的脊骨就明顯地呈V字形,連叫聲也喑啞了。當時他姐夫瞪大眼說,真是一個養路工出身喔。
姐夫色厲內荏地說,你要問清楚事情喲。
德寶說,我不要問清楚什麼事情,隻要見你動手,就說明你是個畜生。
姐夫說,你這樣罵人不對,你也要搞清楚是哪個沒理,就是動手,也是她先揪我的耳朵。
德寶一拳過去,說,我先動手,再跟你講道理!
姐夫哎喲一聲,捂住鼻子,血水流了出來。
姐姐驚叫一聲德寶,拿棉簽去給他止血。姐姐的眼淚流出來了說,德寶,你坐下來聽我說。
德寶坐下來喝了幾大口水,猶覺渴得不行。姐姐給他拿出一根冰棒,是那種很廉價的鹹水冰棒,德寶硬著頭皮咯吱咯吱地咬著。
姐夫仰在那張結婚時打的老式沙發上,一聲不吭。他這種表情令德寶略有一些自責。一隻貓不知從哪裏鑽出來,單爪洗臉後,看著德寶。
姐姐說,我們橡膠廠一下子講要賣掉,一下子講要湊股份,搞得人心惶惶的;他的酒廠每天要去上班,工資也隻有兩百三百。祥子讀自費的重點高中,一次就交了五千多,還有各種各樣的費用要交,我們哪裏交得起!不是你的支援,祥子還想讀自費重點呀……
貧窮夫妻百事哀。德寶見滿屋的過時家具,扔在沙發上的姐夫的內褲以及姐姐的胸罩都是洗掉了本色的,不由愣住了。盡管為樣子讀書,他三五千地拿過兩次給姐姐,但顯然仍是入不敷出。
想到今日在中文係為賭一口氣,一諾二十萬,真是恍若夢境一般的荒唐!其實,更需要及時濟困扶危的對象,就是你自己家裏的一對單位不景氣的職工。
德寶說,日子別人能過,你們也一定能過。祥子的所有學習費用,包括以後上大學,我來承擔。
一聽這話,姐夫倏然從沙發上坐起,說,德寶,你能幫祥子一路讀下去,我和你姐姐也就沒有什麼可操心的了。
德寶說,你要操心的事情多呢。一個家窮富不是根本,根本是看有沒有一股子好氣息,七歪八咧,邋裏邋遢,一點過日子的氣息也沒有,這就不像一個家。
這也不能全怪我,姐夫用一團紙塞住了鼻孔,說,你姐單位上不如意的事情總在家裏嘮叨沒得完,心裏能不煩麼?她心裏一有事情,就不管家了,燒水開了忘記灌,煤氣用過忘記關是常事。我跟她講多少回了,還是忘。
德寶看姐姐,一臉疲憊,一臉老相,女人婚後不注意自己的形象真是要命的。姐姐年輕的時候其實很經看的,結婚以後就懶得收拾了。一個女人的精神與容貌同她的房間一樣,也是需要經常打掃與收拾的。姐姐與世俗女子無異地平庸,這多少令德寶有些失望,畢竟才剛四十的人就衰老了,忘性大,就是衰老的一個標誌。
德寶說,若講生活的壓力,其實在特區更大,以為能掙錢,能掙錢的人擠在一塊彈丸之地上,那才是殘酷。
姐姐端出剛熬好的一碗百合棗湯,姐姐沒有忘記,德寶喜歡吃新鮮百合,也喜歡吃紅棗。德寶瞬間又感覺姐夫的霸道與無能給姐姐添了多少的鬱悶與勞累,三下兩下地就把一碗湯喝盡了。出門的時候他想,一個女人的麵貌與一個男人的麵貌都與家庭氣息有關,沒有好的家庭氣息,要麼女人衰老得快,要麼男人衰老得快,要麼女人和男人都衰老得快。
幾乎是在進母親家門的同時,手機響了,是一個女性的聲音,說,好瀟灑呀,德寶,一擲千金,今年校慶風頭出盡了吧。
德寶說,小倩,為什麼見不到你?
小倩說,我們現在見你,恐怕事先要報告小蜜吧。柳老師已經不行了,你是不是要來一下,盡管你現在日理萬機。
德寶無心跟她鬥嘴,說,在哪裏?
