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看風者 1(3 / 3)

我當然不從。

我說:“我不會跳。”

她說:“不會我教你。”堅決要求我跳。

我堅決不從。我簡直覺得荒唐,在咖啡館跳舞,還跟個陌生女人。這種事我想一想都不敢,更別說做了。但黃依依像中了邪似的,看我死活不肯,不知是想報複我還是怎麼,掉頭即去找那個大胡子跳。大胡子欣然起身,還對我說聲謝謝,好像是我恩賜給他這個機會。在起舞前,黃依依對老板娘說了一句俄語,老板娘聽了,笑嘻嘻地從櫃台裏出來,陪我坐下。老板娘的中文說得不錯,除了腔調難聽外,意思基本上能正確表達。她問我是不是“卡門”的男朋友。我問卡門是誰,她指著黃依依說,就是她。我說她不是叫黃依依嗎?老板娘笑說,看來你不是卡門的男朋友。然後她對我解釋說,黃依依是她的名字,卡門是她的呢稱,這裏人都這樣叫她。我問為什麼要叫她卡門,老板娘反問我:

“你不覺得她很可愛嗎?像卡門一樣可愛。”

說真的,當時我不知道卡門是個文學形象,但說到可不可愛,我知道:不!一點也不!我想,這也叫可愛?這叫神經病!十三點!瘋子!

看著兩個人惡心得像蒼蠅一樣在我身邊轉著,我渾身都覺得不舒服,所以,很快就抽身走了。不辭而別。

第二天上午,我去找書記要三名候選人的檔案看,順便問起黃依依這人。書記將她的情況大致作了介紹,總的說,我感到書記對她的才學和科研精神是推崇有加,目前所裏進行的兩個被國際上看好的研究課題,其中就有由她主持的“數字微分和質量劃分”這個課題,隻是對她“放任自由的性情”略有微詞。

“我認為她典型屬於那種大腦發達、小腦不發達的人,智商很高,但自控能力較差,管不住自己的思想和行為,平時說話行事太任性,太無拘無束,放任自由。所以,也容易遭人非議,有人就批評她身上資產階級的東西太多。”看看我,書記又說,“不過,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人總有缺點,她本來就在美國生活多年,思想上難免受影響,我們一方麵要改造她,另一方麵也要理解她。我理解她,所以經常勸她要入鄉隨俗。她的問題,說到底一句話,沒有入鄉隨俗,或者說還沒有很好地入鄉隨俗。但我相信慢慢地,她會的。”

我想,既然她業務那麼強,為什麼又不把她推薦給我?我這麼問書記,他哈哈笑道:“你不是已經跟她有一麵之交,你覺得合適嗎?她這樣子,用你的話說,瘋瘋癲癲的。”

我想也是,我們怎麼可能要她?她充其量不過是一隻“有思想的蒼蠅”而已。

走出書記辦公室,我想把黃依依也從腦海裏甩出去,但似乎不那麼容易,她的形象、聲音、話語、舞姿等,老是像蒼蠅一樣在我眼前飛來舞去。說真的,書記對她不錯的口碑引起了我對她的好奇,我以為像這種人在單位裏肯定會叫領導頭痛,沒想到還這麼好,這說明她在業務上可能真有過人之處。看上去瘋瘋癲癲的,實際上才學滿腹;我覺得可惡,有人覺得可愛,比如那個老板娘……看來,她並不是個簡單的瘋女人,不能等閑視之。我甚至想再見識見識她,但想到昨天晚上我無疑給了她難堪(不辭而別),若主動去見她,沒準還要被她奚落一番。再想,她這樣子去我們那裏確實也不大合適,畢竟我們是個特別單位,紀律性強,思想作風要過硬。這樣一想,心裏也就淡了她。

我夾著候選人的檔案回到招待所,開門進房間時,看見地上躺著兩隻信封。我不想也知道,這一定是他們交來的答卷。昨天,我給三位又出一道數學迷宮題,我將根據他們三人解題的情況,對錯、快慢、簡繁等,最後來裁定錄取誰。現在已有兩人交了答卷,我坐下看,發現兩人的答案都是正確的,心裏一下子很高興。剛才我還在想,如果三人都不能及時交來答案,或交來的都是錯的,最後還不知怎麼來作裁定呢。現在看,起碼有兩人可供我選擇。從答題的思路看,雖然兩人各有千秋,但從感覺和簡繁程度看,幾乎都不差上下,難分高低優劣。這就是說,我幾乎可以在兩人中任意選一個,最後選誰將主要取決於檔案材料。於是,我準備好好研究一下他倆的檔案,從中來明確我的抉擇。就這時候,我聽到有人敲門,開門看,是黃依依。她立在門口,見了我,還是昨天那種夢幻似的笑容。

“有事嗎?”我問。

“當然。”她說,“但不是請你跳舞,放心吧。”

“什麼事?”

