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綢邊的深藍絨毛拖鞋,這是田甜買給他的,在這之前,他從不覺得自己需要漂亮又暖和
的拖鞋。
田園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他避開她的目光,繼續說:人有時特別被動,想做的和能做的好像
不是一回事,相信你也有同樣的感受,所以,就算他有這樣的行為也不說明他不愛你。
當然如果他愛你再這樣幹才更加可恨,這說明他迷失方向了。不僅是他—
—雷向陽苦笑一聲——這個社會把很多人的意誌變得特別脆弱,不堪一擊。我也是這樣,
有時一覺醒來,發現世界越來越陌生,真是好笑。我就是因為
怕,所以不肯搬新房子。我在這裏生活了快三十年了,卻越來越感覺陌
生,越來越感覺無知,再多的錢也覺得沒有安全感,害怕突然有一天,過
去的東西全都不見了。我都不敢想象再回到一無所有的時候……我從沒有挨過
餓,但是有幾次卻夢見被餓死了。
雷向陽說的這些話,聽不出目的和企圖,但至少給她帶來了疼痛的安寧——疑慮漸漸取代了
痛苦。後來她理順了一些思想。原來她一
直以為,她對生活不無厭倦,是她個人的問題,她此刻的痛苦也是她個人的問
題。但是現在想來那不僅不是她造成的,而且也不是她一個人的問
題。如果她不是這個樣子,是另一個樣子,她同樣也得承受這些東
西,她本身是沒有對錯的。努力不努力都不能阻止問題到來。如今它來了,到了
你頭上,如此而已!她繞來繞去,又有點兒糊塗了,但總算感覺到事情有
了另一副樣子:痛苦仍然在,卻又似乎不同了。
但是我現在沒有地方可去了……她看著他,目光迷離。
不,你可以呆在任何你想呆的地方。
這不對,看上去你可以呆在某處,事實上你不能。她心裏知道,不管
看上去有多少種可能,她仍然無處可去,這就是目前的局麵。
雷向陽走後,她感到身體鬆懈下來,困意襲來,因為腦子裏不再那麼混亂,很快進入了夢
鄉。夜裏十點多她醒了,頭腦裏雖還想著那可惡的事情,卻
一點沒有懼怕的感覺,和昨天完全不同。她期待領悟更
多,但那天之後,雷向陽一直沒再單獨進她的房間。她聽到他向田甜交代
中午要做給她吃什麼菜,聽到他在陽台上澆花,聽到他主動要求替田甜拖地。一
連幾天,他一改往日晚睡晚起的習慣,一大早就上菜市場買菜,他好像忘記了自己還有個酒
吧。她聽到
他要求前來裝修的工人們回去歇幾天,什麼時候來等他的通知,反正暫時不用來了。他說
得胸有成竹,不溫不火。他靜悄悄的,但是她感
覺到他一直在這房子裏。繃了幾天的神經終於完全放鬆了,她覺得最黑暗的時刻已
經過去。
此後的兩天,她一直沒有離開那間屋子,除了上廁所和吃飯,大多數時候
都躺在床上,關上門。她盡量不弄出大的聲響,讓自己形成一個獨立的空
間,希望和他們不相幹,希望他們把她忘掉,這樣至少可以讓他們的生活少受
幹擾。他們也處處替她著想,客廳裏的電視聲和走路的步子很輕,
接電話時也盡量把嗓音壓到最低,但是沒有放鬆對她的照應,隔幾個小時就進來看
看她,問她喝不喝水,吃不吃東西,她謝絕後,門就會被帶上。大家處處小心,
這是一個不正常的狀態,她在別人家裏!這個問題凸現出來——我應該到哪裏
去?她多麼希望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讓她像現在這麼躲著不見人而又不幹擾別人。
她是被一陣竊竊私語聲驚醒的。住進來這幾天,她第一次確切地聽到他們在談論她。雷向
陽說:不用這麼急,今天下午我們應該
留在家裏。
田甜說:要不,我們請工人在客廳先幹著?
現在開工,她怎麼休息好?
可是,時間這麼緊。田甜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別扭。
他打斷她,如果實在來不及,過完年再辦也不遲,反正請柬還沒有發出
去。
這怎麼行?田甜雖然壓低了聲音,但還是能聽出來有點急了。
我相信她不會有事的。田甜的聲音細小如蚊,最後一個尾音似乎又被她自
己吞回去了。
腳步聲到了門口,田園趕緊閉上眼睛,門開了,但是沒有進來的聲音,然後
門又輕輕地合上了。
她發現自己已經成了別人的負擔,她的存在已經影響到別人正常的
生活。她能感覺到妹妹內心的緊張。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小說,在小說中,不是
人人都有幸福圓滿的結局嗎?幸福就是無家可歸?幸福就是婚禮中止?幸福就
是躺在床上百思不解?她覺得自己像一片飄浮在空氣中的樹葉,如今歇在不該
歇的地方,下一步又能飄浮到何處呢?外麵肯定冷得要命,菜場棚頂上玻
璃上的冰塊閃閃發光,窗戶上有冰凍的痕跡,地麵上整個結
著化不了的冰,行人小心翼翼地行走,他們身上裹得嚴嚴實實,孩子們放學了,不斷地有
自行車摔倒在馬路上……這凍住的一切不
知何時才能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