小倩告知在一附院某科某室。
德寶趕到醫院時,柳老師的夫人正出門,手裏拎著幾個飯盒。德寶朝她點點頭,她也朝德寶點點頭,她原本是叫得出德寶名字的,大概已經忘了。
小倩給他的印象是胖了,變化不大。還有兩個女同學就比小倩變化大許多。其中一個讀書時被同學認為班花的,既胖且老,德寶心裏不由生出感慨。寒暄幾句,到靠窗的柳老師床邊,德寶大吃一驚。
這是柳老師嗎,頭發白而稀疏,臉上剩下一張皮,兩眼深瞘,一對骨突的眉弓就有些駭人。柳老師經過化療,渾身無力,不僅說話,連擠出表情都十分費勁了。他想欠身的時候,德寶趕緊按住他的雙肩。雙肩棱突硌手。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辟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那時候老童男子柳是今講課生動不拘,弄得哲學曆史係的學生甚至理工科的學生都來旁聽。柳老師講課時,點煙吸煙必蹲伏在講台後麵,待得一顆頭顱從講台後麵冉冉升起的時候,是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他抽的煙,多半是幾毛錢一包的的滕王閣。他說這個牌子好,他抽的是文化。
抽了多少廉價的文化,如今要他付出生命的代價?
在柳老師麵前站了一個時辰,說了一些自感無趣也無味的話。如果一棵老樹已成精靈,滿樹陰下的猴兒蹦蹦跳跳也不可能走出它的覆蓋。
後來就到了走廊上。
德寶說,柳老師最需要的是休息,多說話是累他,同學少來也罷。
小倩說,你這樣的人還是多多益善。柳老師是副高,所以不能進高幹病房,醫藥費超支很多,她夫人每次來都嘀嘀咕咕地發愁。所以呀,你有錢,捐到這裏來,才是實處。
一個同學說,柳老師想把那一兩萬冊書捐給學校或者係裏,也希望學校或者係裏能給一點錢。他夫人說,就算一塊錢一本書,也是兩萬哪。
德寶說,如果我是讀書人,全買下來不虧。哪個跟我去趟家,取五千塊錢來,回去再寄點,最近手頭實在緊些。
一個同學說,這件事除了小倩,還有誰敢當呀。
小倩說,有錢不去拿才是傻瓜呢。背起小包就跟德寶出來了。
上了出租車,小倩說,你這筆錢也是及時雨,柳老師再不拿錢來,醫院就不肯下藥了。此前,同學已經捐了一些。
德寶說,賀曙山這小子應該捐一些。
小倩說,柳老師開的選修,賀曙山才得了六十五分,他一直耿耿於懷。知道柳老師患了癌症以後,沒來看的同學不多,他算一個。
德寶說,這小子,應該讓他把柳老師的書全都高價買下來,書捐給學校,捐款給柳老師才對。
小倩說,我如果去了係裏,就會動員你這麼做。現在遲了,你捐二十萬給係裏,比賀曙山捐三五十萬都更吃力。
德寶心下一動,覺得到底是小倩善於憫人,一時竟說不出話。
小倩講到柳老師當年教課及其與同學相處的一些趣事,德寶說,這樣的老師走一個少一個,不會再來了。現在老師的思想,都被市場經濟衝得七零八落的。
小倩說,有例證者,梅德寶,早在九十年代初就隨波逐流而去。
德寶說,所言極是。
小倩說,不過,柳老師後來也悟到了,精神好一點的時候,他會主動談到一些同學的情況。他說,他的研究生與本科生,現在都不願意留校了,他也不願他們留下來,他把自己在北京、廣州、廈門的一些關係介紹給學生。他講我是走不動了,但是我放飛你們。
德寶說,他教了一輩子書,到頭來落得個如此結局,人之將死,連好些的醫藥也伺候不起,他的學生能不勞燕分飛!不過,像你們這些學生,對老師盡心盡力的,恐怕也不多了。
小倩說,柳老師實在是太可憐了。那天,他太太熬了碗肉粥來,他的手沒力氣,沒端住,碗掉在地上,他嚇得像小孩似的,一連講了十幾遍對不起,講完以後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人像虛脫了一樣躺在那裏。我們都流淚了。
小倩說著,眼淚又湧流出來。
小倩說,柳老師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盡管夫人對他常有怨言,兩人的生活其實越來越不合拍,他還是覺得自己對不起她。他覺得自己沒有能力讓她過上好日子。雖然她身體不好,又是瘸子,畢竟是以處女之身嫁給他的。
德寶搖頭,說,搞不懂,如果柳老師不是受一些無妄之災,弄得五六十歲還當童男子,他怎麼會是過這樣生活的人。想象得到他年輕時候的風流倜儻與卓越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