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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瑩宿舍的客廳裏很暗,隻有一盞台燈亮著,在漆黑的窗戶上投上幽幽的影子。方瑩抱著枕頭縮在沙發的一角兒,低著頭,臉色雖然柔和,卻蒼白得仿佛曝光過渡的藝術照片。
“那兒離重慶還遠著呢,要坐四五個小時的汽車。我真的就是想去替他看看他爸,可我趕到的時候,他爸已經去世了。他的兩個弟弟都戴著孝,他媽媽神誌不大清醒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一聽見我提到郝桐,就一把抓住我不放手,後來見誰都說,說……。”她遲疑了一下兒,“說我是她兒媳婦。”
她咬了咬嘴唇兒,突然抬頭看著我說:“你知道嗎?每次聽她這麼跟人說,我……我心裏都跟刀割似的難受!可我能怎麼辦呢?她是個瘋瘋癲癲的可憐女人,我總不能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吧?”
我不想看她的眼睛,所以扭頭看向窗外。一團漆黑中隱約能見到樹的影子,張牙舞爪地站在外邊兒。
“所以我陪了他媽媽三天三夜。我本來不想待那麼久的,可他哥哥弟弟都說,自從他爸閉眼,他媽一直鬧,誰也勸不住,直到我來了,她才好多了。不過還真是,我去的第一天她還一直特歇斯底裏的,到了第二天她就好多了,不哭也不笑,就安安靜靜地拉著我的手坐在那兒發呆。到了第三天,她突然把屋裏其他人都轟出去,把門窗都關嚴實了,然後趴在我耳朵上,小聲兒問我知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我說記得郝桐說起過,叫許秀芬。她突然就笑了,她說她其實不叫許秀芬,她叫許雲妹,她也不是四川人,她是福建人,她說她是漁民,生長在海邊兒的。我說是嗎?這我倒沒聽郝桐提起過。她又捂住嘴巴傻笑,她說:‘我也沒告訴過他!其實啊,他也是福建人,那個小雜種!”
方瑩頓了頓,輕輕咳嗽了一聲兒,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鼻子尖兒,然後繼續說下去。
“聽她這麼說自己的兒子,我心裏真是大吃一驚,可沒等我說什麼,她就又發起瘋來,她咬著牙說小雜種要去外國留洋,這些都是報應什麼的。然後她一下子又哭了,邊哭邊拉住我的手,讓我告訴郝桐,不要記恨她,她不是故意不要他,也不是不喜歡他,把那麼小的孩子送出去,她心裏也疼,可不送他不成,因為礦上的人指著脊梁骨,她和丈夫過不下去。而且郝桐脾氣又倔,留在家裏也要受氣。我問她為什麼要被礦上的人指脊梁骨,她又把門窗檢查了一遍,才小聲兒告訴我,郝桐根本不是礦工親生的,是她從福建帶來的,而且這礦區有個風俗,就是女人不能嫁兩個男人,男人娶了嫁過人的女人,一輩子被人瞧不起。我心說還有這麼封建的地方,簡直是活生生的祥林嫂的故事!不過我這才知道,郝桐的親生父親原來並不是四川礦工。我正想再問點兒什麼,她又發起瘋來了,她非拉著我問郝桐為什麼念了這麼多年書卻不懂事,非要往外國跑。我回答現在念書念得好的都出國,可她就跟根本沒聽見似的,隻一個勁兒嘮叨,說郝桐不懂事,就跟他那個不懂事的爹一樣。”
方瑩看了我一眼,好像在驗證我有沒有在聽。我問:“那後來呢?”
她說:“後來,她又跟我說起郝桐的親爹,是個叫什麼水生的福建漁民。她說那漁民本來還是很疼她的。他們從小玩到大,村裏人都說,雲妹和水生天生就該是兩口子。她還說她倆小時候就在廟裏拜過天地。她說到這兒的時候又嘻嘻地笑,笑得跟個小姑娘似的,可笑著笑著突然又發起瘋來,咬緊了牙說,都是因為什麼鬼,把水生的心給偷了去。她說她後悔死了,後悔怎麼讓什麼鬼進了家門,這段兒我聽得不是太明白,我問她什麼鬼,她一下子又犯了病,兩眼發直,嘴角兒哆嗦,嚇死我了!”
我心裏一沉,腦子裏隱約回憶起什麼來。媽祖廟,拜天地,這些仿佛都似曾相識。方瑩卻不容我走神兒,她用眼睛把我盯牢了,繼續往下說:
“好在她這回瘋得不厲害,沒過多會兒就過去了。我心想我還是別亂問了,讓她自己愛說哪兒說哪兒吧。然後她又說,水生——郝桐的親爹——好好的日子不過了,非要跟個鬼去什麼外國,說外國滿地的金子隨便撿。她知道這些都是鬼話,可她想盡了辦法,也攔不住那個鬼迷心竅的男人。說到這兒,她咬著牙叫了幾聲兒,就又發起瘋來,這回折騰得厲害,一下子背過氣去了!我趕快把他倆兒子叫進屋,他們倒是挺有經驗,進來就掐人中,她還真一下子就醒過來了,醒過來就沒完沒了地哭,唉!也夠可憐的!”
方瑩歎了口氣,身子輕輕地舒展開來,好像一隻冬眠複蘇的動物。她緩緩地從身子底下摸出一張照片,拿在手裏說:
“她醒過來之後,就又把兒子們哄出去,然後把這個交給我。她說男人走了,就留下她一個。可她有了孩子,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帶著個孩子,她在家實在活不下去了。孩子——也就是郝桐——四歲那年,她帶著郝桐嫁給了四川一個三十多還窮得娶不上老婆的礦工。可沒想到人那兒有這條老規矩。娶她的窮礦工先前也隻知道她結過婚,可不知道她還帶著孩子,本來以為不說出去誰也不知道,可在火車站一看見孩子,礦工也犯了難,好在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好歹把她母子帶回了家,跟外人說孩子是她娘家親戚的,帶過來寄養一段時間。可孩子太小不懂事,該叫媽就叫媽,改不了口啊,所以是是非非的也肯定傳出去一些。她實在沒法子,才把郝桐送得遠遠兒的去上學,一家人勒緊了褲腰帶供著他,好在礦工真是個好男人,從心底裏把郝桐當自己的親兒子,郝桐考上大學,他還親自送他去北京。說著說著她眼圈又紅了,她說郝桐不知道這些,就隻會在心裏恨她,說不定也恨他爸。可他不該恨他們,至少不能恨老礦工。她把這張照片交給我,讓我拿給郝桐,告訴郝桐他真正該恨的是這照片上的男人。說到這兒,她就又發了瘋,尖聲叫著:‘留洋留洋!可他也要留洋!要走死人的路!他一定也給鬼迷了心竅了!這個小雜種!’我算看出來了,隻要一提到郝桐的親爹,她就要發瘋。不過這回我也顧不上她了,因為這張照片兒讓我也快瘋了。看看吧,那上邊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