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安德羅曾對我說過,當今世上馮·諾伊曼是最偉大的破譯家,他有兩個腦袋,一個是東方的,一個是西方的……世界上隻有他既可以破東方的密碼,又可以破西方的密碼,他收羅了大批東方學子,為的就是領略東方智慧的玄奧……所以,有人說他的腦袋比愛因斯坦還要複雜,還要深不可測……
第2章 有問題的天使
她是個天使,但並不完美。
嘿,她是一個有問題的天使。
她就是701破譯局歐洲處第五任處長黃依依。
在701,有關黃依依的傳聞並不比瞎子阿炳平淡,人們因著自己的好惡和見聞,以不同的感受向我講述著同一個人的故事和傳聞。他們的講述是那麼引人入勝,使我對這位701曆史上唯一的女破譯處長——黃處長——充滿寫作衝動。但我一直不敢貿然下筆,因為一個對黃依依故事最知情的人,一個像講阿炳故事的錢院長一樣的人物,我遲遲未能謀麵,他就是701曆史上的第四任院長,安院長。
安院長資格甚老,係701初創時著名的九位元老之一,曾有“九君子”之稱。現在九君子相繼辭世,他是唯一在世的,已經八十好幾。但身體似乎還好,跟我握手時,我感覺他手上的氣力很充足,說話的聲音也有氣有力,隻是濃重的浙西土語讓我聽來有些吃力。他離休後一直生活在北方某個偏僻小鎮,那裏既不是他家鄉也不是他的工作地,隻是他剛滿周歲的小孫子胡亂確定的一個地方。據說,安老這人頗為怪異,離休時麵對北京上海等大好城市都不去,隻要求組織上給他任意安排一個陌生的城市去生活。不管哪裏,隻要陌生!這可把組織難住了,因為中國這麼大,他陌生的地方多著呢,怎麼來確定呢?最後,還是他自己做主,讓隻滿周歲的小孫子在一幅中國地圖上隨便丟一枚硬幣,硬幣停落之處,便為他歸宿之地。這有點宿命的意思。就這樣,這些年來,他有如一隻失散的鳥,過著幾乎與701人隔絕的生活,時間長了,要找到他談何容易。
後來當然找到了,但可以想見,要請他開口決非易事。無疑,當初他選擇“失散”的目的大概本身就是為了免開尊口。所以,我理解。但我不能接受。最後,我以巨大的耐心和誠懇戰勝了他的固執,不是全勝,隻能算半勝。他同意跟我講關於黃依依的故事,但同時要求我,是簽字畫押地要求:在本書中不能寫他離職前後的故事。是有所指的故事。那故事,我在701已經有所耳聞,相信如果寫出來,也許比阿炳和黃依依的故事還要好看。現在,我跟他簽字畫押過,這故事成了我的禁忌,諱莫如深,在此不敢有半點涉及。連暗示也不敢。他還要求我,關於黃依依的故事隻能采用“他的說法”。這也是簽字畫押過的。所以,現在我隻能以他的口吻講述本故事。
不過,說真的,他的講述遠沒有我的鄉黨講得好,也許是年紀大的緣故吧,講得特別拉拉扯扯,我幾乎花了多於對付阿炳十倍的精力,才勉強整理出下麵這個樣子,應該說,依然有諸多不盡人意之處。但我沒辦法,因為我不能添加材料,不能變腔改調,隻能刪繁就簡,作些詞語的調整而已。如此這般,也隻能是這個樣子——
01
我的故事要從莫斯科開始講起。我是個革命的孤兒,從小在莫斯科長大。一九三一年,我才四歲,就去了莫斯科,回國時已經二十歲,是一九四七年。我在莫斯科學的是無線電業務,回國後組織上安排我進了701工作。開始幹的就是最基礎的偵聽業務,後來因為我俄語好,做過一陣子情報收集、整編工作。一九五七年,組織上把我和妻子小雨都派去莫斯科,我妻子小雨在外交部駐蘇聯大使館工作,我則在莫斯科大學數學係編碼研究中心學習破譯技術。這是改變我命運的一件事,我一生的功與過、榮與毀、幸與不幸都跟破譯有關,包括現在,我走出人們的視線,蟄居在這裏,也是它的後遺症。我的導師安德羅經常說,這不是一個職業,而是一個陰謀,一個陰謀中的陰謀。一個人長期從事這種陰暗、秘密、高智力強度的工作,身心都會受到某種傷害。日積月累,潛移默化,最後你無法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
