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個文人,後來勸諫中宗設置文學館也罷,搞文學活動文學沙龍也罷,都在表明這是一文學青年、文學女青年,有才氣,有骨氣,有恨氣,卻被留在仇敵的身邊。我們可以想象,見麵之時的偶露崢嶸,必是拚死報家仇的小孩心性,不久以後的那次忤旨,則是一次複仇失敗的借口,一個總比謀反更可寬赦的借口。
因為武則天不想殺她。
她的家族已經被自己滅掉,無依無靠,不過母女相依為命,很難再跟任何政治集團相牽連,並且女孩如此年輕,為奴多年,居然學得滿腹經綸,生命激蕩,恩怨分明,不正是自強不息的武才人再版嗎?
天下茫茫,知音難求,大位之上,才知原來“寡人”——周圍人怕她敬她恭維她;親族們早已老鼠見貓,不會跟她說幾句真心話;男寵馮小寶識字不多,也不過是讓人開懷的玩具;大臣們是外廷人,朝廷利益複雜難測,沒必要為拉個家常話就去引起黨爭若幹。而這個能表露自己真心的倔強女孩,卻突然讓她獲得了一種奇特的安全感與輕鬆感。
常年穿梭在男人的世界裏,無論是治理天下、製定政策、頒布詔令,每次望向自己的眼睛裏含著什麼,武則天很清楚;宰相那麼多,朝臣那麼多,幾十個幾百個,他們在想什麼,武則天也很清楚。有時候,自己那靈機一動的乍現,有時候,那女性直覺裏的創新,有時候,那神來之筆的動作,有時候,那謀定後動的決斷,都能在那些驚訝而不知所措甚至帶有鄙視的眼睛裏,找到無法溝通的明證。
可是婉兒不同,她們是一類人,雖然武則天在修羅界,婉兒還在人間混,但是底質材料基本一致,她們都是,站在中間,看世界。
武則天,太寂寞,她太需要一個幫手來理解和協調一個女人的武周天下。
婉兒正是最合適的那個“人才”,同時,多年的相依為命,主仆之間建立起了一種奇異的羈絆。一如《宮女談往錄》裏那位伺候慈禧的“榮丫頭”,在18歲被老太後指婚太監後,一直守著這份承諾,即使太監丈夫在她30歲時已病死,依然矢誌不另嫁而終老……
我們看婉兒的後半生,武則天去世時,她已經年近40,嫁給中宗李顯做昭容,專掌起草詔令。奔走於韋後、武三思、太平公主與相王李旦等權貴勢力之間,依靠韋後、武三思貶殺了張柬之、桓彥範、敬暉、袁恕己等逼迫武則天退位的功臣。因為詔書裏經常推崇武氏而排抑皇家,惹怒太子李重俊。景龍元年(707)七月,太子發動政變,發左禦林軍及千騎三百餘人,一路撲殺武三思與其親黨十餘人,又統兵三百餘,搜殺上官婉兒。婉兒急中生智,跑到中宗和韋後處挑唆:“觀太子之意,是先殺婉兒,然後再依次捕弑皇後和陛下。”中宗情急之下帶著韋後、婉兒和安樂公主登上玄武門躲避,並令右羽林逼退太子軍,於是太子兵敗。
不久,婉兒慫恿中宗設立修文館,召天下才子賦詩唱和,大臣所作之詩,皇帝讓婉兒來進行評定,名列第一者,常賞賜金爵……後來允許她在宮外置所,於是跟武家所屬的大臣崔湜私通,積蓄男寵,醜名四逸。
中宗死後,韋後想挾天子以令諸侯,太平公主與侄子李隆基聯合發動政變,誅殺韋後及其黨羽,婉兒在軍亂中亦被殺。玄宗李隆基登位之後,追念其才,下令收集詩文而輯成20卷。宰相張說作序:“古者有女史記功書過,複有女尚書決事言閥,昭容兩朝兼美,一日萬機,顧問不遺,應接如意,雖漢稱班媛,晉譽左媼,文章之道不殊,輔佐之功則異。”
她的一生,太多人注重其才(詩文成集),太多人注重其貌(如額頭毀容而雕成梅花事件),太多人注重其淫蕩(私通大臣),太多人注重其地位(女皇秘書的宰相地位)。或許不經意間,也有人注意到那人性的縫隙,說她不過是一小小女子,在後宮與政治險惡鬥爭裏求生而已。但是,是否有人想過,在那私通大臣、舉辦文學沙龍、積蓄男寵、抑李揚武的背後,哪一條,哪一個,不倒映著武則天的影子?
本是李家人,與武家血海深仇,隻是年月太久了,跟那個天龍之表的女人走得太久,太久了。一生裏,太多夜深人靜處,跟男人們的處政方式與思維天下,鬥智鬥勇,那個女人的艱難、那個女人的焦慮、那個女人的鋒利與那個女人的自卑,她走得太近,看得太清,懂得太多。幾十年,一生,太久。
她忘記了自己本是上官家的婉兒,她隻記得,自己是武則天的仆人、秘書、助手和同伴,這一輩子的使命,就是貫徹那個女人的旨意,讓那個女人的天下,千秋萬代……神龍政變之後,女皇駕崩之時,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女人的時代已經逝去,隻有她,還活在夢裏,活在武則天的影子裏,不覺得,也不想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