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一:生前死後寂寞名 平水靈隱探大白
浙江紹興平水,距紹興城南15公裏,從城裏驅車15分鍾即可到達。平水鎮,從人文地理的眼光來看,有一山一溪一寺一茶聞名於世,1880年,詩人劉大白誕生於此。
公元2012年秋,筆者和友人在他平水的故居前流連拍照,用紹興方言與鄉人攀談,有一搭沒一搭的,無情節可言,卻也有鄉音無改鬢毛衰之小感覺。在這個詩意嚴重稀缺的年代裏,那破敗的老屋,停滯的光影以及菜地裏的幾隻蝴蝶,都讓我覺得時間這杯黃酒,濃得像故鄉這兩個字,讓人想起來都覺得無比的惆悵。或者說故鄉二字像那屋簷下的酒缸和醬缸,在兀自散發著它特有的氣味。中午在市區的文理學院旁的一酒店喝了幾小杯黃酒,做東者為劉教授,研究劉大白的教授。那酒是好酒,那菜卻不再是紹式的套路了,這正如我們來自五湖四海,口味和腔調怕也都早就南腔北調了,但卻因為劉大白,我們坐著一起小聚,一時覺得時光之流逝,微醺之感覺也算是小有詩意吧,至少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呢。
如果時光回到80年前,那在劉大白筆下的故鄉,可決不是我現在所看到的模樣,這是可由詩為證的——
又向山陰道上行,
千岩萬壑正相迎;
故鄉多少佳山水,
不似西湖浪得名。
若耶溪水迎歸客,
秦望山雲認舊鄰;
雲水光中重洗眼,
似曾相識倍相親。
詩是好詩,但凡好詩的作者,其內心必定是糾結的,大白先生說在這兩首七絕裏,自己似乎成了一個戀念故鄉,謳歌故鄉者,這跟平時詛咒故鄉、厭惡故鄉的自己,不免有些矛盾。不過作者轉而又強調,自己所詛咒的不是山水,是故鄉的社會,是故鄉的城市,用今天的話來說,風景是好的,人文和社會是有毛病的,這自然也是一種悖論。因此他在給同事兼朋友徐蔚南和王世穎的《龍山夢痕》作序的文字中,會這樣寫道:“我底老家,是在作鑒湖三十六源之一的若耶溪底上遊,作龍山正南麵屏障的秦望山底南麓,我在這溪流山脈之間,曾經度過二十多年看雲聽水的生活。因此,故鄉底社會,故鄉底城市,無論怎樣使我厭惡,使我咒詛,甚至使我駭怕;而若耶溪的水聲,秦望山頭的雲影,總不免常常在十多年來漂泊他鄉的我底夢痕中潺潺地濺著,冉冉地浮著。遠客言歸,佳鄰訪舊,自然跟這夢痕中縈繞著的水侶雲朋,‘似曾相識倍相親’;而且也隻有這夢痕中縈繞著而超然於故鄉社會,故鄉城市之外的水侶雲朋,能跟我‘似曾相識倍相親’了。”
看得出在劉大白的筆下,故鄉是複雜且有些莫名的尷尬的,他說“向來的龍山,在我的夢痕中,不幸而臭腐乳化,這實在由於我那厭惡故鄉、詛咒故鄉,而且駭怕故鄉底主觀心理所作成。”詩人說得很巧妙,這種感情是主觀心理所作成的,但作為他文字的粉絲和晚輩,也不能全被他的文字所惑,去他的故鄉看看,終是要完成的事情。
當然,詩人所說的“故鄉多少佳山水,不似西湖浪得名”也有一種主觀的感情在,因為故鄉山水和西湖山水都應該是上佳之列,詩人也寫過不少詠誦西湖的詩詞,隻不過是此一時彼一時罷了。
人所皆知,龍山原是紹興城裏的一座山,正如吳山之於杭州,後來龍山也就成了紹興的一種代稱,而大白故鄉平水,則也有一山一溪一寺一茶出名,那即是秦望山、若耶溪、雲門寺以及名氣甚大的珠茶。
秦望山在紹興東南約20公裏處,據“輿地廣記”記載:“秦望山在州城正南,為眾峰之極,始皇登之,以望東海”,故名。如這個記述是準確的,那麼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當時的海平麵完全不是今日之水平,否則不可能“以望東海”的。《水經注》也曾記述道“秦始皇登會稽山,刻石紀功尚在山側”。那有人說這會稽山即秦望山。山不算高,僅海拔500餘米,但在紹興算是矮子裏麵拔長子了。山周圍是丘陵起伏,有多條河溪發源於此。而杭州也有秦望山,看樣子當年老秦也喜歡遊山玩水搞社會調查,但文化人後來對這個始皇帝其實並無多少好感的,隻有某個偉大領袖覺得他了不起。