按理我應該是一九六〇年七月畢業,但是這年三月初的一天,我突然接到組織上通知,讓我迅速回國。是一個代號叫“飛機”的同誌來通知我的,她是女性,長春人,長得很高大,皮膚像遊泳運動員一樣棕紅棕紅:一種健康的顏色。她是我在莫斯科期間的領導,當時我名義上是個留學生,實際上是有秘密身份,說白了就是間諜,主要收集當時蘇聯破譯美國軍事秘密的情報。我的導師叫列夫列耶·安德羅,是世界著名的數學家,同時也是一位令美國人頭痛的破譯專家,組織上把我安排到他身邊,目的是要利用他的地位搜集西方軍事情報。三年來,我們朝夕相處,友情與日俱增。他不但是我的先生、導師,也是我一生事業的“生身之父”,我後來所以改名為安在天,正是出於對他的敬意和紀念。知道要走後,我真有點舍不得離開他,尤其是我的學業尚未結束,突然走,眼看就要到手的畢業證拿不到,心裏覺得非常遺憾。
接下來發生的事就不僅僅是遺憾了。就在我把一切離校手續辦完,準備落實回國火車票的前一天,我突然——又是突然——接到噩耗,說我妻子小雨出了車禍!她乘坐的小汽車被一輛大卡車撞出山道,跌落懸崖,車子墜毀,車上的人全都遇難。人死不說,連個屍體都見不著。據說車子在墜落懸崖時著了火,車上的人都燒得不成樣子,肉眼根本無法分清誰是誰,最後是醫院根據化驗確認死者。當我看到小雨時,她已經成一隻黑色的盒子。
骨灰盒呐!
我帶著小雨的骨灰盒離開莫斯科,至今我還記得那天莫斯科突降大雪,火車站結著一層厚厚的白雪,我的心情就像這冰天雪地一樣寒冷。一列滿載著來自中國的蘋果、生豬等貨物的悶罐火車停靠在月台上,蘇方和中方的很多人員正在卸貨、驗貨。這些貨物是中方作為還債用的。正如人們聽說過的一樣,蘇方對貨物有嚴格的檢查手續,月台上擺放著好幾台滑輪機,卸下來的蘋果都要經過滑輪機的檢驗——大小都有“科學而死板”的規定,過大的不要,過小的也不要。對生豬,蘇方人員也一一檢查,凡是豬身上有傷痕或青疤,都不要。
當時中蘇關係已經非常微妙,我的行李在火車站也受到嚴格檢查,我的導師安德羅見此再一次勸我別回國。那幾天,他一直在勸我留下來,就在頭天夜裏,我們曾有過一次長談,他給我分析了中蘇關係的前景和我個人可能有的前途,認為回國對我來說是一個最差的選擇。他似乎已經預感到中蘇關係必將交惡,懷疑我回國後可能會去破譯他們蘇聯密碼,把我倆深厚的友情玷汙。他希望我留下來,讀完本科讀碩士,甚至讀博士,今後專心做學問,不要卷入破譯領域。導師說:這是意識形態的事情,說到底跟學問是沒關的,我自己的經曆應該成為你的教訓。我已經不可能走回頭路,但你完全可能不步我後塵,做一個單純的學人。可我知道,這不可能,可以說,我生來就是個“意識形態的人”。我說過,我是個革命孤兒,是黨把我培養成人,在黨和國家需要我時,我不可能有自己的願望和選擇。
檢查完行李,導師問我知不知道剛才檢查我行李的是什麼人。我說不知道,他說是克格勃。我估計他對我的秘密身份可能已經有所覺察,故作驚訝,“怎麼可能呢?”他笑道:“我的朋友,我認為你應該對我說實話,你除了中國科學院密碼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的身份外,還有沒有別的身份?”
