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才是薑春天請我吃飯的具體原因,也是她的重點所在。她讓我幫她分析,出謀劃策,怎麼才能夠逼迫李總就範,和她結婚。可是憑我的直覺,李總是不會輕易走進婚姻的“圍城”的,至少目前不會。薑春天也不是他願意執手偕老的理想人選。不過,我沒法說出這麼打擊薑春天的話,我隻能順著她的話題和心思,說些小點子,雖然我明知這些建議毫無意義。
就在這個時候,我接到了李總的短信,他要和我談談,問我有沒有時間一起吃晚餐。我當即同意了,並且在短信中回複他,我也有事情要跟他說。希望在吃飯的時候好好溝通一次。
薑春天的傾訴,我基本上都記住了。
午餐吃到這個時候,基本都是殘羹冷炙了。我掃了眼菜單 :蕨根粉、美味牛蛙、豌豆尖湯、回鍋肉、芥藍。還有一份醪糟湯圓,是一人份的,我沒有點,雖然我是江蘇人,平常也很喜歡吃甜食。
我已經打好腹稿,準備在和李總晚餐的時候向他傾訴。李總啊李總,我就想看看到時候你怎麼接招了。
下午四點半,我跟李總在三裏屯的“坐相忘”餐廳碰頭。之所以選擇這個時間段和地點,李總的解釋是,他中午沒有吃飯,隻是吃了點幹糧和水果 ;這個時間點餐廳相對安靜,比較適合聊天。我是第一次來“坐相忘”餐廳,據說老板是個文化人,所以才取了這樣的店名。不知道是取自“相看兩不厭”,還是“一坐一相忘”的典故。
我環顧了下四周,覺得環境還可以,適合展開一次蓄謀已久的聊天。相比較而言,我是有備而來,李總是有目的而來,兩個人的談話像一場拔河比賽,我自以為牢牢地占據了優勢。
我們先是就最近的一些熱點交換了看法,比如足球比賽、網球比賽、娛樂節目、網絡熱點、熟人的好壞消息。然後在他要進入正題之前,我搶先一步跟他說,笑黎(李總的名字是李笑黎,自從在他公司上班後,我隻有跟他私下裏套近乎的時候,才會直呼其名,一般都是以李總相稱),我一直想要跟你說一件事,我喜歡上了一個姑娘,可是她不喜歡我,而且喜歡上了別人。這對我打擊很大。你也知道,我是很情緒化的,這樣的事情我很難短時間內消化掉,也影響了我的工作。為了不給公司帶來影響,我想跟你辭職,出去散散心。
我凝視著李總,捕捉他臉上的纖毫表情,不過他很正常,隻是表現出傾聽的架勢。
我繼續說下去,三十多歲,來場未遂的情感遊戲,還像十七八歲那樣表現激烈,想想真是很不好意思跟你說。不過,你平常對我像自己的兄長,我也就不保留了,把我的傷心事跟你徹頭徹尾說一下。
李總這個時候才說,你就不會追女孩子,方法不對。
我趕緊順著李總的話題說,確實是這樣,所以我也想趁機聽聽你的看法。我到底在哪裏做錯了。這次情感上的挫折,你幫我分析分析。我也好吃一塹長一智。
李總說,我也沒什麼可以教你的。你先說說那個姑娘是誰,你是怎麼認識她的吧。
我說,你也認識她的,她就是經常來我們公司的薑春天。
李總“哦”了一下。
我繼續說,她經常來我們公司,也經常在 QQ 上跟我聊天。我覺得她是有點喜歡我的,有一天我大著膽子跟她表白了,說,春天,我挺喜歡你的,我們交往怎麼樣?
李總問,她是怎麼說的?
我努力分泌一種失戀的憂傷情緒,黯然地說,她說,她已經有男朋友了,而且她男朋友很好,很好,很好。她說了好幾個很好,我就想到當時虛竹再次遇到夢姑的時候,寫了紙條告訴段譽他們,也用了好幾個“我很快活”。讓人覺得他真的很快活,快活得不得了。現在薑春天說到她男朋友,肯定同樣是一臉陶醉的表情。
李總問,她沒有告訴你,她男朋友是誰嗎?
