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興》後記(1 / 3)

《高興》後記

三年前的一個下午,我在家讀《西遊記》,正想著唐僧和他的三個徒弟其實是一個人的四個側麵,門就被咚咚敲響。在電話普及的年代,人與人見麵都是事先要約好的,這是誰,我並沒有在這個時候約任何人呀,就故意不立即去開門,要讓這不速之客知道我是反感這種行為的。咚,咚,門還在敲,而且聲音越來越大,最後是哐地一下,用腳踢了。

我有些憤怒,一把將門拉開,門口站著的卻是劉書禎。

他說:哎呀,我還以為你不在家哩!

我說:是你呀,幾時進城的?

他說:我已經城市生活啦!

他的嘴裏永遠沒有正經話,我就笑了,讓他進屋坐下,說:書禎,你個嘴兒匠!

他說:你不要叫我書禎,我現在改名高興了,你得叫我劉高興!

這就是劉高興。這也就是我第一次見到過著了城市生活的劉高興。

如果讀了《秦腔》,而且還記得的話, 《秦腔》書中的書正就是他的原型。我們是一塊長大的。小的時候,我並不熱惦他,他頭發有些卷,鼻孔裏老流著黃涕,但我崇拜他大。我們那兒把父親都叫大,因為他大不是賈族人,叫叔時前邊要加上名字,就是五林叔。五林叔不識字,但出口成章,能背戲本子,能講三國和嶽飛大戰朱仙鎮。尤其一米八的個頭,在罵老婆的時候,要盤腳搭手坐在蒲團上,罵得沒有火氣,卻極盡挖苦,妙語連珠,像是在說單口相聲。文章中我和書禎又是一起從初中輟學回鄉務了農,後來他去當兵,我上了大學,再後來我是逢年過節回老家看望父母,他已經在鄉政府做起飯,但人家嫌他不衛生,又常常將剩菜剩飯要送回家喂豬,就辭退了他。再再後來,我寫了我的書,他做過泥水匠,吊過掛麵,磨過豆腐,也三六九日的集市上擺過油條攤子。他幾乎什麼都幹過了,什麼都沒幹出個名堂,日子過得狼狽,村裏許多人都在笑話他。但我一回去,他逮住消息了,天晴下雨或黑漆半夜,肯定要跑來看我。我們便嘻嘻哈哈談說幾個小時,不累不困,直到我母親做過飯一塊吃了,他嘴裏叼著紙煙。耳朵上再別上一根,才走了。

我喜歡和他說話,他說話有細節。

有一年夏天回去,兒時的夥伴來了幾個,卻沒見他,我問書禎呢,他們說可能在西河地裏插秧吧。那時節村裏的麥早收過了,秧也開始灌遍水,書禎竟然才插秧?他們說還不是娃們都小,就他一個勞力,地裏活啥時候幹到人前去?到了晚上,月光一片,我去西河灘地看他,地是個窄長溜,他彎著腰在那頭插秧,隱隱約約像是鬼影,這邊地堰上卻放著個收音機,正唱宋祖英。我大聲喊他,他嘩裏嘩啦趟著泥水跑了過來,說:咱回,咱回!我說:你插你的秧!他說:反正黃瓜菜已經涼了,看它還能涼到哪兒去?他的家新蓋在半磵上,門口沒有場地,但門框上還保留著過年時寫的對聯,一邊是:張開口除了吃喝還要笑,一邊是:一閉眼都在黑裏就睡美。我說:詞兒你編的?他說:不對仗。就在牙上刮牙花子,把左聯翹起的一角粘上,說:我在村裏宣布了,誰揭我房上瓦可以,誰揭這春聯,我打斷他的腿!

