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窈窕,
一聲叫破春城曉:
“花兒真好,
價兒真巧!,
春光賤賣憑人要!”
東家嫌少,
西家嫌小,
樓頭嬌罵嫌遲了!
春風潦草,
花心懊惱,
明朝又歎飄零早!
二
江南春早,
江南花好,
賣花聲裏春眠覺。
杏花紅了,
梨花白了,
街頭巷尾聲聲叫。
濃妝也要,
淡妝也要,
金錢買得春多少。
買花人笑,
賣花人惱,
紅顏一例和春老。
這樣的詩跟今天的某些歌詞非常接近,好像跟當年流行於上海灘的《夜來香》這一類歌有相似之處,但這都已經是九十年前左右的作品了。劉大白的這一類作品,凡是超過二十行以上的,難免就會有直白的問題,詩意就顯得不夠精煉了。而像前麵的《舊夢》(節選)中的一些詩,有的也是情詩。
這樣的詩,似乎朗讀的效果要強於閱讀默看的效果,這也是大白他們當年強調“白話”的效果。
而後來人們評說大白的新詩,或者說在官方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凡提到劉大白,一般都不提他的舊詩及愛情詩的成就,而隻提他的一首代表作《賣布謠》。
但是很多人不明白,為什麼劉大白要寫《賣布謠》這一類的詩,有人說是受沈定一的影響,因為沈定一當時在從事農民運動,其實就劉寫這一類詩的時間來看,要早於沈在家鄉發動農民運動的時間。從這一類詩的內容題材看,顯然是同情勞苦大眾的。這個勞苦大眾,不僅僅是農民,而且還有工人,那麼這就是受了當時的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學說的影響,受了蘇俄革命的影響,否則是不會有《紅色的新年》這樣的詩問世的---
朦朦朧朧地張眼一瞧,
黑暗裏突然透出一線兒紅。
這是什麼?---
原來是北極下來的新潮,
從近東卷到遠東。
那潮頭上湧著無數的錘兒鋤兒,
直要錘勻了鋤光了世間的不平不公。
呀,映著那初升的旭日光兒,
一霎時遍地都紅,
驚破了他們倆底迷夢!
喂!起來!起來!!
現在是什麼時代?
一九一九年末日底二十四時完結了,
你瞧,這紅色的年兒新換,世界新開!
這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這是令當時一部分知識分子歡呼雀躍的事情。
再比如寫於1921年5月1日前後的這一首《八點鍾歌》---
一
工作八點鍾,
有的農,
有的工。
耕耕種種,
織織縫縫,
築成基礎,
架起梁棟;
吃的穿的住的,互相供奉,
一件也不曾白享用。
好!工作八點鍾!
不是工作八點鍾,
怎能減少勞動者底苦痛?
二
教育八點鍾,
科學懂,
事理通。
療治愚蒙,
開拓心胸,
本能發展,
知識擴充;
向黑暗裏把光明輸送,
才覺得前途希望無窮。
好!教育八點鍾!
不是教育八點鍾,
怎能覺悟勞動者底苦痛?
三
休息八點鍾,
睡意濃,
鼾聲重。
四肢舒縱,
雙眼朦朧,
一天栗碌,
一覺從容。
就做個把快樂安閑的夢,
也教人精神爽骨節鬆。
好!休息八點鍾!
不是休息八點鍾,
怎能慰藉勞動者底苦痛?
而這完全可以說是在寫國際五一勞動節的來由了。這裏的背景是1886年5月1日,美國芝加哥20萬工人遊行且高唱---從今以後,一個工作,也不可作八小時以上的工作!工作八小時!休息八小時!教育八小時!
1920年,中國的一些城市也暴發了類似的遊行活動,這是跟國際接軌的,這就是大白這首詩誕生的背景。我們現在享受的假期中,大約隻有元旦和五一是跟國際接軌的。其他像三八婦女節和六一兒童節,還不算是法定假日。
今天看來,像這些似乎理所當然的事情,當年的詩人都是高歌過的。我提這一點,這是想說明一個事實,也許這不算是一首優秀的詩歌,如果跟《秋江的晚上》相比,但是劉大白寫了,這才是最為重要的。
《賣布謠》寫作的時間是1920年的5月31日,我以為是那個時代詩歌直接反映現實的傑作---
一
嫂嫂織布,
哥哥賣布。
賣布買米,
有飯落肚。
嫂嫂織布,
哥哥賣布。
弟弟褲破,
沒布補褲。
嫂嫂織布,
哥哥賣布。
是誰買布,
前村財主。
土布粗,
洋布細。
洋布便宜,
財主歡喜。
土布沒人要,
餓倒哥哥嫂嫂!
二
布機軋軋,
雄雞啞啞;
布長夜短,
心亂如麻。
四更落機,
五更趕路;
空肚出門,
上城賣布。
上城賣布,
城門難過;
放過洋貨,
捺住土貨。
沒錢完損,
奪布充公。
奪布猶可,
押人太凶!
“饒我饒我!”
“拘留所裏坐坐!”
這前後大白還寫了不少同樣風格的反映民生疾苦的詩歌,用口語,有節奏,很直白,如---
布穀!布穀!
朝忙夜碌。
農夫忙碌,田主福祿。
田主吃肉,農夫吃粥。
——《布穀》
割麥插禾,割麥插禾!
割禾如何,愁殺哥哥:
不愁自家肚子餓,
隻愁田租還不過。
——《割麥插禾》
這一時期的詩,跟劉大白的生活有著直接的關係,因為那時他跟沈玄廬已經在蕭山衙前從事農村教育乃至農民運動了,包括這一首《成虎不死》,就是寫給蕭山衙前農民運動的領頭人李成虎的---
成虎,?