我說,沒有。她隻是說,時機成熟了,她會和她男朋友,一起請我吃飯。
李總問,那是什麼時候?
我說,我也問她了,她說結婚的時候。
李總說,她是這麼說的嗎?
我說,但是現在她遇到了一件麻煩的事情。她說她懷孕了。她的男朋友不想要這個孩子,勸她去打掉這個孩子。她呢,又很想要孩子。兩個人為此爭吵了好幾次。她隱隱有些擔心,她的男朋友可能不會跟她結婚。那段時間,她跟我聊了很多,可能比她承認戀情之前(那時我對她還有覬覦之心)聊得還要多。她不停地問我,男人不要孩子是不是不想承擔責任;如果換成是我,我會不會要這個孩子等等問題。搞得我焦頭爛額。一方麵我真希望我是這個孩子的父親,一方麵我又覺得,這些事情跟我毫無關係,我為什麼要聽一個女的傾訴這些?懷孕不是她跟某個男的上床的結果嗎?當時歡愉,現在受苦,這不也是一種循環嗎?
李總一時陷入了沉默,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調整了一下思路,繼續說下去。我不知道怎麼安慰薑春天。我談戀愛少,也沒有做過父親,甚至我都沒有讓一個姑娘懷過孕。我當時隻會跟她說,這些事情,可能每個女孩碰上都很頭疼。我經驗有限,也沒法給你提出更好的建議。要不這樣,我可以幫你問問我的朋友,他們可能都經曆過這些事,像李總他們,可能會給我一些很好的建議和方法(也是給春天的)。
李總說,這個事情你也從來沒跟我說起過。
我說,我當時也隻是安慰她,也沒想過真的要幫她問別人。這種事情,有什麼好問的呢?話說回來,人有的時候就是一根筋,別人再好的經驗,也未必會去聽從的。就好像我一樣,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就喜歡上了薑春天。而且即使在她有了男朋友,在她男朋友搞大她肚子之後,我還是很喜歡她。隻不過,這種喜歡更大程度表現為一種妒忌和怨恨。有時候我在公車和地鐵上碰到挺著大肚子的婦女,我隻會充滿同情,充滿羨慕,但是一點不會有齷齪的念頭。我不會想到精子是怎麼和卵子結合的。隻有想到薑春天,我才會有萬蟻噬心的感覺,就好像我是一條毒蛇,吐著惡毒的信子。
李總說,有的姑娘也未必有你預想得那麼好,要真正生活在一起才知道。有的時候,隻有一起生活,才會發現兩個人到底適合不適合在一起。
我說,你說得很對。我跟薑春天幾乎沒有實質的接觸和交往。我怎麼會知道她到底想要什麼呢?就在她告訴我懷孕之後三天,她又給我發來一條短信,說她沒有懷孕,懷孕是騙我的。還說她很好,不要擔心她之類的話。我又不是讓她懷孕的人,她騙我幹什麼。但是她說她“很好”的話,又讓我動了惻隱之心。我幾乎能夠斷定她真的懷孕了,更為可怕的是,她顯然強不過她的男朋友,要去打胎。而且很有可能發短信的時候,她就在醫院,一個人。想想吧,為了不讓人知道(畢竟懷孕也好,流產手術也好,都是私事),她肯定隻能獨自來到醫院,別的女孩都有男朋友陪著,就她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雖然我不是讓她懷孕的男人,但我都覺得有些於心不忍了。
說到這裏,我突然問李總,笑黎,你肯定讓女孩懷過孕吧。你有沒有讓她一個人去做過人流,借口工作忙什麼的沒有去陪她?
李總急忙矢口否認,我沒有。我哪裏會做出這種事啊。你說得我都有些好奇了,她真的懷孕了嗎?真的去人流了嗎?你去醫院看她了嗎?
