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石潰成一堆散沙,被清潔工人一車車運走了。柳沒有怪石不辭而別,她的愛人本就不善言辭、盡管內心豐富;她也絲毫沒感到悲傷、盡管偶一刹那還是傷心得要命。她知道石這一世將會轉生成人,這是之前精靈告訴她的,她還煞費苦心地花費了幾十年時間旁敲側擊地告訴石,自己隻想做棵柳樹,意思是讓他安心去做他的人,盡管做人很麻煩,但能成為某種情感豐富的高級動物,還是很有誘惑力且機會難得。她不確定石聽懂了她的心,隻能默默祈禱他別做傻事。
她也並沒期望石能把工蟲留下來陪她。據精靈說,如果石轉生成人,工蟲將化為他生命裏的“虹”,不再是條蟲子;現在想來,那道來自心靈深處的溫暖光芒是多麼重要,她不能太自私……表麵上是這麼說,可柳的心裏還是悄悄隱藏著某種期許或女人式的幻想,尤其是當外麵的世界變化紛繁的時候,她十分渴望再次感受那堅定的眼神——隻要看一眼、就一眼,她就不再對這世界感到害怕。可現在,隻剩下自己和斜陽下長長的影子。柳越來越想念山穀的朋友們,她太需要有個伴了。有時候,飛過一隻鳥、吹過一陣風,或者從工程車上掉下一小塊石頭,她都會神經過敏地以為是石或朋友來了。隻是她的幻想從未成真,石似乎永遠都不會來,反倒在18年之後,她迎來了一件現代化工具——電鋸。
事情是這樣的:石死後沒幾年,股市公司的小草老板就掛了,死於突發性腦溢血,原因是股市驟然下跌,他的血壓和心電圖就再也沒升上來;大肚子老板死後,股市公司越來越不景氣,沒幾年就關張倒閉,辦公樓變作一片廢墟,成為野貓野狗和**者的繁殖溫床;後來據說這大城承辦了一場奧運會,許多場地都要拆遷改建,股市大樓就在其中,它周邊的民房和商業區一點點都被推土機鏟平了,路邊的樹也一棵棵被放倒,現在就剩下公司門口這片區域,於是柳聽到了吱吱作響的電鋸聲越來越刺耳。實話說柳不想就這樣死掉,她倒不是怕死,主要是擔心——如果石回來的話會找不到她。可她一點辦法沒有,眼看著工人走到腳下,一按電門那鋼鐵齒輪就尖叫起來,柳的腰當時就被割了一道口子。
“別停!快點!”旁邊有人喝道。
工期吃緊,誰都耽誤不起。每分鍾、每個人,都是成本,如果再不抓緊幹活,利潤從何而來呢?似乎大城裏每個項目、每件事,都是這樣催人老命,盡管與此同時每個人都在心裏巴望著能托社會進步的福,過幾天舒心日子,但越來越多、越來越深的欲望讓他們騎虎難下、欲罷不能。可今天出了意外情況。正在作業的電鋸工人突然一轉身,拿著電鋸朝其他人衝去。工友們以為他瘋了,蹦跳著叫他住手,卻一點用沒有,最後一幹人等落荒而逃,向他們的包工頭彙報這不同尋常的情況。趕跑了同夥,發瘋的工人把電鋸一扔、扯掉工作服,抬起頭朝柳憨然一笑。柳差點沒暈過去:一個皺巴巴的老人!
老人慈祥地盯著柳,說他是石。柳根本不信,歪著腦袋打量老半天還是半信半疑——石才死了18年啊。後來老人背了幾首《野豬詩集》裏的詩,又說了許多關於“歡樂穀”的事,柳才慢慢信了。她問“老人”說,不過18年的光景,你怎麼老成這樣?老人回答說,“我一下生的時候比這還老呢。”這就更對了。柳聽說過石的故鄉宇宙和這裏不同,時間的方向是反著的,人的一輩子是從老到小。可柳不敢相信這竟是真的,石說他也沒想到在這個時空下,自己竟然會獨自遵循故鄉的時間流。但不管怎麼樣、也不管這事有多難解釋,反正有一件事很清楚——石轉生成人回來了。
可柳並不大高興:“不是說不叫你來麼?”
“我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在這。”石滿臉認真。
“你來能做什麼?!”
“陪你過完這輩子。”
“你鬥不過他們的!這是國家拆遷改建項目!”
“我不怕!”石一挺胸膛。
柳都快瘋了,心說都轉生成人了,還這麼沒腦子,不過又轉眼一瞧——她的石還蠻可愛的。為了保護柳,石寸步不離,晚間就住在樹上,柳伸出臂膀輕輕摟著他;瞧著酣睡的石,柳覺得就像抱著自己的兒子。第二天一大早,包工頭帶著人氣哼哼地來了。柳眼尖,瞧見包工頭那雪白的襯衫,小聲叮囑石說一定要小心,這家夥有可能跟白狐狸有關係。包工頭站在樹下叉著腰大罵,問石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