一進院門,他就喊老婆燒開水,說城裏人講究喝開水不喝生水的,把水往滾著燒!開水端上來了,他從櫃裏取了一包白糖,抓一把就放進去。又對老婆說:快炒上幾個雞蛋來!他老婆愣了,說:咱沒養雞哪兒有雞蛋?他說:沒雞蛋?我趕緊圓場說這麼晚了吃什麼雞蛋呀。他嘎嘎笑起來,說:你這老婆不會來事,沒雞蛋,你就說我給咱借去,你一借再不閃麵不就完了,你偏說沒雞蛋!說得我也笑了。他說:不吃雞蛋了,咱不吃雞屙下的東西,總得讓平凹高興呀,你把咱錢櫃子拉來!老婆還是沒配合好,說:錢櫃子?他說:母豬還不是錢櫃子?沒腦子!結果已經關了圈的豬又放出來,這是頭拖著大肚皮的母豬,一趕進屋他就搔豬後腿,母豬立馬舒服得臥,乍起了死條腿。而十二個豬崽也一溜帶串兒從門坎上往裏翻,一翻一個肉疙瘩,一翻一個肉疙瘩。他說:不得了啊,一個豬崽五十八元,五十八元哩,你算算,十二個豬崽是多少錢?

那天我們談說得非常久,原本他後半夜插秧也沒去成。問起村裏的事,他說了,咱這兒啥都好,就是地越來越少,一級公路改造時占了一些地,修鐵路又占了一些地,現在又要修高速路呀還得占地,村裏人均隻剩下二分地了,交通真是大發達了,可莊稼往哪兒種,科學家啥都發明哩,咋不發明種莊稼?他說了,村道裏你還看見有幾個小夥姑娘?沒了,都出去打工了。舊社會生了兒子是老蔣的,生下姑娘是保長的,現在農民人給城裏生娃哩!他說了,狗日的×××總算把兩間屋拆椽賣了,老婆病成那樣,是要人呀還是要錢呀?他說了,××終於結束光棍生活了,那女的是三個娃,丈夫從樹上摔下來成了癱子,他被招夫養夫了的,不出力就有三個娃了!他問我有沒有認識治精神病的大夫?我說咋啦?他說知道×××嗎,我說我記不起了,他說×××你記不起?就是咱小時偷人家的杏,讓人家攆得咱掉到蓮菜池裏的×××麼!我說×××瘋了?他說兩口子苦,成年磨豆腐賣供兒子上大學,兒子大學畢業了不願意回縣來教書,在西安做盲流,文化盲流。這還罷了,那小女兒出外打工,出去了兩年沒音訊,×××沒瘋,她老婆瘋了,你介紹個大夫給治治,要不我不敢從他們家口過,她不知了羞恥,動不動不穿褲子往出跑,我眼睛沒處瞅麼。聽了他的話,我就歎息了,他說:你歎息啥嘛?我說:農村還這麼苦。他說:瞧你,苦瓜不苦那還叫苦瓜?

先前他來過西安,曾費盡周折尋到了我家,但我去外地開會,回來聽孩子講有一個自稱是我同學的人來了,來了一身的土,倒茶不喝,要到水龍頭接喝生水,在地板上吐痰,吐了痰又用腳蹭,說了一堆他們聽不明白的話,後來就起身走了。我聽了,覺得肯定是劉書禎,就埋怨孩子慢怠了他。家鄉生活苦焦,苦焦人心事多,最受不了的是城裏的親朋好友慢怠,如果你待他們好,他們便四處給你揚名,你是個科長也會說你就是局長,坐小車,住洋房,讀磚頭厚的書,即便吃豆麵糊糊裏邊也放著人參燕窩。他們還會竭力保護你的老屋,院子裏的梨不會少一顆,清明節去上墳,也要在你家的祖墳上培幾鍁土。如果你慢怠了他,他們就永遠記仇,你就是在外把事情幹得驚天動地,那是你的事,與他們無關,來了人問起你,他們說:噢,他那人呀,該怎麼說呢,不說了吧。你回去了,他們避而遠之,避不及的,最多說一句你回來了,腳不停就走了。你在老家過什麼紅白事,擺上酒桌他們不來,來了就提個水桶,吃一碗往水桶裏倒半碗,把一桶剩菜剩飯提回去喂豬。我們鄰村就有一個在縣上當局長的,慢怠了老家人,他坐著小車進村,村道裏有人鋪了席曬包穀,就是不肯收席讓小車過去,而後來小車輪子碾著了包穀,攔住車須要數著被碾碎的包穀,一顆賠一元錢,不賠不行。所以我告訴孩子,以後不管我在家不在家,凡是老家來了人,一是要笑臉相迎,酒飯招待,不要讓他們進門換鞋,不要給人家紙煙了又把煙灰缸放在旁邊,他們說話要看著他們,認真傾聽,鄉裏人有鄉裏人的不文明,他們卻有城裏人沒有的幽默和智慧。