若耶溪即發源於若耶山,說山下有潭,據說就是酈道元《水經注》中的“樵峴麻潭”,也是據說而已,不過李白都寫下過“若耶溪畔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的名句,隻是我也沒有考證,因為若耶二字的發音,在紹興話中好像很少聽見,那麼它是個外來詞還是佛教用語呢,搞不清楚。不過這一地名在民國文人筆下也還時有所見。正如平水不僅出了劉大白,同時期還有辛亥英烈陳伯平以及“同康三孫”的孫越崎、孫席珍和孫孚淩,同康即今天的同康村,以前叫銅坑,那裏以銅礦而著名,其中作家、文學教授孫席珍跟劉大白是同行。
雲門寺的典故也有不少,且是除蘭亭之外最為有名的書法聖地,因為蘭亭太有名了,所以把其他的都比下去了。或者說蘭亭二字符合人們審美的需求,正如沈園,它不叫醬園或將園。書寫本來是人們的一種交流方式,但把字寫好寫得與眾不同卻又是一件雅事,被叫作書法,這也是今天紹興的一張名片。
至於說平水珠茶,那更是大名鼎鼎,在國內國際都拿過獎的。珠茶是綠茶之一種。綠茶講色、形、味的三者俱佳,我們常見的綠茶比如龍井,她的形就頗為苗條,如二八少女,而珠茶顧名思義像個珠珠兒,是圓潤形的,即炒製的時候是將之卷起來的。一般來說,好山出好水,好水育好茶,那麼有好山好水和好茶,肯定有高僧在此行腳,所以那山山水水的文脈和香火都是旺盛的。平水珠茶,在民國時名氣是頗大的,1929年西博會的農業展館的一冊資料中,就有一篇萬字以上的論文講平水珠茶,可見其當時的名氣,堪比今天的西湖龍井。
這就是平水,書本上的平水,也是我想象中的平水。而真實的平水當我和它相遇時,那就是普通的小鎮,有簇簇新的汽車,也有電線杆上老軍醫之小廣告。它有點像我的老家孫端,而從交通便利這一點來說,孫端還不及平水呢,所以到了紹興,尤其是我這種算是紹興人的到了父母出生成長的這塊土地,難免會有阿Q心理,這一點魯迅真是了不起,因為我們今天上億人都在玩的QQ,我理解就是兩個阿Q在聊天,一半是自戀一半是矯情,當然多半是想泡妞和找帥哥,可是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呢。在大白的故居,並沒大白的一字半文。據說一二百年前,金家也是有錢人家,所以房子不是一間兩間那麼簡單,據稱金家祖上是種田的,到了大白的父親這裏開始走下坡路了,但所謂瘦死駱駝比馬大,劉大白小時候的苦讀,以及後來的新潮及革命,大約都是不再做點茶葉生意那麼簡單了。而在1949年和1966年之後,大白家的房子自然是分割再分割,以至今天我們去探訪時已經是七零八落曲裏拐彎的,但基本框架還在,且大多也是鐵將軍把門,正如我在孫端的爺爺家,現在也基本是被外來務工者分而居之,革命革命,很多時候就是革房子和土地的命。而像平水這麼一個地方,雖然也有打工者且外來人口,但是你要把這種老房子租出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我們以前講不破不立,即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現在好像還真是這樣。不過很多時候又會出現另一種情況,那就是破也破不了,立也立不起來,新和舊就這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麵是互不相擾,實際是各自冷漠著。所謂文化建設,有時跟錢有關,有時跟錢無關;有時跟上麵有關,有時跟下麵有關。現在還有一提法叫文化自覺。我看文化實在是不夠自覺的,就像你要逼頑童讀書一樣。所以看了這些房子,我也真是無話可說,打一獲諾獎的中國作家名字,就叫——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