我說:“安德羅先生,你為什麼會突然問這個?”
他說:“因為最近一段時間,你給我了很多秘密和疑慮。”
我說:“先生,我對你沒有任何秘密。”
他說:“朋友,你沒有說實話。”
他指著我抱在手上的骨灰盒,問我妻子小雨到底是怎麼死的,他說他不相信隻是一起偶然的車禍。我發誓事實就是這樣。其實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隻能這樣說,哪怕我對他非常信任。最後,他鄭重地要我記住他一句話:回國後,如果組織上要求我破譯他們國家密碼,無論如何我都不要接受。
他說:“我這麼說一是因為從感情上我接受不了,另一個你現在的技術也無力在這方麵有所建樹。”
我說:“是啊,所以我還要回來繼續學習。”
他搖著頭說:“沒機會了,就像我們兩國的關係已經沒機會回到從前一樣,我們也沒有機會再做師生了,還是做朋友吧。”
他臉上露出一種傷感來,將我擁到他胸前抱了抱,說:“上車吧,祝你一路平安。”
就此分手。
我走進車廂,不久便有人來敲門。進來的是飛機同誌,她手上拎著一隻黑色皮箱。我也有一隻同樣的皮箱,此刻放在茶幾下。她把皮箱放在我皮箱的邊上,告訴我她箱子的密碼。走的時候,她帶走了我的皮箱:一模一樣。我不知道她的箱子裏留的是什麼東西,但我知道那東西一定比我的性命重要,如果我在路上遇到不測,我首先要保護的不是我的生命,而是箱子裏的東西。
感謝安德羅先生的祝福,我一路平安。
02
到了北京,第一天,有人來我住的招待所取走了飛機同誌交給我的皮箱。
第二天,總部一位主管業務工作的副部長接見了我,他姓鐵,五十多歲的年紀,半頭白發,有點顯老。但說話的聲音宏亮,幹脆果斷,像個將軍。他曾是701的第一任院長,因為脾氣大,部下們在背後都管他叫“地雷”。他是兩年前離開701,提拔到總部當常務副部長,全麵負責業務工作。他的秘書姓李,是個年輕人,會俄語,在我去莫斯科之前,我們曾做過幾個月的同事。因為時間不長,不是很熟,但幾年不見,見了麵反而變得親熱起來。在鐵部長接見我之前,他先來招待所跟我大聊一通,對我問寒問暖,介紹部裏的情況,很熱情。他跟我透露,為了我這次回來鐵部長跟部裏其他幾個領導發生了激烈的爭執。
他說:“你可能不了解,這幾年我們先後破譯美國、英國和台灣等敵對勢力的好幾部高級軍事密碼,其中你搞回來的資料立了大功。所以,部裏領導對你的工作十分肯定,這次喊你回來幾個領導都不同意,覺得你在那邊工作很出色,回來可惜了。”
我說:“現在的形勢要再開展工作也難,他們現在對我限製很多,不像以前。”
他說:“是啊,今非昔比。”並問我對中蘇關係的前景有什麼看法。
我說不妙。
他說:“確實不妙。當然,對我們不妙,對有些人來說就妙了。不知你看到沒有,香港的報紙上說,蔣介石準備要回南京做大壽呢。”
我說:“他說什麼都可以,反正是說說而已,過過嘴癮。”
他說:“前兩年是說說而已,現在是又說又做,不一樣。你在外麵,不太了解國內的情況,現在我們國家是最困難的時候,國內,連年自然災害,國外,中蘇關係微妙,中印邊界局勢緊張,真正是內擾外困啊。你有困難,他就來勁,企圖趁人之危,落井下石,搞翻你。這就是蔣介石的如意算盤,小人的算盤。”
我說:“十年前朝鮮戰爭剛爆發時,他不是也很來勁,天天派飛機在沿海轟炸,還派遣大批特務,企圖裏應外合,反攻大陸,結果怎樣?雞飛蛋打,把僅有的老本都蝕了。”
他說:“曆史又重演了,跟十年前不同的隻是叫嚷的口號變了,那時叫‘反攻大陸’,現在叫‘光複大陸’。為此,他們已經把紫金號密碼換成‘光複一號’密碼。”
我知道,紫金號是台灣本島與國內特務聯絡的通訊密碼,很高級,是一個美國專家給他們設計製造的,保險時限是二十年,現在最多用了就十年吧。我們是兩年前才開始對它有所突破,突破的程度遠沒有達到必須更換的地步,突然更換說明他們可能真的想打仗了。
我問:“破譯任務交給了誰?”