“可以讓我進來說嗎?”不等我作答,她已經進來,一邊說道,“我是來應試的,你不會不準我進來吧?”

“應什麼試?”我有意裝糊塗。

“你不是在招攬人才嘛。”她瞪大了眼。

“是。”我不想跟她囉唆,隻想打發她,“但我已經招到人,所以這工作已經結束。”

“啊,這麼說我來遲了?”

我說:“是。”

她說:“你還沒有告訴我尊姓大名,讓我認識一下吧。”

我說:“我姓安,安在天。”

她問:“安同誌是哪個單位的?”

我說:“跟你一樣,一個研究所的。”

她又問:“你們要人是去做什麼的?”

我又語焉不詳地答她:“做一個數學家能做和作為一個公民必須做的事。”

她說:“別說得那麼酸溜溜的行不行?安先生。”

我說:“這裏沒有先生,隻有同誌。”

她說:“告訴你,這又是一句酸話。”說著徑自咯咯大笑起來。適時窗外吹來一股風,把茶幾上的試題吹開一頁,露出了題目。黃依依對上麵的那些符號顯然很敏感,掃了一眼問我:“這是你在做嗎?”

我說:“不是我做,是我要的人做。”

她說:“這就是你選人的試題?”

我說:“是。”

她說:“我能看看嗎?”

未經我同意,已經拿在手上看起來。

我冷笑著說:“這可不是光靠大膽和笑聲可以解答的。”

她答非所問,像進入了無人之地,自言自語地說:“這是一道數學遊戲題……題麵有意複雜化……出題的人肯定是心理變態狂……”一邊跟夢遊似的,飄飄然地坐直身子,嘴唇無意識地翕動,完全是一副半夢半醒的樣子。我驚詫於她這種突然間的變化,從剛才喜笑顏開的樣子,到現在恍若隔世的樣子,中間似乎沒有任何過渡,沒有起承,沒有接口,像她身體裏有個神秘開關,可以自便地轉換狀態。

迷迷糊糊地一會兒,她突然又似醒非醒地抬起頭對我說:“我可以破這題,但需要一點時間。我可以帶走嗎?要麼我就在這兒做?”我同意她帶走,並把另一道題也找出來一並給她。她拿了題半夢半醒地走了,感覺和她剛才進來的樣子完全判若兩人。

我送她到門口,看她夢遊似的樣子,自己也變得夢遊似的。

08

我確實開始夢遊了。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我聽到走廊上響起她的腳步聲,咚咚地朝我房間走來。但臨到門口腳步聲止了,卻沒有響起敲門聲,而是看見門縫裏塞進來一些東西。我拾起來看,是一份答卷,還有一張紙條。有趣的是,紙條的抬頭處畫的是一個非常可愛的我的漫畫頭像,似乎以此來代替稱呼我,下麵是這樣寫的:

我用二十七分鍾走出了你的第一個迷宮,相信一定是滿分。我也看了你的第二個迷宮,如果有時間我照樣走得出去。但我現在沒時間,我要去上課了。順便告訴你,以我對同仁的了解,能按時把這道題破掉的大概隻有謝興國、張欣和吳穀平三人,而能把第二題又破掉的,可能隻有謝和吳,張欣隻能交白卷了。嘿嘿,認識你很高興……

我相信此刻我的瞳孔一定被震驚放大了,因為她說的一點不錯,到現在為止真正做完兩道題的確實隻有謝和吳!我對著她的紙條不禁浮想聯翩起來,耳邊不由又響起安德羅的聲音:大部分密碼都是在有意無意間破譯的,大部分破譯天才也都是在有意無意中被發現的……

