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其他的老師,應該說曹聚仁對劉大白的筆墨算是多的,因為他有相識相知恨晚的意思,當初做學生的時候,還不太知道劉大白原來是這麼有才華的一個人。男人和男人之間(不提師生關係),最有殺傷力的,那一定是才華了,但是巧得恨,最早跟何芙霞擦出火花且導致婚變的那個高氏,恰是曹的同鄉兼同學,所以他對高的“前世今生”也所知較詳。簡單地說吧,何芙霞後來也是所遇不淑,先是高氏並未娶她,她嫁的是一個銀行職員,然後不知為什麼她又離開了那人,這實在讓人頗有點匪夷所思的。曹聚仁說,後來他在上海也碰到過何,說她和高經過一場又一場的劫難之後,兩人最終走到了一起且琴瑟調和……如果真是這樣,那也是好結局啊,但照劉大白先生後人的說法,她們的外婆後來並沒有跟高氏在一起,何氏晚年是生活在杭州的。
至於說何芙霞有沒有回心轉意,後來有沒有去找過劉大白,演義的版本中是有的,據曹的說法那是語焉不詳了,因為他說他問過何的,何怎麼回答他沒有寫,曹聚仁也隻是錄了劉大白的一首《減字木蘭花》就一筆帶過了,說是表達詩人對在何芙霞的複雜情感的,錄下——
密行小字,細寫當年腸斷事;寫給誰看,準備他時手自翻。
倘教人見,難得分明恩與怨;隻知分明,離合悲歡總有情。
曹聚仁說,隻可惜何芙霞沒有看到過這首詩,那如果看到了呢,何一定是看得懂的。
我想,如果何對劉還有愛意,那這首詩是有用的,那如果愛意全無,那一首詩又有什麼用呢?文人墨客總以為一首詩一篇文章有很大作用的,其實這也隻是文人的一個夢罷了。文人手無縛雞之力,不能調動師團坦克和飛機,隻能寫寫詩吟吟風月。一個女人對你好的時候,詩就是春藥;而如果早就勞燕紛飛了,那這個春藥也就過期失效了,恐怕連感冒藥都不是了。
據大白先生的後人講,何芙霞的晚年是在杭州度過,但並沒有跟女兒生活在一起,而是獨居。從何芙霞晚年的照片看,也是清清爽爽的一個人,想象得出年輕時的美貌動人。至於她和女兒們的感情,現在也沒人提起,隻聽說她跟小女兒滿子還在上海生活過,後來何芙霞改名為何美齡。滿子還帶她去過台灣。1949年後,他們曾在黃陂北路、北京路口開有一家牛奶房(飲品店)。晚年的何美齡生活在杭州,住的房子是她的一世交,一位姓陳的小姐妹,當時有多餘的房子給何住,具體是在三官巷,即今天的基督教堂思澄堂旁邊的一條巷,那個地方杭州人叫豐樂橋,以前有個舞廳蠻熱鬧的。現在小巷已不複存在,舞廳也不複存在,原址上已成高樓。1969年何美齡去世。
縱觀何芙霞這一生,她的情路曆程,她的挫折和磨難,比起大白先生來,實在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你看她的一生,與丈夫離婚,兒子自殺、女兒失蹤,包括前女婿自殺,還有小女夭折,這一切的一切,如果她是作家,不,她隻要有心情和毅力能寫下來,那這個世界有可能又多了一些說法。比如跟鬱達夫離婚的王映霞,她後來就寫了自傳,為自己辯護,至於這種辯護有多少人相信,我覺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也留了一麵之詞,這倒是符合胡適之所說的,每個人都要寫自傳。何芙霞沒有留下文字,這是頗為可惜的。現在所知的是她有一個哥哥叫何寄重,早年也是留學日本的。
繁花落盡,人生如夢。交待劉大白遺族和後代的情況,這也是“讀白”的應有之義。