我說,我又不是她男朋友,我怎麼會去看她呢。而且這個時候,你去看一個你喜歡的姑娘,與偷看她洗澡有什麼區別。我沒有去看她,後來也沒怎麼聯係她。
李總說,哦。他的眼光在鏡片後麵閃爍,慢慢聚焦在我的身上,說,鳥人說這些,像是在編故事。我都不知道你說的什麼地方是真的,什麼地方是假的了。
我歎了口氣,是啊,就是因為這件事情太離奇了,所以我才會飽受折磨。雖然我有一段時間沒有理會薑春天,但我隱隱覺得,如果她真的做了流產手術,她很有可能會和她男朋友分手的。當然了,這也可能是她男朋友求之不得的。有種男人,號稱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估計她男朋友就是這種人。
李總說,如果他們分手了,你不是就有機會了嗎?
我想了想,說,有這種可能。至少,如果春天告訴我她和她男朋友分手了,我會考慮重新追她的。但是她一直沒說,我一直以為他們還在一起,所以也沒有向她表白過。而且我也不會趁虛而入,趁她身體虛弱,趁她孤枕難眠,就去獻殷勤,噓寒問暖啥的。這種事我也做不來。直到有一天,她給我打電話,說她媽媽來北京了,問我要不要和她們一起吃飯。我說,丈母娘來了,是要見女婿的啊。我去湊什麼熱鬧。春天告訴我,她男朋友去美國了。她其實早就告訴她男朋友,她媽媽要來。她男朋友也是答應了要見她媽媽的。但是,沒想到她媽媽剛買了來北京的火車票,男朋友就告訴春天,他有事要飛去美國,要待到她媽媽回重慶後再回國,怕是沒法見上她媽媽了。這也太假了吧,一聽就是要出去躲避的架勢。春天沒有辦法,就打電話給我,要我一定去救場,冒充她的男朋友。事情就是這麼奇怪,我想做她男朋友而不得,卻突然掉下來一個機會,讓我冒充她的男朋友,去見她的媽媽。
李總給我倒了點啤酒,問我,那你去陪她們吃飯了嗎?
我接著說,我心一軟就答應了。吃飯的時候她媽媽一直打量我,偶爾用方言跟她女兒小聲交談。老人家不會說普通話,我不會說她們的老家話,盡管這樣,我還是盡量跟老人家交流,給她夾菜,誇春天人好,漂亮又懂事。春天一臉羞赧地坐在我們中間,感覺就像我沒有過門的妻子一樣。我不是做夢都想有這樣的老婆嗎?但我很快就收斂心緒,提醒自己 :我隻是一個臨時群眾演員,可不要想多了。這頓飯就這麼打發過去了,她媽媽不知道怎麼想,反正春天挺滿意。在送她們回去的時候,她跟我說,要不明天你跟我們一起去後海劃船吧。我一聽頭就大了,雖然是友情演出,可也不能太過分吧。我一口回絕了春天,告訴她,這個事情我幫不了她,她要是實在想和她媽媽去劃船,就去找別人吧。
李總聽到這裏,問我,那她們後來去劃船了嗎?
我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就在前幾天,薑春天告訴我,她結婚了。我問她是不是那個男朋友。她說不是,新處了一個對象,各方麵都不錯,就結婚了。我問她,是不是後來陪你跟你媽媽去劃船的那個?她說,我不告訴你。語氣中透露出一個新娘該有的幸福感。
說到這裏,該言歸正傳了。這頓晚餐我們吃了有三個小時,啤酒喝了六瓶,因為李總喝得少,幾乎都是我一個人喝的。由於邊喝邊說話,還醞釀情緒,偶爾還紅個眼眶什麼的,酒喝下去,酒精基本上也就揮發了。
李總問我,這些難道就是你要辭職的理由?