他說:“你的娘家,701。”
這麼說701又麵臨著嚴峻的考驗!十年前他們是聽不到,今天是聽得到但看不到。我問他現在701誰在當院長,他說是一個姓羅的。這人我認識,是一個女中豪傑。我在偵聽處時她曾當過處長,據我所知她並不懂破譯。我這麼說後,他對我笑道:“是,她是偵聽出身,不懂破譯。不過她不懂沒關係,隻要你懂就行,你現在是701副院長,‘光複一號’密碼破譯小組組長。”
我一聽簡直愣了!我說:“我才學了點皮毛,怎麼可能擔當這麼重大的任務?”
他說:“已經決定,昨天文件已經下發,我先跟你通個氣,下午鐵部長肯定要見你,他現在有會議。”他真誠地祝賀我連跳三級,說我現在是全係統最年輕的副院長。可我像是丟了魂,一直發著呆,直到他起身要走,才緊急向他申辯,要求組織上重新考慮人選,我難當此任。我說:“這個不是其他東西,可以拚一拚,搏一搏,可以趕鴨子上架。”
他幹脆地說:“有什麼你下午跟鐵部長說吧,跟我說沒用,跟鐵部長說我認為也不大可能改變。”
果然,下午鐵部長一見我便直截了當對我指出:我沒有任何推辭餘地。“不要再有這個念頭!”他大著嗓門教訓我說,“連猶豫都不要有,幹幹脆脆,高高興興地上任,現在就上任,就進入角色。組織上把你從安德羅身邊召回來是下了狠心,所以也不可能有商量的餘地。這是一。二,你的任務很重要,還是這句話,組織上下狠心把你從安德羅身邊召回來,說明現在破譯‘光複一號’比破譯任何密碼都重要,是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我們的頭號任務。為什麼這麼急,這麼重要,原因也是明擺著,因為老蔣在做美夢,並且采取一係列切實的行動。你應該知道,去年台灣一次性向美國購買了十七億美元的先進武器裝備,‘光複大陸’的軍事演習搞了一次又一次,向大陸譴送了一批又一批的特務,現在又把通訊密碼換掉。諸如此類,不一而足,說明這一次他們喊‘光複大陸’不是嘴上說說,是準備大幹一場的。話說回來,即使是嘴上說說,那麼多特務派過來,在我們眼皮底下,他們在想什麼、說什麼、做什麼,我們不清楚,不了解,不知道,今天在這裏搞個破壞,明天去那裏造個謠言,怎麼行?不行。所以,這部密碼——‘光複一號’——必須破,作為我們的頭號任務來破!第三,有什麼要求和困難都可以提出來,組織上,包括我個人,都會盡最大努力給你解決。我知道,當然一定會有很大的困難。我聽柳處長說,這是國民黨方麵迄今啟用的最高級的密碼,保險期限高達三十年。把一部這麼高級的密碼交給特務部門用,不是軍方,也不是高層,這本身說明這些特務在本次‘光複’行動中擔任著非同尋常的角色。你現在剛回來,對這部密碼情況不了解,不知道有什麼困難,想提要求可能也不知怎麼提。沒關係,柳處長很了解,完了我把他交給你,好好了解了解,想一想,把你的行動計劃,包括困難和要求,寫個報告交上來,我在第一時間內答複你,怎麼樣?”
