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方瑩手裏接過照片。
我努力讓自己麵不改色地坐著。可我心裏早就不安得喘不過氣來,就好像坐在電影院裏等待著悲劇的結尾,心情忐忑得沒法兒繼續往下看,可又沒力氣抬屁股就走。畢竟悲劇沒發生在我身上,它在銀幕上,不會因為我的離開而變成喜劇。硬著頭皮看下去,知道結尾再壞也不過如此,說不定還能找到一點點希望。
那是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該是在照相館裏照的半身像,照片上一男一女,十八九歲的年紀,卻故意作出成年人的表情,對著鏡頭緊張而莊重地笑著,好像笑是一項神聖而偉大的工作。女孩兒留著長長的辮子,明亮的眼睛和柔嫩的雙頰帶著光彩,滿臉不自然的表情遮擋不住純樸得令人心悸的美。而她身邊的男孩子,留著平整的分頭,臉色黝黑,一雙濃眉下隱藏著凹陷的雙眼……這雙眼睛怎麼如此熟悉?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好像一記重拳,在我心頭重重地一擊!我抬起頭緊盯著方瑩,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她卻衝我點了點頭。
我再次低頭去看那照片,希望能從中找出什麼破綻來否定我的猜測,也否定方瑩的讚同。照片上的男生,留著茶壺蓋兒似的分頭,襯衫的袖子挽到胳膊肘子上,這該是六七十年代知識分子的打扮,可不難看出他根本不是讀書人,那張臉雖然年輕,不見了許多的皺紋兒,腮間也豐實著不少,可那眼神裏流露的憨厚,令我實在是無法懷疑。這能有錯嗎?這不是他是誰?這二十年前的林水生,不就是二十年後住著大房子開著寶馬車的林老板?
6
我猛地驚醒過來,騰地站起身:“你都告訴他了?你……你給他看照片兒了?”
方瑩渾身一抖,好像受了驚嚇似的,瞪著眼睛看我,很快地,淚水布滿了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她用顫抖的聲音說:“我……我本來沒想告訴他的!”
“得了吧,你不想告訴他?不想告訴他幹嗎打電話四處找他?還說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講?這些不是你說的?”
我心裏豁然開朗,一股怒氣簡直要把我頂上天了。
“我……我隻想勸他不要跟林老板在一起了。可我真的沒想告訴他那麼多!不然我也不會這麼擔心,也不會給你打電話了!”
她尖著聲音為自己辯解。
“可你還是告訴他了!是不是也把照片給他看了?你讓他怎麼活下去?”
我繼續怒吼。這會兒沒什麼能不讓我怒吼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那天晚上試著給他打了個電話,沒想到還真打通了!他告訴我他正在Las Vegas機場等著登機,馬上就回舊金山。我就去機場等他,我是好心好意的!可他,居然。居然要假裝沒看見我!我才不是想賴著他!我還沒到嫁不出去的地步,我隻不過想勸他不要去找姓林的!你說,他難道還能跟姓林的在一起嗎?那是亂倫啊!你說!我難道不是為了他好嗎?”她猛地抬起頭來,顫抖著雙肩歇斯底裏地問我。
砰地一聲,我一拳錘在茶幾兒上。
她卻更加的歇斯底裏起來,用更尖的聲音叫著:
“你就隻護著他!你們都摸著良心問問自己,自從我跟他認識,我什麼時候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我是不是處處為他著想?是不是什麼都替他張羅著?我算瞎眼了!他從來就沒稀罕過!告訴你,我早就覺得他不對勁兒了,從來對我就是愛搭不理的,有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多餘!我現在算是明白了,他是什麼?我呸!他是同性戀!變態!亂倫!又有誰替我想想?又有誰為我考慮考慮,這幾個月,我是怎麼……過來……的……”
她趴倒在沙發上,失聲慟哭起來。
我渾身在發顫,腳底下的地板也好像在跟著一起顫。
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也不想多說一句話。在這裏再說什麼都多餘。我猛地站起身,衝出屋子,跑下樓,衝進綿綿的細雨裏。
我感覺渾身像燒著了一樣,可脊背又在隱隱地發寒。我仰起臉,向著天空,讓更多的雨水流進我的眼睛和嘴裏。天空是一片茫茫的無邊無際的暗紅色。我突然想起Las Vegas那個老太太給桐子算的命來:
“你以為他是,他其實不是!”
“你的愛人,和你的家人,怎麼都是K?”
那不正是他的父親?以為老礦工是父親,而親生父親正是他的愛人——不管他自己承認不承認——林老板!
我抬起頭大聲叫:“這都他媽的是什麼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