我說,不是,這些都是鋪墊。因為薑春天一直沒有告訴我她結婚之前的男朋友是誰,而且我估計她可能以後再也不會告訴我,甚至為了充分享受現有的幸福感,她已經徹底忘記了那個男朋友。但是我忘不了啊。正是這個男人的存在,把薑春天推向了不知道哪個男人的懷抱。我現在飯吃不香,覺睡不寧,更不用說上班做事了。我就是想清靜一下,調整思路,回到過去,把那個男人找出來。笑黎,我就是一根筋,你可不要笑話我。相反,你要理解我,支持我,同意我辭職。
李總,就是那個男人。此刻他坐在那裏,正在專心地剔著牙,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等我從衛生間回來,然後兩個人好各回各家。
四件套
風起於青萍之末,月徘徊於鬥牛之間。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題外話
在商場裏
他在朝陽商場的二樓走了好幾個來回。朝陽商場是一家便民商場,售賣日用百貨,二樓主營的是鞋帽服裝和床上用品。床上用品部的售貨員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女,和衣服櫃台的售貨員(也是一個中年婦女)在閑聊。
中間擺放著一張單人床,上麵什麼都有,整整齊齊的,等待人躺上去的感覺,顯得很突兀。
幾次經過她們,將聽到的內容梳理一下,大概的信息是,兩位媽媽在抱怨孩子(都是女孩,都上初中)不聽話,跟同學攀比消費,讓她們很吃力。他心想:不聽話的孩子,難道不好嗎?如果孩子什麼都聽父母的,那才是很可怕的事。但是又很快意識到,這兩個小妹妹現在不管怎樣叛逆,讓父母長籲短歎,早戀也好、離家出走也罷,無論現在是什麼樣的問題少女,等到真正要組建家庭,還是會聽父母的意見,會考慮父母的感受。關鍵的時候,她們的表現還是會讓父母滿意,讓男友失望。
她們也注意到他了,幾乎異口同聲地招攬生意:“小夥子,想要買什麼啊?”他站住了,好像一隻漂流的小船,突然被她們的語言之錨固定住了。他看著床,努力在琢磨怎麼表辭達意。“我想買一條床單……”
床上用品部的婦女一下子來了精神,走到他旁邊,開始詳細地詢問起來:“床單啊。你是要多大尺寸的,喜歡什麼樣的顏色、花紋和麵料?”她抽出一遝床單,錯開地放在那張樣板床上。“這些款式都很好,家庭用最合適了。”
多大尺寸?他有點茫然,腦子裏使勁兒想床的大小,是單人床?好像比眼前的這張床大一點,但不是雙人床。能肯定。眼前的這張床是童床,給孩子睡的,放在這裏,是因為不占地方。成人睡的單人床要比這個大很多。雙人床那就更大了。一米二的是小床,一米五的是單人床,一米八以上的是雙人床。
“那麼,你們睡的床是多大的,就根據床大小來選床單好了。”張豔紅(她的胸牌上寫著她的名字)用的是“你們”,而不是“你”,好像確定他是落單的丈夫,被妻子硬逼著來買床單,因為完全不知道怎麼買,所以沒有了主意。“男人來買床單,確實不知道怎麼辦是不是?”張豔紅笑著安慰他。
根據床來說,那應該是一米五的吧,肯定不會比一米五小。有可能是一米八甚至是兩米的。但是被子呢?被罩不是要用來套在被子上的嗎?被子都很大吧,一般來說,蓋住兩個人是一點沒問題的。是比較大的那種被子。那至少應該是雙人被吧。
“我想,呃,床的大小記不住了,被子是挺大的。但我不確定是一米八,還是兩米的了。”他有點不好意思。他現在覺得男人買床單,就跟女人買避孕套一樣尷尬。她每次都會說:“難道你要讓我去買那個嗎?”他其實不太喜歡戴套子的感覺,但她很堅持,開始的時候幾乎每次都要他一開始就戴上套子,後來允許他在射精之前戴上套子。每次都早早地催他,很多次,不管多麼興致高昂,他都草草結束。她問:“怎麼了?”他含混地回答。其實她知道他的感受,但從來不妥協。“如果萬一呢?”她擔心這件事,真的很擔心。她是一個怕麻煩的女人。一開始他就這麼覺得,現在尤其覺得。這沒有什麼不好,但確實是很遺憾的,如果他想要小小地感傷一下的話。
張豔紅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但是她不可能知道眼前的這個小年輕,想的是春光乍泄的事情。她理解成他確實很束手無策。“男人來買床上用品,確實是不知道怎麼辦。我愛人跟我結婚這麼多年了,這些都沒操心過。要是問他床多大,估計也回答不出來。這樣吧,我建議你買兩米的,那樣的話,一米八的湊合著也能用,最多邊上空出來一截。又或者,你回去用米尺量一下,這樣就不會買錯尺寸了。”
他感激不已,覺得張豔紅言之有理。他怎麼跟張豔紅解釋他為什麼要買床單呢?他買床單,就跟一個少年要買一把剔骨刀一樣,有大事要幹,但不足為外人道。他說:“就照您說的吧。即使大一點,也能用。”他選了一條素雅的床單,有點像中學生用的。他隻看中這條,其他的都是豔俗的,太過家用了。可能隻有結婚多年的夫妻,才會心安理得地躺在這樣的床單上,而不會覺得有什麼異樣。
買了床單,張豔紅問他:“你還想要買什麼嗎?”