真的,我怎麼也想不到,僅僅是我抽兩支煙的功夫,她就把第一道題破了,簡直不可思議!我興奮地在房間裏踱步,不時走到窗前去張望,期待她盡快上完課回來。有一次我往窗外看,恰好看見她夾個講義夾,像個驕傲的公主一樣,挺著胸脯從路上走來。我癡迷而興奮地望著她。突然,她像有靈驗似的也抬頭望我這邊看過來,我們的目光碰在一起,她顯得意外又高興,瀟灑地對我做了一個飛吻。

呃,這個人啊,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怎麼說呢?但我當時已經想好,不管她做人有什麼問題,隻要政治上沒問題,我會對她網開一麵。就是說,當黃依依輕易地將那道題破解之後,我也輕易將她列入了候選錄取的名單中。所以,我希望她盡快破掉第二道題。考慮時間快到中午,我決定給她開個房間,要求她下午兩點鍾之前給我交答案。

她說:“用不著了。”

我說:“怎麼用不著?既然你來應試,就必須按我要求,完成所有測試內容。”

她說:“那你告訴我,你要人去是幹什麼的?”

我說:“這你不必問,你要被錄用,自然會知道,否則永遠知道不了。”

她說:“這不公平的嘛,我去幹什麼都不知道,又怎麼能知道我願不願意去呢?”

我說:“這沒辦法的。事實上,這也是考核的內容之一,就是你必須有一種把國家利益看得至高無上、不管去幹什麼都心甘情願的革命精神。”

她說:“看來我暫時還沒有這種崇高的革命精神。”

我說:“那你隻有放棄。”我拿起剛才兩個候選人交來的答卷,對她晃了晃,“正如你所說的,已經有兩名同誌把兩道題都解了,現在你隻完成一道題,如果我就這樣來選拔你,把你作為他們的競爭者,對他們是一種不公平。”

她說:“不過我實話告訴你,這兩個人我都很了解,你招他們去如果是準備讓他們去獨當一麵,幹出石破天驚的事,那麼你是找錯人了,尤其是謝興國更別提了。”

我問:“為什麼?”

她說:“這人我太了解了,鑽研精神十足,做研究特別細心紮實,典型屬於那種耐力極好的人,但就是缺乏創造力。如果你要搞個什麼課題研究,他是最好的合作夥伴,你隻要把大的想法告訴他,他會一步一步給你求證得漂漂亮亮,無可挑剔,比你期望的還要好。但你如果想讓他單獨開創一個東西,他就不靈了,他缺少的就是這種平地拔樓的勇氣和本領。”

我問:“你們合作過?”

她又回到先前輕佻的口吻,賣起關子,“你是問什麼合作?工作上的還是其他的?告訴你吧,我跟他什麼合作都有,工作上他現在跟我是一個課題組,其他的合作則是我的隱私,是什麼你自己去想吧。”說著,露出一臉壞笑。

我有些反感她這種做派,冷冷地對她說:“我對你們的其他合作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你為什麼要在我麵前說他壞話。”

她說:“你沒聽到我誇他嗎?我說的都是實話!”

我說:“但是你想過沒有,你這麼說的結果有可能影響我錄用他。不過,我想這恐怕也正是你的目的,因為你的課題研究需要他,所以怕我把他挖走。”

她哈哈大笑道:“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矣,太小視我!說實話,我希望他走,免得……嗯,跟你直說了吧,我們曾經好過,但現在不好了,就是這樣的。你應該想得到,一對好過的人不好之後會怎麼樣,即使不反目成仇,總是有些解不開的疙瘩,誰願意跟誰每天攪在一起,低頭不見抬頭見?你要喜歡他,就讓他跟你走吧。如果你請他是去做你或者誰的副手,那就更好,他是最好不過的搭檔,做事兢兢業業,任勞任怨。不過如果你想讓他一個人去開天辟地就難為他了,他真的沒這本領。”

這時外麵傳來腳步聲,朝我這邊走來。黃依依聽到腳步聲,說:“一定是我們書記同誌來請你去吃飯了,我告辭了,反正你也不會請我吃午飯。”

我提醒她:“那你還想不想應試呢?”

