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就滿了,嗆得她連連咳嗽。
她打開窗戶。你應該振作起來,這其實不算什麼,你總有做大的一天。
康誌剛抬起眼睛,突然叫起來:做大還不容易?我不是短短幾個
月就做大了嗎?可那些小人三下五除二一攪和,一切不都完了
嗎?
你能不能把這些事情忘掉?能不能重新開始,就當自己剛剛創業?田園火漸漸大起來。
你說得輕巧,哪有那麼容易,我現在度日如年。康誌剛聲音又低了下去。
田園一氣之下拎起包就出了門,往外一站才想起到汽車站還有好幾公
裏的路。天快黑了,不知道還有沒有回城的車。她覺得自己有點兒不理智——
跟他一樣不理智。她想散散步就回去,但是後麵一直沒有人追上來。她放慢了
腳步,甚至停了下來,康誌剛仍沒有露麵,直到最後一班回城的車發動。
第二天,康誌剛回了家,他既沒有主動和好,也沒有解釋自己的魯莽。
讓妻子花了兩個多小時從城裏顛簸到鄉下,當天晚上便把人家氣回城,這在以
前是不可能發生的。他一向對她照顧得不錯,幾乎沒有委屈過她——至少主觀
上從沒有過冷落的念頭,但這次他有意這麼幹了。康誌剛知道,不管出於什麼,哪怕僅僅是
覺得自己倒了黴,處在一種極脆弱的境地也不能這麼幹。但是奇怪的是夫妻倆
像沒發生什麼似的,沒有解釋,也沒有溝通。房子裏沒有火藥的味道,事情沒
有擴大。
相反的,田園反倒進行了反思。她想象他頂著草帽在泥土上走來走去,露水打
濕了他的褲腿,想象他白天蹲在臭氣熏天的茅房裏,晚上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
床上,屋裏很冷,沒有空調,像當年的地下室一樣,不過那時至少是兩個
人抱在一起相互取暖。想到這些,她頓時心酸不已,無論如何,生活確實變化
太大,讓人很狼狽,他認為自己跌倒在地完全是有理由的。她不應該埋怨他,應該理解他,
關懷他,鼓勵他,心疼他。我要和他在一起,每天為他燒菜做飯,把他的屋子收拾得跟城裏
一樣幹淨。她相信自己有能力讓他重新燃起熱情。回想起來,他過去那種風
風火火,意氣風發是多麼可貴的一種精神,多麼令人懷念。
可是事情已經不是那麼回事了。小說已經完稿,說是完稿,其實就是她不
再有回憶的衝動了。雷向陽說他認識一些文學界的朋友,她把稿子交給他後有
了去鄉下的打算,可是康誌剛一點兒歡迎的意思都沒有。他隔幾天會打一個電
話回來。你還好嗎?她在電話裏問。
還行,就那樣。他的聲音浮在表麵,沒有將任何話題深
入的意思。田園並不死心:我已經寫完了,雷向陽說幫我找一家好一點的出版
社。康誌剛“哦”一聲,不再吭聲。她意識到應該把重點放到他身上,主動
問他:吃得如何?進展順利不順利?身體是不是還好?但是對方總是那一句
話:就那樣,沒那麼容易就做成的事情。
生活好像變得越來越抽象、越來越哲學了。談話索然無味,沮喪的情緒漸漸
把她控製住。她希望能聽到他突然爆發出來的大笑,就跟
他有時跟她開玩笑,露出不高興的樣子,然後突然憋不住了哈哈大
笑起來那樣,但是電話裏隻有沉默。她不得不承認他變了。她隻好
說再見,沉默才會被打破:對方說同樣的兩個字。往往最後一刻她會突然從
語速中感受到對方的眷戀,但是電話已經切斷了。這至少令她相信他們之
間的難堪不是他們之間的問題,而是外部發生了變化,
這變化波及到了他們之間。
元旦前一天,她正在陪田甜買家具,康誌剛突然打來電話:現在你願
意生孩子嗎?她一下愣了:為什麼?
為了證明你還愛我。他立刻回答。
這不用證明,愛就是愛。她說。
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就會想著為他生孩子,而如果一個女人明明知道她
丈夫特別喜歡孩子卻又不肯替他生的話,那麼男人有理由懷疑她。對方說得
很快,像是背台詞。
不,這不對。她說。愛一個人跟生不生孩子沒關係。一個女人可以生許多
孩子,可是並不能說明她是因為愛情,這不是一回事。她想起父母扛著肩
膀,直著脖子怒目而視的情景,想起他們相互責罵,大打出手的情景——他們生得越多,
那種情景就越常見。她想告訴對方這些,但是她馬上意識到現在提這個不明智。
她開始沉默。
以前他們也曾翻來覆去地討論生不生孩子的問題,她從來沒有一個強有
力的借口,但是他都放過她了。這次,他卻沒有,他說:所以我不相信你愛
我。
她說,我願意去鄉下陪你。
他不依不饒地說:那麼你答應生孩子了?
不,她說,這不是一回事。
那天,她坐在家具城的台階上和他通了記憶中最長的一次電話,通話的結果仍然是不歡而
散,她甚至聽到了他少有的冷笑聲。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康誌剛睡在她邊上,討好她,要求她幫他
生個兒子。我這麼大的家業將來總要有人繼承,對不對?他細聲細氣地說。
不,她推開他的手。他再一次伸過來,不依不饒。平常他們習
慣了拒絕要三番五次,但這一次她是認真的,對方明確的目的性使她變
得很堅決,沒有妥協的餘地。他裝著沒有聽到她的話,把整個身子壓過
來,他的力量大了許多,使她動彈不得。他麵露凶光,雙手扯住她的頭發,嘴
裏發出歇斯底裏的叫聲,你到底生不生?生不生?
她尖叫著醒來,大汗淋漓。
幸虧這是個夢,他不會那樣的。田園心裏暗自慶幸。但是,這至少說明他們倆的生活
方向已經有所改變了。不是事業方麵,她相信他會在事業上全心全意力拚到
底,但在另外一些方麵,他將要變成另外一個人嗎?他真的會陌生得像電話裏那個男人嗎?
她應不應該做些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