他想了想說:“還想買兩個枕頭套、一床被套。”
張豔紅笑了,說:“小夥子哎。你要買的是四件套啊。單個單個地買,會比較貴。你不如買一個四件套,那樣便宜好多。”
他自己也臉紅了。巧合的是,那款床單是有四件套的,於是就買了下來。
四件套,他還是第一次聽說。後來他上網百度了一下,發現果然有四件套的說法:兩個枕套(單人枕)+一條床單+一床被套。也有三件套:一個枕套(雙人枕)+一條床單+一床被套。他不禁苦笑了一下,看來誤打誤撞,還真買對了。他沒有買三件套,因為雙人枕是什麼玩意兒,他一點也沒印象,可能從來沒用過。
他買四件套的時間,是在5月17日。距離他上次見她(五一節他們是待在一起的),正好十天;距離她打電話給他,告訴他“我累了,我們結束吧”,隻有一天。距離他再一次見到她(也是最後一次見她),隔了四十一天。
他下意識地買了四件套,但不知道為什麼要買,以及如何處理。
她給他打電話後,他的反應超出了她的預計,也讓他自己很意外。他說:“如果你真的累了,那就結束吧。”
他沒有覺得憤怒,也沒有覺得背叛,或者被拋棄的感覺。當她說累了的時候,他的第一感覺是如釋重負,好像他一直強撐到現在,隻是為了等她先說出來而已。是不是他覺得,自己先說,會傷害她多一些,由她來說,對自己的傷害會少一點,這也是一種周全和眷戀吧。反正由她來喊“哢”,自己就變成了一個演員,不管是主演,還是跑龍套的,都可以從角色扮演中順利脫身出來。
過了兩個小時後,若有所失的感覺在不斷加重。他好像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甚至有不顧一切給她打電話,買張機票去找她的衝動。但他克製住了,畢竟已經是成人了,打電話幹嘛,是要大吵一架嗎?見了麵幹嘛,是要將自己的頭顱靠在愛人的肩膀痛哭一晚嗎?而這個愛人(如果確實深思熟慮,斬釘截鐵,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已經是過去時,即使不會對你冷若冰霜,至少也是虛與委蛇。也許事情不會這麼涇渭分明,人畢竟有感情,不會翻臉不認人。但這樣做有意義嗎?他滿腹的奇思怪想,滿臉通紅,甚至脫口而出:“不斷接近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是多麼邪惡啊。”
拿破侖在從莫斯科撤軍,接受敗局的時候,可能也發出過類似的感慨。
男女相愛,有的時候真是奇怪,因為吸引(而不是需要)就在一起了;但男女的分手更是奇怪,吸引力可能還在(但不再需要了),就急劇降溫,如墮冰底。誰能解釋一下,需要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身體、情感、物質、安全,真的有那麼多需要嗎?是不是根據時間段而定,某種需要會脫穎而出,更占上風呢?
