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梁自傳《與球共舞》(一)(3 / 3)

馬文革後來因為年齡的關係已基本退出了競爭,主要就是我和丁鬆在暗暗較勁。大家都知道這個機會難得,奧運會4年一屆,一個人的運動生命能有幾個4年!就我而言,打球憑的就是一口氣,這屆錯過了,下屆未必還堅持得到;丁鬆更是,他的年齡已經在那兒了,並且他的運動生涯浮浮沉沉,走到這一步也太不容易。

但是我倆當時的狀態都不好,心理壓力大大,怎麼都發揮不出應有的水平。那段日於簡直碰誰都輸,實力在一個檔次上的贏不了,就連打隊裏的小隊員也輸,點兒背到了極致。

那大概是我最灰暗的一段日子。少年已識愁滋味,比起哥德堡之敗來,那種彷徨無助不上不下看不清前途的感覺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除了訓練我不能也不應做別的,可是在日複一日的訓練中希望卻是那麼渺茫。

國內輿論也在議論紛紛:到底是丁鬆還是劉國梁?眾說紛壇莫哀一是。96年初,在參賽名單正撲朔迷離之際,一家報紙突然言之鑿鑿,聲稱蔡振華在接受采訪時說,大致已決定放棄選擇劉國梁的可能性了。

我當時的感覺真如五雷轟頂一般,報道中還有一些話,大意是劉國梁小船不堪重載,估計沒有太大希望了雲雲。這些話真的是狠狠痛了我,反而激起了我的鬥誌,我也並不相信蔡指導會說那樣的話。剛好過後幾天,蔡指導找我談話,我就把那張報紙給他看了。

“你覺得這話像我說的嗎?”蔡指導盯著我的眼睛問。

“我不相信。”

“正定集訓以來,這家報紙的記者從來沒采訪過我。“蔡指導肯定地說,“參賽名單我都還不知道,他們怎麼可能曉得。你別多想,好好訓練吧。”

我把那張報紙放進了我的球板套裏,直到現在都還在,我想它會在裏麵呆到至少我退役吧。

3月份,名單下來了,我搭上了飛往亞特蘭大的班機。

亞特蘭大之前的中國乒乓球隊彌漫著濃重的硝煙味,全隊眾誌成城,打定主意要背水一戰。

那時蔡指導腰椎間盤嚴重突出,若不好好休息,很可能就會導致下半身癱瘓。楊州集訓前,我們都勸他別去了,可是他堅決不同意,“不看封閉訓練我心裏放不下呀。”最後他是讓人抬上飛機的。

每天,蔡指導都趴在台子上,從二樓俯視我們的訓練。主帥如此鞠躬盡瘁,手下的將士自然大受鼓舞,大家真是玩兒命似的訓練啊。而我當時的訓練重心是雙打,和小輝在一起這麼多年,默契自不在話下,我們和王濤/呂林構成了“雙保險”,要確保這塊金牌。

8月的亞特蘭大驕陽似火,我的心卻平靜得如林間的湖泊。第一次參加奧運會,最強烈的感覺就是:怎麼那麼多記者!

那麼多記者也不是衝著我去的,他們的目標是王濤和孔令輝。即使問到我頭上,至多也就是一句“怎麼樣,有沒有信心?”而我也隻是談然一笑:“信心當然是有的,也有這個實力,中國隊很多隊員都有這樣的實力。”

這種寧靜安然的心態鑄就了我的勝利。奧運會比賽基本是一天一場,這使得我可以比較細膩地作準備工作,剩下的時間就以和同住的蔡指導、尹指導他們玩撲克來打發。

當我們兩雙選手會師決賽時,我們的“雙保險”目的已達到。奧運金牌誰都想拿,我和孔令輝細細分析著形勢:“他們是多年的老搭擋,配合當然比我們默契;但我們就個人技術而言,‘單兵作戰’的能力又比他們高……”尹指導在旁邊一聽就樂了:“行了,都知根知底的,還有什麼好說的,明天在場上放開打就是!”

頒獎儀式上,望著冉冉升起的國旗,聽著回響在耳邊的熟悉的旋律,我隻覺腦中一片空白。真的,沒有什麼特別的激動或想哭的感覺,也奇怪人家怎麼會熱淚盈眶呢。

雙打決賽之後緊接著是單打,由我對加拿大黃文冠。大約因為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當中,第1局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呢,就以9比21輸掉了。幸好蔡指導在一邊將我及時點醒,方連扳3局贏了回來。

當我和王濤在決賽裏相遇時,我的感覺真是有點複雜。一方麵高興兩塊金牌都是咱們中國的了,一方麵又別扭怎麼又遇上了隊友!我跟尹指導說:“怎麼那麼點兒背,兩個最不願碰的人,一次世界大賽,一次奧運會,都讓我撞上了。”尹指導還是那句話:“放開了,好好打。”

那天的比賽心裏特別平靜,仿佛已將勝負置之度外,我隻是十分認真地處理好每一板每一球,於是,冠軍就那麼水到渠成了。

掛著那塊金牌,我心裏還在犯嘀咕:怎麼,兩個冠軍都是我的了?