還有什麼好說的?當然隻有說行。
如果說這件事——工作上的事——個人前途的事,讓我感到意外的話,那麼關於我妻子小雨的事我感到的就是震驚——萬分震驚!鐵部長告訴我,明天外交部要舉行小雨的追悼會,他將要以小雨老師的身份去參加追悼會。
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
他反問我:“難道你不覺得小雨是你的得力助手?你在安德羅身邊收集的那些情報沒有小雨協助,你能那麼順利地傳給飛機同誌嗎?”
當然不能,我一個在校學生不可能老是去社會上拋頭露麵,跟一個比我大好多歲的女人去接觸。事實上,我的情報大多是通過小雨傳給飛機同誌。她在大使館做文秘工作,飛機同誌是她部門領導的家屬,兩人關係不錯,經常見麵,傳遞個東西很方便。可是,我一直以為小雨是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更不知道我和飛機同誌的秘密關係。原來——啊,天大的秘密啊!鐵部長告訴我,其實小雨都知道,她早就是我們的同誌,隻是為了減輕我的壓力和工作需要才對我隱瞞。從某種意義上說,小雨秘密的級別比我還高!正因此,他將代表本部領導去秘密出席小雨的追悼會,因為她是我們部的同誌,外交部不過是她的名頭而已,是麵具,是偽裝。
這對我確實是個巨大的震驚,由此我馬上想到小雨的死肯定另有隱情。鐵部長說:“要說隱情,何止隻有一個‘死因’。”確實,“隱情”太多,多得我無從說起。事實上,從我認識小雨之初,一切都似乎已經注定。這是一個真正的秘密世界,夫妻關係不過是工作關係的附屬,是掩護,是安全保護措施的一部分。同樣是為了掩護的需要,第二天,外交部為小雨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外交部內部報紙刊登了相關消息,似乎恨不得盡可能讓人都知道,小雨是在外出辦事途中“不慎車毀人亡”,因公殉職。這還不夠,追悼會後,鐵部長讓李秘書把小雨的骨灰盒帶走,後來等我到701赴任時,發現骨灰盒比我還先來到我的屋裏:一個像模像樣的靈台,香火繚繞,遺像上的小雨透過繚繞的煙霧看著我,仿佛我們之間真的隔著千山萬水。
我知道,這樣做也是為了讓更多的人知道:小雨已走。怎麼走的?當然是“不慎車毀人亡”。隻要靈台設在屋裏,這個消息很快將不脛而走,慢慢地,701的人都會知道。這個係統裏的人,做這種掩護工作總是技高一籌。
03
話說回來,那天鐵部長接見我時,有一個人在場,就是柳處長。
如果說李秘書是鐵部長的身體,幫他跑腿,端水泡茶,待人接物,打理日常事務,那麼柳處長則是他的心腦,他的智囊,替他看雲識雨,出謀劃策,指點江山。柳處長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破譯家,他麾下的處主管著下麵各院、所的破譯工作。我從外交部參加完小雨的追悼會回來後不久,柳處長到招待所來看我,對我很客氣,口口聲聲叫我“安副院長”,讓我很不習慣。開始我們主要是閑聊天,聊一些共同的熟人、同事,後來聊著聊著就聊到密碼上去:他現任的工作,也是我不久後的工作。聊到光複一號密碼時,他突然問我:“安副院長,你在蘇聯這麼長時間,不知有沒有聽說過一個人,一個數學家。”
我問:“誰?”