她笑笑說:“免了吧。”說著,走了。

腳步聲其實不是書記的,而是食堂炊事員,他來叫我下樓去吃飯。吃完午飯,我約見了謝興國和吳穀平。我已經看了他們的檔案,想跟他們聊一聊。然而,我自己都奇怪,我與他們聊的幾乎都是黃依依,好像我心裏裝滿了她,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可以想見,黃依依已經以她的“放任自由的方式”引起了我強烈的興趣和好奇,我與他們談論她,事實上是在向他們打探她的真實。而兩位對黃的評價,給我一個印象就是:我看到的黃依依是真實的,在真實的基礎上又是不全麵的,不充分的。他們眼中的黃比我看到的要更天才、更乖張、更無恥、更邪乎、更詭秘……用她前相好謝興國的話說:她身上既是天使,又是魔鬼——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應該說,我也有類似的感覺,他們不過是證實了我的感覺。這感覺不尋常啊。這感覺刺激我啊。我分明感覺到,兩位閃閃爍爍的說法和各種舉證,非但不能平息我對黃的好奇心,反而如火上澆油,更添了黃在我心目中擠擁的感覺。而當我將他們與黃依依放在一起看時,我感到,後者身上明顯要多一些邪氣和野性,感覺他們是家養的,黃依依是野生的。是的,我真有這種感覺,而且很強烈,強烈得我要一吐為快。

事情到這個地步,其實我心裏已經很明白,我要的人不是他們,而是黃依依!因為在密碼界,誰都知道,密碼是反科學,反人性的。反科學也是科學,所以研製和破譯密碼都需要智慧、知識、技術、經驗、天才。但同時更需要一顆“惡毒的心”——不管是研製還是破譯密碼,因為它是反人性的。密碼,說到底,玩的是欺騙,是躲藏,是暗算。兵不厭詐,密碼是兵器,是兵器中的暗器,是人間最大的詐。在這個充滿奸詐、陰險、邪惡、慘無人性的世界裏,一個桀驁不馴、帶點兒邪氣和野性的人,或許要更容易生存下來……想到這裏,我抓起電話,通知書記同誌,下午我要見他。

下午,我去找書記。

書記的辦公室在三樓,我上樓的時候,在樓梯上,恰好和一個女同誌劈麵相逢。我為什麼記得她,是因為我們擦肩而過時,我看到她在掩麵而泣,一隻手捂著嘴巴,一隻手捂著胸口,頭低低垂著,是一種很悲傷、很無奈的樣子。後來,從書記那裏又知道,我看到的哭女人正是剛從他辦公室裏走,所以他的情緒不是太好,見了我不像前幾次那麼客氣。他問我有什麼事,我直截了當說:我想看看黃依依的檔案。

“黃依依?你怎麼想要她?你……”書記沉吟著,臉上堆滿了驚疑和不屑,而不是原先的謹慎和不安,“你不會被我說她的一些好話迷惑了吧?”

我搖搖頭。

書記接著說:“老實講,當時你沒說要她,所以我都是揀了些好話來說。但如果你想要她,我可以說,我的態度很明確,不合適,絕對不合適。”看我不語,他又說,“當然,她有她的優點,人聰明,見識廣,業務能力強,專業上有建樹,工作上可以獨當一麵。但……有些話我不好說,不過你相信我,她這人有問題,不合適。”

我問有什麼問題,書記說這是她本人的隱私,不便說。我說,在我們701麵前,沒有任何隱私。確實,跟我們談什麼隱私是不聰明的,甚至是不尊重我們,因為我們本身就是最大的隱私。再說,對我們誰還有什麼是隱私?個人?還是國家?我們為探尋他人隱私而活,我們自己也成了他人的隱私。我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們要平淡這種感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隱私這個詞從我們麵前消失掉。摳掉。像摳掉一粒惡心的粉刺一樣摳掉。

書記看我態度有些硬,笑了笑說:“我可以跟你說,但僅限你知道。”又笑了笑,說,“就像你的事,僅限我知道一樣。”

我沒有答話,等著他往下說。

書記說:“其實你要早來幾分鍾,就會看到她的問題,黃依依同誌的問題。就在你進門之前一分鍾,一個女同誌剛從我這裏哭著走了。”

我說:“我在樓梯上碰見了,是不是一個中年婦女,穿一件白色毛線衣?”

他說:“是的,就是她。”

我問:“我看見她在哭,她為什麼哭?”

他說:“你去問黃同誌是最清楚的,她把她男人勾引了。”

我腦海裏一下浮現黃依依撩人的目光和笑容、笑聲,嘴上卻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你調查過嗎?是誰勾引誰?”

