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受了涼,回去後她一直胃裏難受,家珍給她刮了痧。按理說,應該好了,她卻還是不能吃,一看到桌上兩塊雞肉,她就想吐,好不容易吃了點鹹菜幫子,不到一刻鍾又吐了出來。
她曉得事情更糟了。
正月要過完了,二月裏來了!三月一到,棉襖就要脫了。歇了一冬的鋤頭忙活起來了,保國沒回來,開春的新品種黃豆種到地裏了,保國也沒回來;現在黃豆苗快半尺高了,他還沒有回來;別人的棉襖都脫了,她也穿不到幾天了。好幾回她拋開姑娘家的臉麵,去找大舅媽。她問她納鞋底的線是幾股繩,她問她醃一缸鹹菜要幾勺鹽,範文梅就咧開嘴笑:
我哪裏有你媽媽內行,要說這些事,江心洲哪個能比你媽媽強?
她硬著頭皮添一句,保國表哥怎麼還沒回來?
哪有這麼快,大舅媽回答她,不回來給人招女婿更好。
還有一次她看到範文梅到江裏洗衣裳,她也拿起水桶去挑水,她裝著漫不經心地問,保國表哥有信回來嗎?她的問話聲抖得很凶,換在別人跟前早識破她了,她心裏也想著大舅媽最好識破她,可是大舅媽仍然沒留心,她說:
他要是識字肯定就寫了!
大舅媽什麼也不懂。她和氣,光顧著笑,卻不曉得把大鳳最後一點希望給扯斷了。
她的力氣明顯小起來,身子明顯懶起來,什麼事都不想幹,就連對麵的空氣都能壓趴她;飯量呢,一天不如一天。她的肚子遲早會鼓起來,那時候呢,她已經著手想了:她就要被人潑水,戳脊梁骨,罵成婊子!
她想到她媽媽會拿棒槌捶她,這不算什麼,媽媽會尋死,她爸死的時候,她就想跟他去,這世上沒她什麼念想,要不是這幾個聽話的兒女。
聽話的兒女?她要是曉得自己錯看這表麵上聽話的兒女,她會說她沒臉見人,她會往門框上撞,她還會往江裏撲,她曉得媽媽說到做到,換了她自己是媽媽,也沒力氣活了。即使她給她一條路走,要是保國還沒回來,她就想把自己嫁出去也沒有人娶,還能比這更糟?
她去了兩趟鎮上,想知道鎮上有沒有船到縣城去;縣城有沒有船到江西去。她不知道除了船她還有什麼法子離開江心洲,可是兩回都到了鎮上她就回來了。她是在江心洲生,江心洲長的,別的地方她什麼都不曉得;她什麼也不想曉得。她望著人來人往。街上全部是生人,路又不熟。她站在街心,臉色發黃,兩眼像老鼠那樣驚恐、嫌惡和懼怕。她的心裏產生了一種冰涼麻木的孤獨感。她哪裏也不想去,她活到二十一歲,是哪裏也不想去的,她隻想跟保國好好過。
她晚上還不停地做夢,她夢見自己的肚子蓋住了腳,夢見媽媽二話不說,“撲通”跳到江裏去了,她甚至夢見她爸了,她夢見他氣得發抖,手指指著她,不停地抖,然後頭一歪,死了。原來爸不是死於胃癌,原來爸是讓自己氣死的,原來我是凶手?!
她在夢裏不停地哭,哭累的時候,她又做了一個好夢,夢見跟保國躺在一張雙人床上,床頭板上繡著龍鳳呈祥,她心裏一樂,時間立刻就停了。她又回到自家的床上了。
她現在是真後悔了,她不是後悔跟保國好,她是後悔跟保國那個了;要是不那個,就是再等十年,她也是等得起的,她會拚命護住自己,不讓哪個來把她娶走的,她有這個信心。可是現在,晚了。
女人真可憐,走錯了一步,就隻能下地獄。再美,也是下地獄,沒人救得了,也沒地方跑!
又一個夜晚來了。夜晚總是來,保國卻不回,她想到他可能死在山裏了,江西是有野人的,野人吃了他,她的眼前立刻出現被分成一塊一塊的保國,看到他光剩一隻頭,睜著眼睛望著她,她的心一抽,疼得身子蜷到一塊去了,她聽舅舅講過江西經常發山洪,山洪一過,寸草不留,她抱住自己的兩隻腳,繼續想,就算躲過了山洪,也可能在回來的路上淹死了,這回保國沒分成一塊一塊而是腫成兩個大,她見過漂在江裏的屍首,鼓鼓囊囊的,她感到自己也跟著脹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