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子突然又彎腰咳了兩聲兒,音色多少有點兒像老礦工的咳嗽。方瑩尖聲兒說:看你還忙,忙死你算了!
說歸說,她卻把胳膊夾得更緊,好像便衣警察扭住剛剛擒獲的小偷,生怕一不留神兒給他逃了。
蔣文韜也跟她同學回了飯店。像她這般少言寡語的人,居然也能和誰鑽一個被窩聊通宵,看來她身上並非一點兒小女生的習性都沒有。不過這對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用不著開車送她回家了。這還真讓我一下子覺得輕鬆了不少。
我獨自一人往中國城走,穿過一團團餘興未盡的人群,當我走到停車的地方,已經淩晨兩點了。
和碼頭相比,中國城要冷清許多。路邊的店鋪早已打烊,街角冒尖兒的垃圾散發著和這喜慶日子不大配套的怪味兒。街上還有些稀稀落落的行人,都在匆匆地趕路。
大概是碼頭太熱鬧,而中國城又太冷清,當我把汽車鑰匙從口袋裏掏出來的一刹那,我竟然想到了KissFire——那家Ebby每個周末都要光臨的酒吧。
Ebby說過KissFire距離中國城不遠,禮花表演散場了,那兒也許正熱鬧。我心裏忽地冒起一個念頭——要不要開車轉轉看能不能找到那地方?我把鑰匙插進車門的鎖眼兒,同時試圖鎮壓住這很有點兒邪惡的念頭。可它正拚命地茁壯成長,好像春雨後的筍尖兒,大有破土推石的勢能。
正在這時,我突然聽見有人在背後叫:
“高輝?高輝?”
我吃了一驚,心跳突然加速,好像考試打小抄兒被老師當場擒獲。我猛回頭,距我三五米遠的街燈下站著一個瘦瘦的身影,上身是皺巴巴的白襯衫,下身是黑色長褲,袖子挽到胳膊肘,小臂糾結著腱子肉,臉上堆滿謙恭的笑容。
他這身兒打扮,倒讓我想起那次在中國店裏看他抬冰袋的樣子。
“林老板,您新年好啊!”我也連忙笑臉兒相迎。
“新聯(年)好新聯好!”林老板忙著上前要跟我握手,手都伸出來了,又縮回去在屁股上使勁兒抹了抹。昏黃的路燈下,他的目光疲憊極了,脊背似乎也比以往更彎了些。如果現在給他牽頭牛,肯定像極了剛從地裏回來的老農,典型的革命電影裏受壓迫的佃戶。
“來慶祝美蘭連(年)夜?他們啦?也來了嗎?”
林老板嗓門兒依然洪亮,和臉上的疲憊表情不大相符。他使勁兒握住我的手,滿手的繭子硬邦邦的像正在風化的石頭。一股淡淡的酒氣跟著他的話一起撲麵而來。
我還是頭一次聽人把millennias night(千禧夜)直接不中不洋地說成是“美蘭年夜”。我答:“他們都來了,不過剛才都撤了,現就我一人兒,您怎麼這麼晚了還沒忙完?”
“今天客人多,所以開晚些嘍,最後一桌客人幹幹(剛剛)走,我出來鎖門。”林老板扭頭往回看一眼,我順著看過去,那館子是座兩層小樓,兩扇木製的大門像極了林老板家的紅漆大門,屋頂的霓虹組成四個紅色的大字“東升酒家”。
“真巧啊,今兒晚上把車停您門口兒了!”我沒話找話。
“是哦!真巧,幹脆進來吃宵夜啦?”林老板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加重了,眼睛又變成端午的月牙兒。
“謝了林叔,那多麻煩您哪,我看我還是……”
“不麻環(煩)不麻環!一點也不麻環,緩(反)正我自己也要吃的!快進來進來啦!”
我不推讓還好,我一提“麻煩”兩字兒,林老板立刻非常堅決地打斷我,而且幹脆拉住我的手往飯館裏拽。
我一時想不出有什麼拒絕的理由兒,索性跟著他走進店裏。
林老板泡了壺茶,從廚房冰箱裏拿出幾碟兒冷盤。他本來說要炒幾個熱菜,我硬攔著沒讓。他隨即又取出幾瓶兒青島啤酒來,不由分說一口氣兒連開了兩瓶兒,邊開邊說著:“來,來,嗬嗬,我們中國的驕傲啦!”
他可真是個愛喝的人。衝他身上的酒氣,我猜他肯定一直沒閑著。我說:“好家夥,您悠著點兒,這要都喝下去,今兒晚上就得放在您店裏了!”
“放?放什麼?”林老板一臉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