書記說:“那還用調查,肯定是她勾引人家丈夫。”

我說:“沒有調查,你怎麼能這麼肯定?”

他說:“你不了解,我是太了解了。”說著,從抽屜裏翻出幾封信件讓我看。我大致翻一下,發現都是告狀信,有匿名的,也有落名的,說的都是一個內容:黃依依思想腐化,亂搞男女關係。有的還指名道姓的,跟某某某,什麼時候,在哪裏。我一邊看著,一邊問書記這些是什麼人。書記說,什麼人都有,有的是所裏的,有的是外邊的。

我說:“怎麼有這麼多人?不可能吧。”

書記說:“應該是不可能,可到她身上就成了可能。不瞞你說,這些人我大多都找她問過,我倒希望聽到她否認甚至是狡辯也好,可就是聽不到啊,聽不到。”歎一口氣,接著說,“說真的,影響很壞啊,反應很大啊,現在所裏開領導會,每一次都有人提出來,要處分她,開除她。幸虧她手上還有把尚方寶劍,是周總理點名要回來的,否則早有人把她轟走了。這個黃依依啊,黃依依,人家說到什麼山唱什麼歌,可她回到中國後還在唱西方那邊的歌,這怎麼行嘛,完全不同的倫理嘛,能這樣亂來嗎?”

我問道:“她有家嗎?”

書記說:“哪個男的能接受她?”

我說:“也許結婚就好了。”

書記說:“你以為她沒結過婚?結過兩次呢,都離了。”

我問:“這是以前還是現在的事?”

書記說:“有以前的,也有現在的。據說她在美國就有過婚姻,丈夫是個化學家,老家是福建的,回國前兩人離了。回來後不久,她跟長春電影廠的一個攝影師好上了,婚後不久又離了,就因為她在外麵有男人。”

我又問:“那個男人呢,她離婚後,沒跟她結婚?”

書記說:“結婚?她這樣子誰願意跟她結婚?她自己都跟我說過,現在她對婚姻已經不抱希望,因為沒人真正想娶她,那些人都跟她逢場作戲而已。所以,她也索性自暴自棄,更加放任自由。說實在的,我們這兒畢竟是個學術單位,人的思想相對要開放一點,很多人也是有在國外生活的經曆,所以多少還能遷就她,要在其他單位,她還能有今天?早就當毒草鏟除掉了。你說這樣的人你能要?我勸你還是別要她好,關鍵是沒這必要,我可以負責地說,謝興國和吳穀平兩位同誌專業上不比她差,她能幹的事他們都幹得了。這幾個人的思想和生活作風都沒問題,去了會給你踏踏實實給你幹事,她去了,說不定事還沒幹出來,尾巴就露出來了。尾巴一露出來,你們這種單位能不處理她?到那時,她想幹事都沒機會,這不是害人害己,何必呢?”

書記哪裏知道,他把黃依依說得越邪乎,卻是越發堅定了我要黃依依的決心。因為我明白,在密碼這個充滿奸詐、陰險、邪惡、慘無人道的世界裏,一個桀驁不馴、帶沾邪氣和野性的人或許要更容易生存。我還想,雖然701人的思想沒這邊開放,但隻要她能破譯光複一號密碼,有什麼不能容忍?所以,王書記說得苦口婆心,我卻是依然賊心不死,要求把她的檔案調給我看。

書記絕望了:“你真要她?”

我安慰他說:“我要看過檔案才能決定。”

但其實,我心裏已作決定:隻要沒其他問題,我要的就是她!

09

從書記那裏回來,剛進房間,我就聽見有人敲門。開門看,門口又立著黃依依,她脫掉了外套,藏青色的緊身毛衣把她身體的曲線畢露,胸前鼓鼓囊囊的,像長著兩個小腦袋。我的目光無意地碰了一下她的胸前,便觸電似的躲開了。

我說:“我正找你呢。”

她說:“我都來第二次了。”

我問:“你找我有什麼事?”

她遞上來一頁紙,說:“給你交卷啊。”

原來,她嘴上說是“免了”,其實回去後又做了。我當場看她解答的程序和結果,完全正確,心裏一下子生出滿滿的喜悅,嘴上怪怪地喊她一聲“黃博士”。

她說:“你別這麼喊,現在我是你的學生,在被你考試呢。”

我說:“那你覺得你考得怎麼樣?”