需要真他媽的不是個玩意兒。但我們還真就需要了,被需要了。
在火車上
熟悉的車次,但車廂裏夾雜著太多不熟悉的元素。他設想過無數次這樣的告別之旅,但當它突然化為一張車票緊握在自己手心裏的時候,他第一次感到茫然了。這種感覺完全是一條短信觸發的。
在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斟酌考慮,他們沒有言歸於好(也不可能),但達成了一致。就好像妻子提出離婚,丈夫已經口頭同意,但還差在離婚協議上最後簽字一樣。他跟她說:“如果就這樣說分手就分手,是不是顯得我們雙方太不慎重了?”她反問:“那你的意思是,還想怎樣?”他說:“我也沒有別的意思。你的決定我仔細想過了,對我們雙方都好。長痛不如短痛,快刀才能斬亂麻。你的性格比我強,這也是我喜歡你的一個原因。我做不出的決定,你做出了,這我都能接受。隻是,再怎麼著我們都不能連個麵都不見,就這樣一個電話分手了吧?”她說:“唧唧歪歪說半天,直接說不就行了?真囉嗦。你不就是要搞個什麼最後的儀式嗎?真惡心。”
分手炮?他苦笑了一下。他還沒想到這層。這麼多年下來,他對她的身體已經了如指掌,對她身體的依賴也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雖然也經常開玩笑,說什麼“搞一次少一次”,但最後一次他還真沒想過。如果說第一次是人參果,那麼最後一次用什麼來比喻才是合適的呢,雞肋?
不管怎麼說,她算是同意了這次見麵,於是他買了車票。
以前他們每次見麵,雖然習以為常,但都是鄭重其事的。每次見麵都是一次節日,像泡在蜜罐子裏。他們一路上會不停地短信往來,直到雙方都困了。無論誰第一個醒來,都會發消息,問對方還在睡嗎?有沒有吃東西?記得多喝水。她會早早地在站台等他,陪著他去賓館。小別勝新婚,說不盡的恩愛繾綣,魚水之歡。
這次卻隻有一個短消息:“在車上注意安全,好好休息。”語氣已經很陌生了,讓這趟旅程充滿了生疏感,好像一個失敗的商人趕去法院,隻為簽字證明自己破產了。他沉浸在苦澀中,提醒自己,事情已經這樣了,為什麼自己還有一種渴望幸福的假想呢?真是不應該啊。
她也沒有問他,買的是臥鋪還是坐票。以前他總是偷偷地買坐票,雖然臥鋪貴不了多少錢,但他本著能省就省一點的原則,盡量買坐票。
他自覺自己的經濟不寬裕,甚至在他人眼中可以用糟糕來形容。有一兩次被她發現了硬座車票,很生氣,問他:“為什麼我讓你買臥鋪,你都不聽我的呢?”他知道她是不希望自己這麼累,但他說:“你知道的,我想觀察周圍的人嘛,火車上有很多好玩的事情。但是在臥鋪,你隻能聞到別人的體味,聽到別人的鼾聲。”這是一條勉強說得過去的理由。
後來她發現了他經濟的窘迫,並沒有嫌棄,但覺得要過父母這關就不大容易了。這是橫亙在他們心頭的一道巨大的坎。她的父母關係不太融洽,經常吵架,童年時期落下了陰影,造成了青春期叛逆的性格。但到了這會兒,母親卻是她最放心不下的,特別是母親身體不好之後,她一直下不了決心離開母親。
她左右為難。他覺得都是自己不好,發奮掙錢,但想要鹹魚翻身,談何容易。她舍不得他這麼辛苦,有時安慰他:“你也不要給自己這麼大壓力,沒錢又不是不可以生活。”
異地戀有很多,像他這樣既屌絲又守著奇怪原則的,卻很少見。他的朋友們勸他:“要麼讓她來你這邊,要麼幹脆你去她那邊。總之,要在一起,要去登記。現在結婚又不難。”他也跟她商量過,但是她的母親剛做了大手術,從死亡線上回來,她不可能現在拋下母親。她也不同意他辭職去她身邊,因為那樣一來,他的理想,他這麼多年來的努力,就都前功盡棄了(雖然也沒有什麼成效)。