我隻說孩子慢怠了劉書禎,劉書禎再也不會來城裏找我了,但他這一次又來了,而且他成了劉高興。

他這次進城投奔的是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多年前就來到西安打工,在一家煤店裏送煤。他的兒子沒有繼承他和他父親的樂觀幽默,總是沉默寡言,又總是憤憤不平,初中畢業後一直謀著要出外打工,他就讓兒子去打工了,他說:父子是冤家,讓狗日的去吧,餓不死就算成功了!可當兒子春節回來過年時,兒子卻穿了件西服,每次打撲克小賭,輸掉一元錢了就從懷裏掏出一指厚一遝百元錢來取出一元,然後把那遝錢裝進懷裏,再輸一元錢了,又掏出那遝錢再取出一元。但兒子沒有把錢交給他。他說:我這個人民咋就沒有個人民幣?也就出來打工了。他已經五十三歲了,一張嘴仍然是年輕的,腰和腿卻不行了,跑不快,幹活就蔫。他在兒子的煤店裏幹了一個月,他說和兒子住在那個塑料板搭成的棚子裏,熱得他夜夜在地上潑了水,鋪上張竹席睡,這些他都不在乎,惱氣的是兒子和他想法不一樣。他是有了錢就攢,兒子有了錢就花,他要兒子把錢交給他了他在老家給兒子蓋新房,兒子就是不給。父子倆矛盾了,大吵了一頓,他一氣出來單獨幹,單獨幹隻能拾破爛,他就拾起破爛了。

拾破爛?我可是從來沒有關注過這個行業,甚至作想也沒有作想過。事後琢磨,雖然我在西安三十多年了,每天都看見城裏有拉著架子車或騎著三輪車拾破爛的人,也曾招呼著拾破爛人來家收過舊書刊報紙,但我怎麼就沒有在腦子裏想過這些人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麼來拾破爛,拾破爛能顧住吃喝嗎,白天轉街晚上又睡在哪兒呢?城市人,也包括我和我的家人得意我們的衛生間是修飾得多麼豪華漂亮,豪華漂亮地修飾衛生間認為是先進的時尚的文明的,可城市如人一樣,吃喝進多少就得屙尿出多少,可我們對於這個城市的有關排泄清理的職業行當為什麼從來視而不見,見而不理,麻木不仁呢?這就像我們每時每刻都在呼吸著,卻從不覺得自己在呼吸一樣嗎?我也時常在鼓呼著要有感恩的意識,可平日裏感動我們的往往是那類雷鋒式的好人好事,怎麼就忘記了天上的太陽,地上的清水?

