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裏油燈芯在搖曳不定。她媽媽在補襪子。她覺得悶,原來天真要熱了,沉悶的熱氣從床鋪上往上竄,又從屋簷往下撒。她坐起來,她想出去透口氣。她媽還在堂屋,她隻好坐在床上;她望著窗外,月亮照得樹影子發亮,照得江水也發亮,照得到江邊的這條路也發亮。她又望到了他,他就等在江灘上,她一望到他,他就伸出老長老粗的胳膊把她一摟,他跟她爸真像呀,爸也這麼摟過她,是像,爸老早就沒了,如今,他也沒了。
她如今隻剩下自己了。她覺得透不過氣來;她聽到自己的心在“撲通撲通”地跳,就跟錘子在搗一樣,一下一下又一下,巴不得錘子把自己搗爛。爛了才好呢,爛了就不疼了。她心裏產生了一種信馬由韁的任性感。從那時開始,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了。
堂屋從門縫裏照進來的燈光慢慢暗下來,最後不見了。她曉得媽媽端著燈到房裏睡去了;她曉得她不必一動不動;她像放了捆的柴草,她的心鬆開了。
一出大門,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氣,跑到茅房裏,拿出了茅房裏一瓶農藥。她小心地擰開瓶蓋,把藥放到鼻子底下聞聞,一股怪味!怪味算什麼,不就跟男人喝的酒一樣的味麼,男人不照常天天喝麼。
她把瓶子舉起來,月亮照在瓶子上,玻璃瓶也發亮,真好看,她想。她摸索著把它對準嘴巴,她想到小舅媽有天開玩笑,說人真是聰明,就算不看著碗,也從不把飯吃到鼻子裏。她想想也是,藥水順著舌尖往喉嚨裏淌,她又想起這個笑話,她也覺得自己跟旁人一樣很聰明,嘴角和衣裳都沒有沾到藥。
半瓶藥喝光,她又把瓶蓋蓋好,放到原來的地方,三塊六一瓶。她想到媽媽要用時才發現給女兒喝光了,又要多花三塊六了,她覺得到死了還給家裏添負擔,真對不住媽媽。
她從茅房裏出來,一下子發現跟剛才不同了。她覺得地麵都在動;她覺得自己在往上升,一升就升到大樹邊上;她覺得自己一舉手就能攀到樹枝上頭去。她想到江灘上去。她覺得坡在搖晃,自己也在搖晃;她想抓住什麼,可身邊到處隻有幾根茅草。好不容易到了蘆柴地裏,她一把抓住一根蘆柴,哢嚓一聲蘆柴斷了;她又扯一根,蘆柴又斷了。她就這樣跌跌撞撞走到江灘上。那塊石頭還在,曬了一天,熱氣還沒散盡,她的後背貼上去,有一種溫乎乎的感覺。她放心地躺上去。起先還覺得很受用,不久,她感到石頭上越來越熱,熱氣慢慢地往她的毛孔裏鑽,不一會兒熱氣就從後背進了她的肚子。她換了個姿勢,側過身睡,哪想到,熱氣從胳肢窩裏進來了。很快,熱氣鬧騰起來,變成了大火開始攪她的五髒六肺,攪得她的身體一伸一縮的。她的耳膜裏也有大火在熊熊燃燒;她的嘴巴裏也在熊熊燃燒;她的肚子裏更是火燒火燎。這樣才好,這樣才好,她的腦子裏沒有保國了,沒有媽媽了,沒有爸爸了,空空的。空空的才好,空空的才好,空空的既沒有怕也沒有想沒有念也沒有羞恥了,這樣真好。
她的眼睛望著天,開始,她望得見月亮和星星,現在,月亮變成了濃痰,而星星如同發硬的泥塊。
她突然明白過來:愛情這東西其實跟太陽一樣,隻能遠看,不能靠近,靠近了就會被燒死,她已經感受到太陽灼烈的熱火在她胸口燃燒。在她以為自己即將化為灰燼的那一刻,她腦子裏一機靈:要是保國明天回來了,怎麼辦?她一驚,立刻想爬起來,可是她不曉得自己的手腳哪裏去了。她扭過腦袋找,找來找去找不著,眼前黑乎乎的。她繼續堅持,使勁睜大眼睛,她感覺到眼珠子都跑到眼眶外麵來了;她的嘴巴也張開了,可是湧出來的不是呼救聲,而是一口口熱乎乎的沫子。再後來,她感到自己的嘴巴上像套了隻鍋圈,又重又厚,壓住喉嚨不讓氣出來了,再接著,她感覺身子一抽一動一抽一動,她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要死了!她的耳朵的火和嘴巴裏的火和心裏的火燒到一塊了,燒得她全身都亮堂了,死就是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她像個明白人似的腦袋歪到一旁,安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