她甚至覺得他這樣頻繁地來看她,不管是在金錢上,還是在時間上,或者是在精力上,都是一種浪費。在她的堅持下,他們由每周見麵一次,改為一個月才見麵一次,有時兩個月才見麵一次。之後的五年時間,他們就是按照這樣的頻率,總共見了不到一百麵。停留的時間也少了。他們開始變得像兩個偷情者,但他們都沒有意識到這種變化。也許,盲目的肉體需要漸漸平息後,理智的生活需要開始抬頭,情感需要就變得可有可無了。
他覺得很累,第一次覺得應該買臥鋪票,想去補辦臥鋪票。列車已經開動,有座位的人還在各忙各的事,沒座位的人已經席地而坐、而躺,開始進入睡眠狀態了。這就是他跟她多次說起的“車廂裏的眾生相”。有時候他買到的也是站票,置身於席地而坐的人中間,他們多半是民工,有的帶著巨大的行李,有的拖兒帶女,難免感到人生的灰敗與無望。他會想:如果自己化身為一隻蜘蛛,能夠在車廂行李架上,或者某個角落裏,吐絲織網,在網上睡覺,那將是多麼舒服的事情。但這些,他一般都不會跟她談起。
補辦臥鋪票的席位前,已經聚集起了一些人。這趟列車剩餘的車票很少,隻有幾個人順利補到了票。列車員喊:“沒有臥鋪票了,大家都回去吧。”他幾乎剛到那裏,又被攆了回來。一個婦女跟在他身後,突然驚喜地說了一聲:“這不是李老師嗎?”
他回過頭來,是一個馬臉的中年女性。因為長得難看,所以印象深刻,確實是以前同過車的。一位什麼培訓公司的培訓員,人稱馬大姐。那次他們湊巧坐在一起。一路上,馬大姐跟她的幾個同事,都在給一位年輕的女大學生洗腦。
一開始他以為他們是搞傳銷的,裝作閉目養神,不搭理他們。聽了一會兒他們的談話,發現他們並不是傳銷人員,而是培訓人員。但是他一樣的煩他們,不想理他們。如果不是他們說得太露骨了,而涉世未深的女大學生很有可能被他們洗腦,他才不會睜開眼睛,裝出很感興趣的樣子,加入他們的談話。很快,他們將重心轉移到他的身上。也許是因為那個女大學生已經被他們搞定了吧。
一路上,他們幾乎什麼都談,從國企的改革,到國有資產的流失;從抗日戰爭的細節,到二戰的轉折;從張國榮的靈媒,到擊落美軍無人機的飛碟;滔滔不絕,以假亂真。他跟他們胡扯起來,最後他們對他的知識和口才表達了欽佩(假裝的),用誇張的語氣問他:“能不能給我們留個電話?”相對於他們散漫的聊天,他們在索要電話這件事上變得決絕而堅定,接近於死纏爛打。他先是拒絕,抵擋了一陣之後,還是妥協了,不僅給了他們電話,還說了自己的職業,甚至告訴了他們自己此行的目的(回家看老婆,成家好多年了,諸如此類)。雖然大部分內容都是胡謅的,但未必不是他所希望的。
他雖然三十好幾了,形色晦暗,但通過言談舉止,老江湖還是一眼能夠看出來,他不像是一個已婚男人。他們之所以縱容他信馬由韁地亂說,也許是以退為進,達到他們的目的吧。果然,就是這個馬大姐,後來多次給他打電話,邀請他參加他們的會餐。他都拒絕了。甚至有一次,馬大姐給他打電話,說她又要出差去他的家鄉城市,問他有沒有什麼東西,她可以代為轉交給“嫂子”的。對於這樣過分的熱情,他是非常反感的,冷冷地說:“不需要了,我每周都回家一趟,沒什麼可帶的。”事實上,他那時候已經隻能一個月獲準見她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