她說:“錯不了的。”

我說:“不愧是博士。”

她又阻止我:“說過的,不準叫我博士,什麼博士,你知道我是怎麼看博士的?”

“怎麼看?”

“白天博士,晚上不是。”

“什麼意思?”

“就這意思,博士也是人,到了晚上,照樣要尋歡作樂。”

說著,自顧自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身子都勾起了。在她勾下身子時,我無意中又看見她胸脯,滿滿的,像要從衣服裏膨脹出來,誘人得很。我想,看來書記說的沒錯,我帶她走合適嗎?這念頭剛閃現,又被我掐掉。我想,這不是合不合適的問題,而是去哪裏找像她這樣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人。

笑完,她一本正經地問我:“你剛才不是說在找我嘛,什麼事?”

我也是一本正經地說:“想問你幾個問題,希望你如實回答。”

她作出發嗲的樣子,說:“別太難的。”

我說:“不難,但你必須說真話。”

她說:“這沒問題,你說吧,什麼問題。”

“第一個問題,你以前有沒有接觸過破譯密碼的工作?”

“接觸過。”

“願意再去從事這種工作嗎?”

“不願意。”

“為什麼?”

“因為那不是人幹的,是魔鬼的職業!”

“那你知道我的身份嗎?”

“知道一點,好像是保密單位的,是嗎?”

“是的,你願意去嗎?”

“不願意。保密單位就更不願意了。”

“為什麼保密單位就更不願意?”

“那哪是我這種人待的地方?”

“你是什麼人?”

“生性自由,生活浪漫,最害怕受紀律約束,最喜歡無拘無束。”

“那你幹嗎還來應試?”我有點生氣,責問她。

她哈哈大笑道:“你以為我來應試是真想去你們單位?你們是什麼單位我都不了解,怎麼可能呢?”笑完了,正了正神色又說,“說真的,我來應試是想來見識見識你,這幾天同事們都在說你這個那個的,我很好奇,就來了。”

我又生氣,又暗喜。生氣是覺得她這人太玩世不恭,喜的是,我想既然這樣說明我看到的是真實的——起碼不會是有人幫她答題。她本是無心,我也本是無意,無心無意中產生出來的東西往往真實,經得起檢驗。

話說回來,上午我跟胡上校通過電話,希望他過來幫我看看謝、吳兩人的答題情況,以便我最後確認錄取誰(那時我還沒考慮黃)。正好,這會兒他來了。進了門,胡上校對黃依依左看右看一番,一個箭步上去,緊緊握住黃依依的手,驚喜地叫起來:“黃茜!你不認識我了,我是胡海波!”轉而興奮地對我說,“噯,她就是我叫你們找的人,黃茜!”

後來我知道,她跟攝影師分手後很痛苦,一度想自殺,為此組織上安排她去蘇聯當了一年訪問學者,有點出去散散心的意思。也許是為了跟過去告別吧,她去蘇聯時改了名。也是為了跟過去告別,訪問結束後她沒有再回哈軍大,而是到了北京,這兒。

總之,她就是黃茜。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要她!

就這樣,我告訴黃依依:“現在我正式通知你,你已經被我錄取,我們馬上將給你辦理調動手續。”

“你在跟我開玩笑吧?”她笑吟吟地問我。

“不是玩笑,”我說,“是真的,我們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不。”她提高聲音,“你需要我,可我不需要你們!”

胡上校勸她有話好好說,不要衝動。她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走到窗前,背對著我,靜靜地說:“不,我不會跟你們走的,你們不了解我,我是個……壞人……”

我說:“我了解你,我相信你去我們單位可以幹出一番大事業。”

她又衝動起來,大聲叫道:“可我不想!我不會跟你走的!”

我說:“現在已經不行了。”

她呼地衝到我麵前,威脅我,“那不是聽你的!”說著要走。

我攔住她,問她去哪裏,她說:“我去找領導,我不走!”

胡上校說:“你們領導也要聽他的。”

她盯著我好一會,突然咬牙切齒地責問我:“你到底是什麼人?我討厭你!”

胡上校勸她坐下後,我對她說:“看來你對我們確實還不了解,那麼你想不想了解我們呢?我想,反正我已決定要你,我可以跟你說實話,我是特別單位701研究院的副院長,我現在手上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隻要是我看中的人,誰都不能拒絕,隻能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