至於說劉大白的第三代,即端子、星子和緣子的後代,他們所從事的工作,跟文學就幾乎沒什麼關係了。所以基因這個東西,靠譜肯定是靠譜的,但得在一定的條件下才能發酵起作用吧。筆者看海外學者王海龍之《從海到海》一書,內有《誌摩後人今安在》一文,當時頗為感慨,因為皆在海外的徐家後人的第三代很少用漢語,第四代就幾乎不會說中文了,所以徐誌摩的所謂名氣,就根本不是什麼通行證和光環了,但所幸的是,這一家族因為有了張幼儀,所以還是頗為興旺發達的,誌摩後人中現在也有誌要為這位大詩人寫傳記小說的。
大白先生的第三代也是這樣,也是在通過有效的方式來讓人們更多地了解這位民國詩人,其中最主要的一件事,就是將大白先生的部分遺物捐獻了中國現代文學館。據其外孫張先生所述,這些物品主要有五個方麵——
(插圖)
第一, 關於扇麵。
這個不像一般的僅是扇麵狀的書法冊頁,從我見到它時,這個本身就是一把扇子。扇骨是深棕紅色的湘妃竹,九寸大小,可能保管得不是很好,一邊已經有點脫開、破損。1966年文革開始的時候,臨紅衛兵大抄家的前夜,十幾歲的我幫著大人先“自我革命”急急忙忙地想先處理掉一些麻煩的東西,好少吃點苦頭。於是我就將這把扇子的扇骨和扇麵徹底分離開來。後來扇麵幸存,扇骨就再也沒看見了。1994年前後北京現代文學館來征集大白遺物,母親收拾了所有能找到的幸存物,在送走前我設法去單位的文檔室將扇麵複印了幾份保存著,可是由於當時的複印機隻能複製A4幅麵的尺寸,複印質量也很勉強;所以我留存的扇麵是分別複製在兩張A4紙上再拚接而成的,中間可以看到一條明顯的接縫。金浦人的《劉大白傳》等,包括紹興平水劉大白紀念室裏用的就都是那張拚接的複印件。現在手上的這張是用全畫幅相機以RAW格式拍攝,可以比較清晰地看到劉大白十八歲時的手書作品。
第二, 關於墨盒。
這個墨盒是大白先生隨身攜帶,不可一日或缺的物品。黃白銅精製,內裏原先是鋪著厚厚一層絲綿,用的時候將磨好的墨汁傾倒飽吸在絲綿上,就可以隨身帶著隨時使用了。墨盒表麵是劉大白手書題簽,很有意思的十六個字:吃墨看茶,聽香讀畫;吞花臥酒,喝月擔風。
第三, 關於隨身印盒。
這個沒有一個煙盒大的鱷魚皮銅質小印盒,也是大白先生隨身攜帶的心愛之物。小盒製作精細,應該是他從日本或南洋帶回的東西。內有三枚小小的象牙印章和一個微型的印泥盒。隨身攜帶,隨時隨地可以拿出來使用。一枚方形的篆刻“大白藏書”,一枚圓形的則冶“靖裔”二字,是他的名章。另外的一枚橢圓形的,上麵以我初淺的篆文知識以為刻的是“鹿射塵”三個字,塵應該是塵的繁體無誤。可是完全不知道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作何解。後來看到唐魯孫的文章,突然聯想到其中的鹿射是不是應該合起來是麝香的麝字?那麼就從三個字變成了兩個字“麝塵”?可仍然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或有否典出?後來查考出下麵文字介紹的這部詞集《麝塵蓮寸集》,盡管不知是否原典,但意思應該差不離了的。取“搗麝成塵,芳馨之心不改”的含意作隨手可鈐之閑章,也是很符合大白先生的風格。你認為呢?至少在我心裏了卻了一樁疑惑。
《麝塵蓮寸集》是一部前無古人的詞集。全集正集四卷,補遺一卷,分訂兩冊,共收詞156調、284首。績溪朗家溪人汪淵集句,其妻程淑校注。集成於清光緒十一年(1885年),刻成於光緒十七年(1891年)。
《麝塵蓮寸集》是一部以詞集句的詞集。全集284首詞,集晚唐至元人詞的成句而成。書名《麝塵蓮寸集》,取“搗麝成塵,芳馨之性不改;拗蓮作寸,高潔之致長留”的意思,既標明了這部詞集的獨特性質,也暗寓了作者的藝術理想。
