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背叛·第五章
田園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雷向陽家的客房裏,田甜坐在她身邊,露出如釋
重負的表情。
雷向陽的家跟前幾個月有了些不同。房子正在裝修,地上鋪著報紙,牆
壁一半亮潔如新,另一半汙跡斑斑,地上放著幾隻油漆桶和幾
塊木板,剛買的床還沒來得及組裝,席夢思也靠在臥室的牆上。生活好像因為
她的到來而中斷了。
今天讓工人休息,以免吵了姐姐。田甜解釋道。
田園想爬起來,田甜問她:現在起來,你想幹什麼,是不是想回自己的
家?
不,她堅決地搖搖頭,覺得胸口發悶。
那麼你想去哪裏?
這是老問題,她昨天問了自己一個晚上的問題,這個問題已經讓她費盡心
思,現在妹妹也來問同樣的問題,她同樣難以回答。
雷向陽端著稀飯進來了。
你燒成這樣,我都怕死了,可是他不同意送醫院,說醫院不如家裏好。
田甜邊說邊把姐姐扶著在床上坐起來,背後墊了幾個靠墊。田園勉強張開嘴,喉嚨口發
硬,食物咽不下去。她停了下來,把臉轉向窗外。她向外看,盡量向外看,窗
外沒什麼新名堂,別人的窗口,別人的房子以及別人窗口的燈光。黑夜已經
下垂,這一天又將過去。
從她昨天進門到現在,田甜和雷向陽就沒有離開過家,也沒合過眼。他們
買來了體溫表和營養品,給她量體溫,把藥端到床邊,盡量想讓她呆在這裏舒
服些,但是她知道,現在無論他們做什麼,她的身體和心靈的一部分已經不會
再活過來了。
雷向陽和田甜的手機輪番在響,他們一接,她就明白是康誌剛。沒有,我
沒有找到,你不要太著急,她也許隻想一個人呆著冷靜一段時間。
對方在電話裏不知說些什麼,隻聽到雷向陽不停地嗯,嗯,是,知道。或
者就是長時間的沉默。
放下電話,雷向陽告訴她,康誌剛差不多把C市的朋友全發動了,現在他還在
外麵。他讓我和田甜去別峰山,他以為我們在去別峰山的路上。當然,這個我
們會解決。
她不說話,也不想聽,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仿佛她的肉體和靈魂都已進入休眠狀態。
那晚以後,她的體溫正常起來。她試圖從床上起來,她知道自己得離
開,讓這兒恢複到原來的節奏,讓豎在客廳的新床安裝起來,取代這張舊
床。她知道躲在這裏不是辦法。
田甜公然和雷向陽住一個房間了。她穿著睡衣在屋子裏走動。她積極尋
找、照顧姐姐,田園曉得這是一種親情,一種責任,跟心靈相通無關。田園沒有感應
到妹妹對她的同情——雖然她覺得被同情是可恥的。
田園知道田甜擔心什麼:擔心醜事傳回家,擔心婚禮被耽誤。她沒有跟
妹妹解釋,自己根本就沒打算回老家。瞧她那不安的表情,怎麼跟她說她才
明白,才相信呢?讓她信就隻有離開。可是沒有去處,這是大問題。她仿佛能
透過第三隻眼,看到此刻躺在黑暗裏的自己,臉色蒼白,嘴唇緊閉,兩手
平放,一動不動,如同一尊蠟像。
她反複地睡,又反複醒來,完全不按規律來。再度醒來已是半夜,她從床上爬起來,
昏暗的光線充斥著房間,死灰一般悄然無
聲。她看到麵前一麵鏡子照出的那個女人有著死灰般的臉,這顏色與她晦暗的心
境十分般配。透過窗簾的縫,她看得到窗外朦朧的屋影和夜空,一切蒼白冰
冷,包括她的身體,雖然有鴨絨被和空調,但是沒有用,她還是覺得徹骨的寒
氣從腳心進來。溫暖、希望統統不見,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切都有意外,惟有時間不會出意外:新的早晨又來到了。田甜送進來麵包,牛奶和雞蛋。
睡得好嗎?她的言語裏充滿了關切。不知不覺,好像是一夜之間,她就由妹妹
變成了姐姐。田園點點頭,表示自己還好。但是她發現妹妹的眼睛浮腫,麵色
也不好,像沒睡好。
田甜簡短地停頓,然後說:你能照顧自己嗎?今天去看戒指,這都是早
就安排好的,實在沒辦法推。末了又補充一句,你還不準備回家嗎?
田園不是沒想過,回家是否意味著雙重的背叛:回很久以前離開的那個家和回不久前剛離開
的那個家是否都一樣?從背井離鄉的那一個灰蒙蒙的早晨開始,
她就準備好了,準備挨餓,準備受苦,準備被欺騙,準備承受背叛。她不是沒有被傷害
過,但是她恰恰沒有準備承受來自這個男人的背叛。她是否對他太信任了?
她一直以為他跟別人不一樣。周圍每天都有這樣的傳聞,她憑什麼
就一直不對自己打一打預防針呢?憑什麼就以為這種事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呢?她一直接受他的關心和愛,是否已經神經麻痹了?被“過去的經驗”和
“已經存在的事實”戲弄了?是一開始就錯了呢還是僅僅是一個意外?過去的
這三天,她仿佛被抽空了血液,身體周轉不靈,腦子也周轉不靈了。她甚
至希望自己猶如一粒塵埃一樣隨風而飄,不要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