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圖:封麵)
文學圈從來都是一個名利場,也從來都是講論資排輩的,朱自清的這個詩歌大係就是在尋溯一個源頭,那這個源頭就是陳獨秀編的《新青年》雜誌,還有就是後來北大以胡適、周作人為領軍人物的一個新文學的圈子。朱自清在書裏就說,最適合編這個書的是周作人,但是他老兄不肯編,為編此書,朱還問周借不了不少的詩集,可見周作人在當時的地位和影響力。
再宕開去說,我們來看一首大白先生的《整片的寂寥》,此詩收在詩集《秋之淚》中,寫於1922年9月28日的紹興---
整片的寂寥,
被點點滴滴的雨,
敲得粉碎了,
也成為點點滴滴的。
不一會兒,
雨帶著寂寥到池裏去,
又成為整片的了;
寂寥卻又整片地回來了。
這是一首多麼可愛的小詩,又是一個多麼無聊的意象啊,本來也許十四個字就能說明問題的:寂寥恰似點點雨,整片碎片落池裏。但這樣一來就沒有味道了,一定要八行,一定要這樣的節奏,這“整片的寂寥”才有意思,這可能就是新詩的魅力吧。
後人喜歡用舊瓶和新酒來作比喻,而且把那些由寫舊詩改為寫新詩的人,往往說成是舊瓶裝新酒,或者說就叫新瓶裝舊酒。根據瘂弦的研究,他說劉大白的詩一開始很想把新事物寫入詩中,比如說當時已經有電扇和電燈了,大白就將之寫入詩中---“一輪巧扇旋風白,四照華燈灼電青”。後來劉大白這樣回憶道:“這是三十年前所作。當時隻知有輕氣球、電話之類而已,現在飛機、飛艇、潛艇、無線電報、無線電話之類又添了許多花樣了。如果寫入詩中,又多新趣,可見文學作品,應該隨人類生活而變遷,要是像那班老頑固,老是從故紙堆中討生活,怎能另辟新境界呢?”
這可能就是對黃遵憲“我手寫我口”的一種實踐吧。
這裏我們可以以胡適先生為例,因為他是新詩的急先鋒,他提出文學革命的主張,且在陳獨秀一往無前的支持下膽子也越來越大,一開始隻是說改良,後來才有革命的意味的,而且後來也掌握了話語權。對新詩,他是率先嚐試的一個。胡適新詩的一個特點,無論內容還是形式,或者說無論是瓶還是酒本身,都是很白的,依筆者所見,比較優秀的還是這一首《希望》(也得益於譜曲後的傳唱,儼然成校園民謠,後改名為《蘭花草》)---
我從山中來
帶著蘭花草
種在小園中
希望開花好。
一日望三回
望到花時過
急壞看花人
苞也無一個。
眼見秋天到
移花供在家
明年春風回
祝汝滿盆花!
包括像《湖上》這樣的,還是有詩意的---
水上一個螢火
水裏一個螢火
平排著
輕輕地
打我們的船邊飛過。
他們倆兒越飛越近
漸漸地並作了一個。
當然也有一些,就婉如白開水了,如《他》---
你心裏愛他,莫說不愛他。
要看你愛他,且等人害他。
倘有人害他你如何對他?
倘有人愛他,要如何待他?
當我們說胡適有點像白開水時,請不要忘了,他是從
1916年就開始嚐試寫新詩了,他當然是不主張舊瓶裝新酒的,他是瓶要新(形式),酒也要新(內容),那麼這要求難免是高的,所以有的時候,他的詩就有點像汽水或可樂,或曾經一度有過的汽酒。何況胡適先生起得早、睡得晚,自然在文學史上會有一筆,他老人家主張寫自傳回憶錄,而一般能有時間寫回憶錄的,基本還是壽終正寢者。
但自傳回憶錄一類的,就看能不能敢不敢寫自己的隱私和尷尬事,從這一點上來說,中國人是做不了盧梭的,尤其是中國的名女人,我後來看王映霞、毛彥文一類的回憶文字,實在是都不願太多地觸及人們關心的隱私的,這也不能怪她們的。因為像鬱達夫這樣的,有人又會說他是暴露狂。
應該承認,劉大白是以詩名傳世的,而他對自己新詩的問題,也是看得很清楚的,他說 “我的詩用筆太重,愛說盡,少含蓄。”這也算是一語道破天機吧。人如其名,名如其詩,大白!所以有評論是就認為他的新詩不如舊詩,甚至還不如他的散文作品,這算是一種奇怪的要求和標準吧。因為就新詩百年的成就來看,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到底有幾個大家呢?何況大白先生在1932年就去世了呀!