一年以來,
你底身子許是爛盡了吧。?
然而你底心是不會爛的,?
活潑潑地在無數農民底腔子裏跳在著。?
假使無數農民底身子都跟著你死了,?
田主們早就沒飯吃了;?
假使無數農民底心都跟著你底身子死了,?
田主們卻都可以永遠吃安穩飯了。?
然而不會啊!?
田主們多吃了一年安穩飯,?
卻也保不定還能再吃幾年的安穩飯。?
你底身死是田主們底幸,?
你底身死心不死,?
正是田主們底不幸啊!
(一九二三年一月二十四日在杭州)
同樣是寫李成虎,這一首《每飯不忘》就寫得更為精煉且具詩意---
飯碗端起,
我就記起---
他,
他姓李!
飯碗端起,
我就記起---
他,
死在蕭山縣監獄裏!
飯碗端起,
我就記起---
他,
他是中國農民犧牲者第一!
飯碗端起,
我就記起——
“其餘沒有人了嗎”,
難道中國農民全部跟著他斷了氣!
這就是劉大白跟胡適、周作人們的不同之處,因為他是一個直接介入到革命運動中去的人,因此詩歌中就不全是離情別緒花花草草。那麼這種直麵現實,反映農民生活的作品,有時在詩藝上會略顯直白,其抒情和回味就不太夠了。特別是在《賣布謠》中運用四字句的格式,我以為這是在形式上向《詩經》學習,而且又在口語化方麵下了很大的功夫,像《布穀》也是這樣。然而四字句一般是有兩個詞組(字節)成的,而五言可三個,七言可四個,至於白話詩就擺脫了這個“鐐銬”,然而《賣布謠》直到最後一句才突破四言,這顯然是有意而為之的,大白先生大概想簡單再簡單,用謠曲的方式來表現,這又難免太過直接和幹脆。而《賣布謠》同時又有敘事詩本身的一些問題,因為詩的特性是抒情言誌,而不是敘事。對於這一點,劉大白當然是心知肚明的,至於說今天在敘事中的抒情,那是另一層麵的事情了。劉大白為什麼還要寫《賣布謠》這一類詩,我想更多地還是實驗吧,既是語言的實驗,又是思想的實驗。
不過四字句也不是一概而論的,曹操的《觀滄海》也是四字句。可堪稱千古絕唱的。
中國的文學史,一度是用來給政治史朝代變更史作注解的。假設一下,如果蕭山的衙前農民運動,是後來當政者中的幾個人領導的,那大白就肯定會被戴上紅色詩人的桂冠的,那《賣布謠》也就成紅色經典了,雖然這不可能是劉大白的初衷。
那時不僅劉大白,包括沈定一自己都寫了敘事長詩《十五娘》。從現成的文學史來看,沈定一在詩歌史上是沒有地位的,但是地位最終是要由本人的作品說話的,而不是史學家的定論來決定的,至少從新詩創作的量上麵來看,沈定一也是高產的,因為那時他們辦報辦刊,有發表詩歌的陣地,而那時的辦報辦刊,主要的功能還是宣傳和啟蒙。
曆朝曆代以來,中國讀書人中同情勞苦大眾且為之鳴不平的,不在少數;但是能夠用詩歌,特別是用新詩來表現這一題材的,確實鳳毛麟角。雖然這些新詩在今天看起來跟胡適們的新詩都有一個淺白的問題,胡適的淺白主要表現在愛情詩領域裏的淺白,而劉大白的淺白是在於表現農民和他們的對立階級的關係---這可能也恰恰就是劉大白詩歌的意義所在。今天讀《賣布謠》這樣的作品,一個強烈的感覺是
---劉大白太紅色了!他之前和他之後的這種新詩人,要紅色的也是不少的,但是像大白這樣,能夠把農民的疾苦當作詩歌抒發的內容和主題,可以說屈指可數。也許這已經跟詩藝無關,而關乎的是信仰。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這些詩歌後來基本發表在同人報紙上,如《民國日報》的覺悟副刊等,那個時代詩歌的定位也很明確,那就是給人開啟覺悟的。
而劉大白的這種紅色詩歌跟他同一時期纏纏綿綿的愛情詩(如詩集《丁寧》)一起比較起來,則能看出詩人情感世界的多樣性和豐富性。實際上劉大白也不是不知道那些新詩所存在的藝術問題,那個時候,他是把這些新詩當作社論來寫的。他在給沈定一的信中曾經這樣說過---
“詩是神秘的,是不文法的,是不邏輯的。換句話說;就是‘占領’在‘不通領域’底上麵,‘不成文又不成話’的,才是好詩!我們苦在做不到這一步,所以做不出好詩來。”
大白的意思是,詩是不同於其他文體的,即是用形象思維來寫的,而人的理性卻不是由形象思維來主導的,這或許就是對詩人的最大挑戰吧。
瘂弦曾經這樣說道:“在中國新詩這隻美麗的蝴蝶還沒有破繭而出的當口,我們可千萬不要忘了還曾經有過一個在黑暗中掙紮的劉大白。”說掙紮也許是有點誇張了,因為劉大白的“掙紮”還是為我們留下了美好的詩篇,其實無論從舊詩還是新詩,我們僅從詩歌的角度看,劉大白不隻是在黑暗中掙紮而已,他已經奉獻出了足以傳世的作品,這些作品是中國新文學新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