回國時和去的時候當然不一樣了,所謂“衣錦還鄉”大概就是那麼回事吧。可當時國內也有不少人說我這冠軍拿得僥幸,幾乎沒碰什麼高手。對於這種說法,我以10月份的世界杯冠軍證明了自已:戰勝了塞弗、普裏莫拉茨、瓦爾德內爾諸多高手,幾乎場場都是硬戰。而我在奧運會幾乎沒有係統訓練的狀況下取得了這樣的戰績,應該也能說明一些問題了。

(十三)從曼徹斯特的準備到圓夢埃因霍溫

世界杯之後,我已是雙料冠軍了。若能在來年的曼徹斯特世錦賽上拿到冠軍,那麼我將成為中國乒乓史上第一個獲得過所有世界男單冠軍的選手。在此之前,世界上也不過就瓦爾德內爾做到過。

然而在去曼徹斯特之前,我自己也在心裏悄悄分析過一下,覺得機率不是很大:曼徹斯特是團體單項一塊兒打,體力不一定能頂得下來。然而不管怎樣,我都將打好每一場比賽。

剛到曼徹斯特的時候,有一天半夜突然鳴聲大作,正蒙頭大睡的我從夢中驚醒,顧不得穿戴整齊便衝下樓去——火警!因為搬進去那天曼聯隊輸了場球,球迷鬧得挺凶的。到了樓下一看,大家的樣子都很滑稽,卻有不少人衝著我樂:原來我懷中還緊緊摟著我的球拍!

事後證明那隻是虛驚一場,我們這些“貪生怕死之輩”還被那些留在樓上的“勇敢者”嘲笑了一番。

那一回的團體打得真過癮。八進四,我們碰上了瑞典隊,所有人都說,這是把決賽提前到四分之一決賽打了。

對瑞典,我本來準備的是瓦爾德內爾,但沒想到對上了卡爾鬆。第二局一度以11比19落後,但好在我及時穩住陣腳贏了回來。那一場拿下來以後,就是對韓國的半決賽,由我對金澤洙。老金那時尚未“發瘋”,也被我輕鬆戰勝。

然後便是決賽。相信大家都還記得那場球。第一場,由孔令輝對蓋亭,第二局孔令輝曾以11比16落後,好在有驚無險,拿下了第一分。而我在對希拉的第二場卻莫名其妙地輸了一分,這樣到第四場時壓力就很大了。不過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反而放開了手腳,豁出去打,倒贏了回來。

當王濤以那個驚心動魄的31比29結束與埃洛瓦的戰鬥時,斯韋思林杯又一次被我們成功地留在了中國。和天津那次不一樣,這次拿團體冠軍,我是作為一名主力上場的。前麵沒有老隊員給你頂著,反過來在關鍵時刻還要你頂住,壓力之大自不待言。不過這樣的球打起來也夠刺激,過癮!

然而由於團體賽上體力消耗過大,再加上休息了一天,興奮不起來;64進32對南斯拉夫的卡拉卡塞維奇,體育館裏100多張球台一字兒排開,我的注意力根本集中不起來。雖然作了一番努力,但最後還是2比3輸掉了那場球。

按實力來說,贏卡拉卡塞維奇我是沒問題的,然而太累的我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心裏那個難過也就不用提了。好在此前我已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調整之後又投入到下一場比賽中去了。

現在想來,曼徹斯特實際上是一次準備,是為我成為國際乒壇所有冠軍獲得者的準備。那一次我拿了除男單外所有的冠軍,不過當然不包括女子項目。

到了1998年,相對來說就是比較平靜的一年了。除了9月份的亞運會,基本上沒有什麼重要的比賽。1998年其實應該被寫進金澤洙的《我的路》——如果他要寫的話。

那一年老金真是打瘋了,狀態奇佳,贏瓦爾德內爾,贏我,贏孔令輝……幾場球確實打得很棒。亞運會我碰上他輸了,但中國隊的整體實力還是比韓國高出一塊,因此拿金牌的還是中國。說實話,我不太喜歡曼穀那地方,太過潮濕,一到那些地方我的膠皮便不肯聽話了。