那天,我們談論就盡是有關拾破爛的事,而且,他的拾破爛的經曆似乎成了他考察了解西安和來西安打工者過程,他見我驚訝的神色越發得意洋洋,盤腳搭手坐在沙發上一邊口水淋漓地吸紙煙一邊慢條斯理地排說。他讓我知道了在這個城市打工的哪兒入都有,但因各地的情況又不相同:關中的東府和西府,經濟條件相對還好,人也經見得多,他們多是在經濟開發區的一些大公司打工。陝北的來人體格高大,又善於抱團,更多的是聚集在一些包工頭手下,去蓋樓,去築路,或在賓館和住宅區裏做保安。陝南的三個區域,漢中、安康人貌如南方人,性情又乖巧,基本上都是在一些服務行業做事,如在店鋪裏賣貨,如在飯館,茶樓,洗腳屋裏當服務生。而商州呢,商州是最貧困也最閉塞的地方,既不是產糧區也沒有石油煤炭天然氣資源,曆來當地掙錢的門道就是開一個小飯店,偏又普遍的喜文好藝,尤其注重孩子上學,上學的目的就是早早逃離這山地。比如我們縣,三十萬人口,年財政收入二幹多萬,而供大學生上學,每年幾乎從民間都要付出一億元。每年一億,每年一億,老百姓就是一捆子穀杆,被榨著被擰著被擠著,水分一滴滴沒有了,隻剩下了一把糠渣。這些學生大學畢業後卻極少再回原籍,他們就在城裏的一些單位、公司做臨時工,不停地跳槽,不停地印製名片。可憐的商州山區水土流失了,僅有的錢被學生帶走了,有了知識的精英人才也走了,中國出現了曆史上最大的一次人口遷徙,遷徙地就是城市,城市這張大口,將一碗菜湯上的油珠珠都吸了。劉高興說:新衣服都穿上走了,家裏扔下的是破棉襖!商州的經濟凋蔽不堪,剩下的人也還得出走呀,西安在他們的心中是花花世界,是福地,是金山銀海,可出走一沒資金,二沒技術,三沒城裏有權有勢的人來承攜,他們隻有幹最苦最累最髒又最容易幹到的活,就是送煤拾破爛。但凡一個人幹了什麼,幹得還可以,必是一個攛掇一個,先是本家親戚一夥,再是同村同鄉一幫,就都相繼出來了,逐漸也形成以商州人為主的送煤群體和拾破爛群體。

自從劉高興這一次來到了我家,我們的往來就頻繁了,每到下雨天,下雨天他就空閑了,他說那是他們的節日,要麼到我家來,要麼叫我去他租住處。從他的口裏,我也才知道我們賈姓族裏其實有很多晚輩都在城裏打工,但他們從來沒有和我聯係過,或許是我長年不回去和他們隔遠了,或許他們都混得不好,覺得羞愧不願見到我?我也曾想,即使他們來找我,我雖有文名但無官無權無錢的又能幫他們做些什麼呢?劉高興之所以來找我,他不想求我什麼,他也知道我的處境和性情,又因為年齡相近,他需要說話,我需要傾聽,所以我們就親近了。當我有什麼大的活動,比如給母親祝壽,為女兒舉辦婚禮,我當然得通知他。他的衣著和容貌明顯地和所有賓客不一樣,就像蘋果筐裏突然有了一個土豆。但這個土豆是歡樂的,他的大嗓門和類似於周星馳式的笑使大家不習慣,可得知他的身份後驚奇著他的坦然和幽默,又興致勃勃地與交談。他就會說許多鄉下的和在城裏拾破爛中的奇聞異事,他說得繪聲繪色,等大家都聽得一愣一愣的,他卻一臉嚴肅了,說一句很雅的古句。愛讀奇書初不記,飽聞怪事總無驚。於是那些教授都感慨了,說:劉高興,你形象思維好啊,比老賈還好!他說:我在學校的功課是比平凹好,可一樣是瓷磚,命運把他那塊瓷磚貼在了灶台上,我這塊瓷磚貼在了廁所麼!然後又是嘎嘎大笑,擦了一下鼻涕,說:我是閏土!我趕緊製止他,說你胡比喻,我可不敢是魯迅。他說:你是不是魯迅我不管,但我就是閏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