《麝塵蓮寸集》是一部典範的以詞集詞的詞集,作者在創作過程中除象填詞那樣嚴格遵守詞的格律外,還有其“集”的特點:以詞集詞,同調不集,一人一句,原句完整。所謂“以詞集詞”,就是從前人詞作中抽出句子,再按照詞律的要求,組配成新的詞。既不能夾雜詩或曲的成句,也不能摻人自己的句子。所謂“同調不集”,是說用某一詞牌集詞時,不從同一條詞牌的詞中集句。所謂“一人一句”,即集一闋詞不從一位作者的詞中取兩句。所謂“原句完整”,是指集句時采用原句,采用完整的句子,不增字,不減字,不換字,不改變句型。
汪淵以前的集詞作品,有集詩句為詞的,有詩詞夾雜的,還有摻雜己句的,且多隻集小令,少集長調。《麝塵蓮寸集》完全以詞集詞,而且是煌煌巨製,所以我們說它“前無古人”。 因為大白先生藏有此書,所以才有“麝塵”這一閑章。民國時期間的人不玩微博微信,那玩玩詩歌語言遊戲應該也是一樁雅事吧。
第四,關於“劉靖裔印”方章等。
遺物中有一枚“劉靖裔印”方章,僅有不到一個厘米高度,且有明顯的鋸痕。這又是拜文化大革命破四舊所賜的東西了。同樣是在大抄家的前夜,自幼學習篆刻冶印的我很舍不得這枚刀法布局都很精致的名章,但一旦被查抄那全家的罪名就很可怕,於是忙亂之中我用半截鋼鋸條鋸下了這枚印章;而在殘留的約七八厘米的半截印石上刻上了“幾經風浪”四個字。另一枚木製的印章就隻來得及鋸了一半,隻是它們和一堆我的雜物在一個破紙箱裏逃過了數場浩劫,幸存了下來。而家裏的地板就幾次被撬開,說是搜查反動軍官、學術權威的變天賬和反革命武器?真是掘地三尺啊。
第五,其他。
剩下的一排木製的印章,則是大白先生當年住在“錢塘路九號”時的門房收發印章。名址章“錢塘路九號”、時效等級章“單掛號、雙掛”號、公私信分別的簽章“大白”、“伯貞”,以及一枚“白屋”的簽章。
這可能是歲月留存的僅有的一點遺存吧,所以也要寫進《讀白》裏。因為這也正是本冊小書要想表達的,《讀白》就是讀民國,就是讀一個文人圈,就是讀書生意氣,就是讀身前死後寂寞名。
手藝能傳承,遺產可繼承,但思想和才情這個東西,一定是特定時代和特定環境裏的產物,而且就作家來說,一旦自己吃了這個飯,內心也未必看重這門“手藝”的,這跟畫畫和音樂還不太一樣,隻有孩子自己喜歡又沒其他什麼好做的行當時,遂有所謂作家父子和詩人母女,但這樣的畢竟少之又少。因為詩歌從來都是叛逆的,就連那些禦用詩人也自以為是很革命的,或者曾經革命過,後來被招安了,有時不是被某種信念和理論招安,而是被一地雞毛般的現實招安了。其他不說,就說浙江紹興籍作家吧,魯迅的兒子周海嬰學的是無線電,夏丏尊的後代倒是有吃文字飯的,即要把外孫葉兆言算進去,孫伏園孫福熙兄弟的後代,包括許欽文的後代,其他像蔡元培、經亨頤、許壽裳等,後人即使有名傳世,也難超過前輩了。我想這可能是民國這個時代所決定的吧。
至於說革命者的後代是否還是革命者,這更是一個敏感和曖昧的話題了,沈定一、沈仲九和邵力子等,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後代在做些什麼,因為一個時代和社會,不可能永遠在革命的。很多時候革命不僅僅是上層建築和意識形態的,物質和現實的林林種種,也有革命呀,包括一張臉的革命,包括照相和美容,現在多數人關係的是這樣的革命,如果這種也還能叫革命的話。
好在關於大白的文字,現在也漸漸多了起來,所以“讀白”也才成為一種可能。如果讀者能從讀白中,讀出一個人和他的一個圈子,讀出這個圈子後麵的時代脈胳風雲際會,那就算是達到了筆者的目的了。
讀白,還要留白,那就到此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