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文學——在西安建築科技大學的講演(3 / 3)

他的溫暖性。善良而寬容的作家才能寫出溫暖的作品。沈從文寫下層社會人的日常人生,同時期老舍也是寫下層社會的日常人生,兩人都是偉大的作家,但老舍的眼光是批判的眼光來看人性的,而沈從文以溫和的心境,盡量采取人性中的真與善。對人性的真與善的關注與肯定,集中體現於筆下的女性形象的塑造。我們姑且不論其長篇、中篇,即那些短篇,比如《柏子》和《丈夫》中的妓女都是那麼可愛,可憐,讀完讓你心跳和歎息。他不是刻意要批判什麼,作品裏看不出,誰是壞人,誰是好人,一切都是溫情地表現悲劇現實。凡是在作品裏好人壞人分明,激憤洶洶,那就不是好作品。《紅樓夢》賈寶玉林黛玉的悲劇是誰製造的呢?是賈母?是寶釵?是寶玉?是黛玉?好像都有,又都沒有,是社會的悲劇,是人人都有份製造的悲劇,但你又不能怪每個人。又如文革是誰的責任?毛主席,走資派,造反派,好象是又好象不是,是全部的中國人都參與了的悲劇。這樣的作品越寫得溫情,越能寫出社會的人性的深刻處。有了溫情,作品就特別注意到生活的細節,細節使整個故事飽滿而鮮活。我有這樣的體會,小時候家境不好,父親星期天從學校帶回一點好的吃食,當我們兄妹四人在那裏吃的時候,他是靜靜地坐在我們對麵看著我們吃,他的眼光充滿了愛憐和滿足。讀沈從文的作品,我就想到父親的神情。作品能有溫暖感,能有沉穩的節奏感,其實是作家胸襟和氣度的反映,沈從文的作品從來沒有誇張變形的東西,沒有生硬尖刻的東西,沒有戲謔和調侃的東西。作品溫暖了就呈現柔軟,中國古典小說裏都有這個特點,如果將中西文化比較,水墨畫和油畫,話劇和戲劇,中醫和西醫,就能清楚什麼是我們民族的東西,所以,沈從文的作品是最具民族性的。

說到神性,好小說都是有神性的。這是借用了西方文學的語言,也就是說有精神的。作品要講究維度,要提升精神層麵,有的作品是政治傳聲筒,這令人反感,有的是把人物作為背景,去研究一個具有當下性的社會問題,這是討厭的,有的以觀念寫作,全文就為著演義一個觀念,同樣麵目可憎。現在有許多作品,寫現實,沒有精神意象的現實作品談不上現實主義作品。沈從文的小說是多義性的,往往最模糊的地方最分明,以故事承載人物,以人物承載命運,以命運承載精神。他有一句名言,說他的作品是建一個希臘小廟。通過對淳樸的愛意,風土人情的描摹,營造一個獨特的精神空間,這個精神空間與作者自身所處的物性空間形成強烈對照,這種精種空間就是“希臘小廟”,廟裏供奉的是一種充滿人性和神性的愛。一方麵是經營希臘小廟,一方麵現實卻是人欲橫流,紅塵滾滾,這樣就必然產生孤獨和悲涼,作品溫馨又哀傷是自然而然了。我們有些作品總在迎合,或者在作品中對應曆史而批判,那怎麼能體現神性呢?我畫過許多蓮,畫蓮喜歡畫出藕,莖和花,蓮花就是藕的精神之花,這朵花是豔麗的,潔淨的,豔麗和潔淨得又無比哀傷。我們在讀沈從文的書時,一定要體會我們寫作為什麼沒有這種神性,精神空間為什麼缺乏,而他又是怎樣尋找怎樣處理和完成這個精神空間的?

再說唯美性吧。中國作家曆來分兩類,一類政治性強,大題材,大結構,雄渾剛健,這類作家和作品弄得好當然好,而且在當時走紅,弄得不好就圖解,說教主題大於形象,作品壽命極短促。另一類講究文體,講究藝術,講究語言,講究氣韻,當然弄不好,影響格局和氣度,淪為柔弱和矯情,但弄得好則作品腳力強行之久遠。現代作家廢名是唯美的,他太講究,太講究了就冷僻,孤寂,失去大氣,沈從文早期學習過廢名,但走出了廢名。廢名作品氣是內斂的,沈從文作品氣是向外噴的。孫犁的荷花澱派之所以後繼無人,就是後學者太拘泥他,氣越來越小。唯美性的作家作品有一個很重要的特點,藝術感覺好,文筆美,善於運用“閑話”,增加韻味,這需要感覺和想象。這一點,可以讀沈從文的《柏子》、 《朱龍》等短篇,分析研究,細細體會。下來,我談談沈從文給我們的啟示。

一、成功的作家,必須是天生的一份文學才能,這份才能不是學校能培養的,它是大自然的產物。隻要胸中有文學,一經開發就有文學作品,若胸中沒有,後天如何努力也隻能成績一般。知識並不等於智慧,而智慧就是悟的積累。大師傅都是悟出來的,小和尚才整天敲木魚。張愛玲講:發展自己的天才。隻要你感覺你有這方而才情,你就好好去發展,許多寫作人初期都詢問:自己是不是這方麵材料,最後能不能成功?別人是無法回答的,自己應有感覺,這如同端來一碗飯,你會感覺自己能不能吃完。

二、文學寫出人的理想,寫出人對自身的追問。在中國這個政治性特強的國度裏,一定要建立自己的文學觀。有人是在政途上失意後轉入文學,有人以文學作為跳板進入政途,有人說是搞文學,經不過一個處長職位的誘惑,這都不是真正弄文學,也可以說不是能在文學上成事的人。文學靠征服而存在,不以迎合而活著。文學是愚人的事業,這個愚其實是大聰明。沈從文埋沒幾十年,是海外重視而影響了國內的,也是社會進步後對文學重新認識的,是金子終究發光,古鏡愈磨愈亮。

三、社會複雜,文壇亦複雜,各色人等,當入境逼仄的時候,精神一定要浩淼無涯,與天地往來,人要高貴,作品立意要高貴。作家不是比官位和權勢,中國是官本位國家,為官得勢可以使其作品也走紅,但時過境遷什麼都不是了,作家還是靠作品說話。

對於沈從文,任何人講都無法講清,我講的是一個作家談另一個作家的感受,這種感受隻是:他那樣寫我能不能那樣寫,他寫的東西哪些我可以寫哪些我寫不了?真正要了解他,認真讀他的作品,品味他的一段一句一字,悟出沈從文為什麼是沈從文,悟出沈從文能不能同自己有感應。眼睛盯著永恒和沒有永恒的局麵,我們方能進步。 2005.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