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文人就是文人,文人做官也還是文官,正如此蔣(夢麟)非彼蔣(介石)。且文人為官自古已然,歐陽修王安石蘇東坡他們的這一批官,即使鬥得死去活來,但一點也不影響我們欣賞他們的詩文啊,誰還管什麼保皇派還是改革派。當然如果我們活在宋朝,且也是個小文人的話,可能也會站隊也要表態,但幾百年一千年後,隻有那些美好的詩文留傳了下來,這就夠了嘛。然而想想這一百年中國文人為文為官的坎坷之路,到底是救亡還是複興,是德先生還是賽先生,這是一直糾結至今的一個問題。我們今天看劉大白,可能得站在他那個時代和那種處境中去看他的所作所為,否則很難理解他為什麼那麼痛恨“鬼話文”。至於說文人墨客的發牢騷,做了官想為文,做了文人又想巴結官,這實際上也是中國文人的一種常態。因為官手裏有資源,文人手裏也有資源,資源既可以共享又需要瓜分和互惠互利,這就有了盤根錯節的關係。大白書信中的牢騷怪話,今天看來很真實,不矯情撒嬌一類的,因為就他來說,的確是想在文章中安身立命的,這跟沈仲九和沈定一還不一樣的,跟邵力子和陳望道也不一樣的。
而但凡書信,所談範圍就甚廣了,也不隻是發牢騷而已,有時會有小幽默,比如他說人生一半是dog,一半是god,估計今天養狗的人聽了會開心的。還說要把人生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生存的,一部分是生活的,生存是無產階級的,生活是資產階級的,說吃飯是生存,吸煙喝酒是生活(估計抽煙喝酒的人看了也會會心一笑的)……就像他自己也說的“所謂無產階級的藝術,隻從經濟上看到求生存的一點,跳不出利字的範圍以外,所以不行……”所以他還誇徐蔚南是個有趣味的朋友,而不是世俗的學儈。
注意,世俗的學儈也還是有點學問的,否則就成了單純的儈即為市儈了。
當然,詩人對自己作品的出版也始終是很關心的,這也是書信的內容之一。
杭州到上海,現在高鐵最快不足一個小時,而80年前可沒有那麼便捷的,所以包括寄信這樣的也總是不夠便捷的,於是劉大白便幽了一默——中國人一碰到“政”就不靈了,日本人叫郵便所,所以處處便利了……現在看這文字還真能會心一笑呢,我們這裏是都叫政的,除了郵政,還有漁政、路政等,這就不是一個便字所能說得清楚的。
後期的書信中,劉先生談得最多的還是自己的病情,樂觀中有擔憂,憂慮中不斷萌生著希望。最早提到病情,是在民國20年(即1931年)的5月9日,說結核性的(病)開了刀不易收口。這個時候大白先生已經開過刀了,13天之後的同月22日,到了6月6日,講三個星期了不收口,6月22日的信中寫到痰中帶血……這個時候的大白先生已經飽受病的折磨,實際上咳血和結核病,大約十年前在浙江一師任教前就有,這可以經亨頤的日記為證。在信中我們也了解到,當時上海的醫療條件是比杭州要好,所以大白很想去上海治療(當然也有朋友讓他去北平治療),但礙於交通和身體條件,這個在今天看來不是問題的問題,在當年很可能也是耽擱了治療,因為大白先生虛弱的身體已經不起火車的顛簸折騰了。
後來我們多次提及的遺囑,也是出現在這書信中的,還是分兩次寫的,第一次是1931年7月17日寫就的遺囑,他是用詩的形式寫的,所以我們也可理解這是不同於現實的一種遺囑,因為他有浪漫主義和幽默風趣的一麵——
一
對於人生,
開始有點厭倦了,
想請個無期的長假;
不知生活之神,
能給我批準不能?
二
如果批準了,
我這陳舊而且破壞了的軀體,
最好送到修理軀幹的機關中,
分別裝進了玻璃瓶,
讓它在酒精中陶醉著。
三
我平生不大能喝酒?
但是卻羨慕人家的沉醉;
現在在無期的休假中,
得到了酒精的陶醉,
也足以彌補生平的缺憾。
隔了三天的20日他續寫遺囑,且也寄給了徐蔚南——
四
假使沒有陶醉酒精的福分。
那麼,錢塘江上
鱉子門前,
趁著回潮入海的餘勢,
步伍員,文種的後塵。
五
乘長風破萬裏浪,
生平也曾有過幾次,
到這一次最末的旅行,
還能得到這個機會,
不是很痛快很欣幸的嗎?
原先我以為人寫了遺囑一類的,總是不抱什麼希望了。但看了大白先生的信才知道,人在任何時候都是對生命充滿希望的,所以有時所謂的遺書和遺詩,很可能是藝術家行為藝術的一個部分,所以也曾有人開玩笑說,自殺的樂趣多半來自寫“遺書的樂趣”,這個話應該是日本導演寺山修司說的。
這兩次遺囑皆是詩,提及水葬之事,後來他的家人把這僅僅當作“作品”來看,並沒有真的讓他水葬。
大約從8月份開始,劉大白就在想辦法要去上海治病,他說“病是內外因,杭州無辦法”,遂對杭州有點失望了,要徐想想辦法,因為自己已經“起不來,沒有血色,要人扶著”,隨後就開始了找藥的努力,問徐“有沒有靈驗藥”。所謂靈驗藥,就是血露精,1.95元一瓶,大約是補血一類的藥,這期間大概一直是咳血不止,直到9月21日說血止了13天了,但身體乃是虛虧。10月10說19號到上海,有妹妹陪去。這幾天還不太會走路,七充(足字旁)八跌……“七充(足字旁)八跌”是典型的紹興話,表明人走路不穩,一般是說小孩或醉漢走路的樣子。
關於血露精這一類的產品,我見上世紀三十年代杭州的報紙的廣告中就登過,有的還做成半版的廣告,可見中國人還是蠻相信這一類產品的,至少也是病急亂投醫的征象吧。
1931年11月23日的信中,大白先生談及天地寬闊,像出了牢籠一般。12月5日講吃虎胃(肚),還說醫院的人講他的字寫得好,他說等出院後好好給她們寫,同時也講有點發熱。1932年1月5日講到發熱且貧血,不能自己寫信了。
1932年1月31日,問徐蔚南有沒有回盛澤去,還記掛在滬的朋友陳望道的安危,問有沒有逃到租界裏,因為彼時上海戰事已爆發,信中說《故事的壇子》和《白屋聯話》,還想再寫之後付印……此信徐蔚南在2月10才收到,這也是大白寫給徐先生的最後一信。
由於病情,也由於滬上戰事,大白的經濟來源頓無,這也是他在給徐蔚南的信中反複提及的。在他病重期間,孩子都在求學當中,所以生活開銷還是十分大的,但一開始情況似乎還可以,還托徐蔚南替自己買羊毛汗衫褲,講自己的腰圍是三十公分,也出現過在徐先生那裏是“欠錢兩訖”的說法。後來就每況愈下了,他給邵力子的信中也講過這方麵的事情,並把原因歸結為是“又因滬上事變,各書坊停止營業,損失甚巨,以至來源斷絕……現在日常生活,窘迫非常,一切緊縮支出,本月或尚可維持。一班小孩子,在中等學校的,本學期無論如何隻得停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