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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工作的日子還真不錯。
早晨七點半聽著鬧鍾起床,刷牙洗臉吃早飯,上班下班吃晚飯,看電視上網睡覺,每天好像按同一路線行駛的班車,準點到站離站,司機加乘客就隻有我一個,我吃飽了全家不餓,我睡著了沒人醒著。這種日子實在清閑得不得了,如果不是每天要早起,那就跟做神仙差不多了。
以前做學生時難得天天早起,倒是必定天天熬夜。理工科的留學生們都好像是夜行地動物,永遠看不到晌午的太陽。雖說上學期也趕了幾回早課,但一周不過兩三節,而且下了課可以回家補覺。上班後一下子把作息時間調前三個多小時,這時差一時半會兒還真倒不過來。
雖說矽穀時興彈性工作製,有人幹脆在家“遠程工作”,可我上班的鍾點兒一點兒自由都沒有。早八晚五,絕無遲到的可能,誰讓這份工作的性質就是幫著客戶解決技術問題呢!客戶遍布美加,地處東海岸的大有人在。那邊兒比加州整整早了三個小時,您這兒八點上班,人那兒可都上午十一點了,您再晚到公司一小時,人家整整一上午都得幹瞪眼。所以公司明文規定:彈性工作沒問題,要來早來,幹脆六點來(不過沒說可以早走),晚於八點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就為了多睡二十分鍾,我盡量靠近公司找地方住。好在公司所在地區差不多是矽穀的“貧民區”,我於是借光兒找了一處便宜公寓,一室一廳每月九百八。您說九百八還不算貴?再加點兒就夠兩張北京舊金山的往返機票了。可2000年那會兒,隨便一套一室一廳的公寓就一千二三,而且有錢還不一定能立刻住進去。所以像我這樣僅僅花了一天功夫就找到一千塊以下的一室一廳,而且離公司開車五分鍾,運氣真算是不錯了。
我住的公寓在一棟臨街的兩層小樓裏。這座樓離遠了看有點兒像北京建築工地的工棚,不過裏麵條件肯定比工棚強。地毯有點兒舊,但算得上幹淨,也沒什麼怪味兒;廚房的爐具都是新換的,衛生間也挺整潔,牆上釘著一塊大玻璃鏡子,雖然人照著有點兒變形兒,可鏡子頂上裝著射燈,光線還挺柔和。臥室和客廳雖然有點兒嫌小,不過涼台的拉門和窗戶都特寬大,一色的藍天鵝絨窗簾兒,窗外有棵巨大的棕櫚樹,好像一把特大號的遮陽傘,大中午的一點兒陽光都透不進來,不過到了晚上,倒是能讓馬路對麵的霓虹燈光鑽進來一些,斑斑駁駁地灑在房頂,也算別有意境。
我的街坊都是貧窮而快樂的墨西哥人。最典型的就屬“房東”一家,一對兒黑黑胖胖的夫婦,養著五個孩子。每天房門大開,屋裏叮叮咚咚放著快樂的墨西哥民歌,女主人有時還亮開嗓子跟著唱兩句。這對夫婦雖被房客們稱為“房東”,其實也隻不過是被房產公司請來管理房子的人,幫著處理租房的事宜,再做做維修保養,自家的房費就得以免除。平時丈夫出去做些零活兒,老婆則在傍晚到超市去打工,一個月千把塊的零花錢,不愁吃喝也不打算給孩子們攢學費——根本沒指望他們以後能上大學,所以每天歡歌笑語的也很是快樂。
在他們眼裏,我是實實在在的有錢人——這年頭兒,矽穀裏哪個做工程師的是窮人?黑壯的男主人就曾經問過我,幹嘛不買輛新車?我聳聳肩說沒錢,他大笑,拍著自己胸脯說沒錢的在這裏!然後探著頭側目:你在電腦公司上班?也該是百萬富翁吧?這回就輪到我大笑。我說我要是百萬富翁還住您這兒啊?他也摸著後腦勺兒傻笑著說:那是因為你剛開始做,過不了幾年就成百萬富翁了,以前來過好幾個你這樣的,不久就搬走了。
不過要想成為百萬富翁,隻靠我的工資,就算不吃不喝,也要攢個二三十年。
說到工資,猶太老板真是狡猾,上班第一天,把我拉進辦公室,信誓旦旦地把屋門關嚴實了,先耐心地給我講了N個小公司股票上市,連女秘書都一夜住進超級豪宅的故事,然後呢,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張紙來,在上麵寫了個公式,我一看就明白了——我的收入由兩部分組成:五萬五的年薪,加上麵值一萬元的股票。
老家夥笑眯眯地說:這是特殊的待遇,公司在沒上市之前,對原始股的分配很慎重的,許多老資格的員工也未必能每年拿到一萬股。
我腦子裏突然閃過“灣區有誌工程師”白立宏的樣子——他在日本小館兒裏拚命搖著頭說:連生物公司都跌了,我們這生物器械公司,還能在這時候上市啊?不行了不行不行不行……。
我笑了笑沒說話。是不是六萬五已無所謂,原始股是不是廢紙也無所謂。隻要工資足夠我交房租吃飽飯,然後每月再給爹媽寄兩百美元就成。我現在是孤家寡人,沒負擔沒拖累沒野心,多少錢工資也沒啥所謂。好在我爹媽野心也不大。我告訴他們我已光榮走上工作崗位,一年工資合四十多萬人民幣,他們也就心滿意足,把失去了一個博士兒子的損失忘到腦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