跟大白相近的,比他去世早的是1931年的徐誌摩,比他晚的是1934年的劉半農。
而且我後來也在想,紹興出文人,且出偉大的文人,但要在詩歌上有大成就的,似乎寥寥。比如魯迅就始終不怎麼敢寫新詩,除了一首關於失戀的打油詩,這一點跟毛澤東十分相似,到現在為止我們也沒看到毛的一首新詩,他們寧可把“古詩”寫得像打油似的,也絕不跳出那個框框,說起來這是一件蠻有意思的事情。眾所周知,古體詩是在文言文的語境裏才成立的,那麼一旦白話之後,這“整片的寂寥”、這說不清道不明的詩意又在哪裏呢?有人說詞就相對要好一點了,但詞就是詩之一種吧。也有人說,一個涉世極深沒有天真的人是沒法寫詩的,這也是為什麼有人年輕時能寫詩,而年老時隻能寫散文了。當然也有可能他沒有這個閑情逸致了,包括周作人在內的這一批文人, 1919年前後都嚐試過新詩,他們和劉大白的一個不同點,就在於明顯地受到西方包括日本文學的影響,像周就翻譯介紹過日本的俳句,像冰心就受泰戈爾的影響很大,而事實上大白也寫過這樣的短詩,如《舊夢(節選)---
五
最能教人醉的:
酒吧,
青春吧;
但總不如夜深時琉璃也似的月色
一○
心花,
不論凡猥之境
聖潔之所,
一樣能放,
因為有熱血灌溉著。
二五
貪洗海水澡的星群,
被顛狂的海水晃蕩得醉了,
擁著亦裸裸的明月,
突然跳舞起來。
二六
最重的一下,
扣我心鍾的,
是月黑雲低深夜裏,
一聲孤雁。
三六
少年是藝術的,
一件一件地創作;
壯年是工程的,
一座一座地建築;
老年是曆史的,
一葉一葉地翻閱。
五三
自然底沉默,
使人領會的力量,
比一切語言文字都強。
九○
戀人底小影,
隻有戀者底眼珠,
是最適當的框子。
這樣的詩,這樣的形式,似曾相識,但這又確確實實是劉大白所獨有的。這樣的短詩,一不小心就會寫白寫泛,特別是在哲理和意象的處理上有時會顧此失彼。這種三四句、四五句的形式,必有鋪敘,也必有一警句跳出來,所以偶有妙句是做得到的,如果寫一組寫一大批,那就很不容易了,即使有好句子也會被淹沒其中的。
後來的一批人,像周作人、俞平伯、朱自清都不玩新詩了,而新詩也隻有到了三四十年代,才蛻變成一隻美麗之蝶,而此時大白先生已經告別了這個世界。
在新詩一百年的今天來看,毫無疑問,劉大白也是新詩創作上的急先鋒,而且要看出這急先鋒的身上其實還藏著幾個舊瓶子,藏著女兒紅般的紹興老酒的。如這一首《秋江的晚上》就堪稱是傳世之作---
歸巢的鳥兒,
盡管是倦了,
還馱著斜陽回去。
雙翅一翻,
把斜陽掉在江上;
頭白的蘆葦,
也妝成一瞬的紅顏了。
尤是那一句“把斜陽掉在江上”,這是何等的想象,真是千古絕唱啊!僅一“馱”字便道破天機點出詩眼。因為在常人眼裏,斜陽是不可能掉在江上的,也沒有飛鳥會馱著它的。這樣的白話詩,後來我們在台灣詩人那裏還能看到一點。這種具有古詩詞韻味的新詩,正是我們今天所缺少的,這也便是五四一輩詩人的長處,雖然他們在白話文方麵也許還不是太嫻熟,但卻正因為某種不嫻熟,又最大程度地保留了中國古典詩歌的獨特意境,同時也彰顯了新詩的獨特魅力,作者還有一首舊體的《送斜陽》,兩者比較便可看出不同的意趣,且看---
又把斜陽送一回,花前雙淚為誰垂?舊時心事未成灰。 幾點早星明到眼;一痕新月細於眉;黃昏值得且徘徊。
照筆者的看法,就這同一“斜陽”而言,舊詩是不如新詩的。
劉大白新詩的貢獻,主要在兩個方麵,一是在情詩創作方麵,一是在農村農民題材上。尤其是後者,是劉大白最為鮮明的特點,因為凡寫詩,情詩是人人都寫的,而直接反映社會生活的卻不是人人都寫的,因為這一類詩,一直來都是不被看好的。
要補充一點的是,我兩次去台灣觀光時都在書店裏尋尋覓覓,有一次在一本類似“國考”的教材中看到有將這《秋江的晚上》當作例句來考的,大意是問這詩裏有了什麼修辭手法,而在我們大陸的這種“國考”中,是見不到劉大白的詩句的。這大概就是區別吧。
先說情詩,那個年代的情詩,除了後麵會提及的《霞的謳歌》之外,我以為跟今天的情詩最為接近的還是這一首《我願》---
我願把我金剛石也似的心兒,
琢成一百零八粒念珠,
用柔軟得精金也似的情絲串著,
掛在你雪白的頸上,
垂到你火熱的胸前,
我知道你將用你底右手掐著。
當你一心念我的時候,
念一聲“我愛”:
掐一粒念珠;
纏綿不絕地念著,
循環不斷地掐著,
我知道你將往生於我心裏的淨土。
這讓我想起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我願意是激流/是山裏的小河/在崎嶇的路上/岩石上經過……”包括舒婷的《致橡樹》也用的是這樣的句式和節奏。
劉大白的有些情詩,在今天看來有點像歌詞,這也是好解釋的,因為詞本身就是詩的一種“歌吟”,所以舊詩詞+白話便有了一種大白式的新詩,請看這一首《是誰把》---
是誰把心裏相思,
種成紅豆?
待我來碾豆成塵,
看還有相思沒有?
是誰把空中明月,
撚得如鉤?
待我來摶鉤作鏡,
看永久團圓能否?
(一九二一年)
還有像《賣花女》,完全像上海灘上周璿們唱的歌---
一
春風料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