1999年春天,南斯拉夫硝煙彌漫,我比任何時候都關心起國際局勢來,因為第45屆世乒賽將在貝爾格萊德打響。形勢一天比一天緊張,我們仍按部就班地做著準備工作,進行封閉訓練,打算以不變應萬變。

封閉訓練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北約轟炸南聯盟,我們就知道比賽不能如期舉行了。延期的同時就有傳言出來,團體和單項要分開舉行。

這對我而言倒是個機會。眾所周知,體力尤其耐力是我的弱勢。一般打完團體賽後因為拚得太凶,已沒有足夠的精力去打單項了,而這次分開舉行則讓我可以有充分的準備去拚單項,去圓我那個“大滿貫”的夢……一想到這兒我趕緊想辦法“入定”,不讓自己過早地去想這些太具體的問題,隻是一如既往地認真訓練,積極配合教練根據賽期延後所做出的調整。

荷蘭艾因霍溫的8月,天氣雖然比較炎熱,但和濕熱的曼穀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語。但我那時的狀態真的很一般,雖然並不差,但也絕不像打奧運會或是世界杯時那樣“瘋”,那樣隨心所欲如入無人之境。好在我的心態非常好,很平和,想想我的幾場不錯的球都是在這種狀態下打出來的。

比賽開始還比較順利。然而在16進8時遭遇了蓋亭。說真的我不沭蓋亭,但在打蓋亭之前我打了一個英國的削球手塞伊德,起初覺得應該挺容易的,可沒想到上來就輸了第一局,隻得咬著牙跟他慢慢磨。3比1結束戰鬥之後,我趕緊找了附近一家小旅館睡午覺。天氣特別熱,濕濕的球衣脫下來又沒得換,隻能把它烘幹了下午再接著穿。討厭的是體力消耗這麼大我仍吃不下東西,捧著一碗方便麵一點一點往嘴裏塞,卻怎麼都“食不下咽”,氣得我心一橫:“我看我能把自己餓死不!”放下碗隻一個勁兒地拚命喝水。

下午與孔令輝又過了一關雙何,到晚上打蓋亭的時候狀態真是非常不好。也是第一局先輸了,第二局又18比20落後,後來追成20平,輪到我發球,我琢磨一下靈機一動,出其不意地發了一個正手長球,蓋亭一下就傻了。

三局四局開始仍是落後,都是在這種不利的局麵下一分一分咬回來的。當時那個累呀,真想找個人替我上去打會兒。等到3比1拿下這局時,我的球衣早就濕得能擰出水來了。

接下來打佩爾森相對輕鬆一些,3比0過了。打到半決賽時我就隱隱覺得有戲了,對施拉格是3比1搞定的,也應該算比較容易。

真正打得累的就是對馬琳的那場球。毫不誇張地說,這是我有生以來打得最難受的一場球了。想想也挺逗,每每在我將獲得某種於我而言比較重要的冠軍時就總打“內戰”,碰上我最不願碰的本在同一個戰壕的兄弟。這或許是上天為了讓我珍視這些,而故意讓它們變得更加來之不易吧。

馬琳是在幹掉瓦爾德內爾和薩姆索諾夫等高手之後闖入決賽的。第一次參加這樣大的比賽就能取得如此驕人的戰績,可見得小夥子實在是不一般。和他相比,我的心理壓力要大得多,因為畢竟離我的“大滿員之夢”隻有一步之遙了。說是不去想,可又怎麼能不想呢!何況他是新人,壓力肯定在我這邊。再者馬琳的球非常凶,新近又贏了諸多高手,氣勢正咄咄逼人,這場球實在是不好打。

前三局下來,我1比2落後,第四局開始沒多久又6比9輸他3分,當時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咬住!這局咬住了,下一局才會有希望!

當前四局打成2比2平的時候,我和馬琳的心理天平起了微妙的變化:我也有過初出茅廬的時候,知道在麵臨勝利的那一瞬之前,心中是怎樣的感覺,相對會變得保守一些。我決定采取主動,進攻!

然而馬琳畢竟是極其優秀的一名選手。第五局一開始我又處於不利的位置,後來打到平,又打到領先,又打到18比19落後一分。

這時候馬琳發球。他的發球對我來說非常不利,不過那時我反而平靜了,隻想著:相信自己!相信你的實力!

20平。21平。真難啊,好幾次放棄的念頭都從腦海裏閃過。馬琳吃了我一個發球,22平。又得一分,23比22。然後,24比22。

贏了的那一瞬間我轟然倒地,身體變得好輕,再也支持不住了。我終於鹹為了世界乒壇獲得過所有冠軍的選手。

身體盡管很輕,然而該走的路還得站起來走。大滿貫隻是一個裏程碑,我的雙腳還將去丈量更遠更長的路程。

比如,悉尼。

比如,這場與球共舞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