他說:“列列娃·斯金斯。”
我說:“當然聽說過。”此人在蘇聯可是大名鼎鼎,一個十足的奇女子,數學上的成就極高,但為人也極其傲慢。據說有一次斯大林請她吃飯,她居然因為要看一場球賽謝絕,後來自然被斯大林整慘了,最後被迫流亡到美國。
柳問我:“她到美國後幹什麼你知道嗎?”
我說:“知道,幫美國人製造密碼。”
柳說:“看來你確實很了解她,因為她是你老師安德羅的大學同學,兩人關係一直不錯。”
我說:“是的,安德羅經常說起她。你應該知道,她到美國後曾幫美國軍方製造過一部叫‘世紀之難’的密碼,據說是當今世上最深難的密碼之一,但美國軍方最後還是不敢用,因為她畢竟是蘇聯人。”
柳說他知道這件事,並問我:“你知道這部密碼後來的下落嗎?”
我說:“不知道。”
他說:“我知道。”說著遞給我一遝資料讓我看,一邊說,“我們現在要破譯的‘光複一號’密碼,其實就是列列娃·斯金斯一手研製的世紀之難密碼。”
我簡直不敢相信!
但事實就是如此,用柳處長的話說,美國人自己不敢用這部密碼,廢掉它又覺得可惜,便轉賣給台灣,國民黨則把它當寶貝接受了。資料從我手裏掉下去……我幾乎有一種生理的的反應,雙眼發黑,雙腿發軟,身體裏的血像在倒流……當天晚上,我便給鐵部長寫了一份報告,特別指出這是一部世界頂尖高級的數學密碼,不是一般的數字密碼。在我看來,就我們現在的人力資源看,根本不可能破譯它,要想破譯它,必須從外麵調人,而且還不是一般的人,必須要優秀的數學家才行。同時,我又一次提出,我力不勝任,建議組織上重新考慮負責破譯光複一號密碼的組長人選。
第二天午後,李秘書突然出現在我麵前,身後竟是鐵部長。鐵部長走進屋,笑著對我說:“看來你比誰都了解列列娃·斯金斯。”
我說:“她是我導師安德羅的大學同學。”
他說:“現在知道了吧,為什麼我非要點你的將?”
我說:“可我的能力遠不能勝任,我不是數學家……”
鐵部長打斷我說:“你已經勝任,能及時提出切實可行的方案就是勝任的標誌。老實告訴你,早已經有專家告誡過我,憑我們現在的破譯力量不可能破譯這部密碼,所以調人是必須的。說,你想調誰?我們是祖衝之的後代,我們國家不乏優秀的數學家。有就去找,就去請。你們請不來我去,我也請不來,我找人去請。總之,不要怕請不來,就怕找不到,不會找。”
說真的,我怎麼去找呢?我是個土八路,半路改行過來,屬於那種在理論上沒有什麼根底,跟師傅學藝的那種破譯人員,對國內數學界的情況根本不熟悉,就是一隊數學家排在我麵前,我也不知道要誰。
鐵部長聽了我的話,又批評我說:“你有困難說出來是對的,但不要被困難嚇倒。我知道美國密碼界對這部密碼評價很高,但我們破譯它也有我們得天獨厚的條件,因為斯金斯是蘇聯人,她研製的密碼難免落入蘇式密碼的套路。這些年,我們跟蘇聯不論是密碼界還是數學界,深深淺淺都有一定的接觸,有接觸就有了解,這就是我們的優勢。其次,你在斯金斯的同學安德羅身邊呆了這麼長時間,想必也不會一無收獲吧。所以,我想,你的畏難情緒可以少一點,即使少不了也隻能迎難而上,沒有退的餘地!這是我要說的第一點。”
第二點,要求我馬上行動,該招兵招兵,該買馬買馬,不要耽誤,現在就開始行動。先找人,找到了人,馬上回701,把工作開展起來,不能等,不要拖。
第三點,鐵部長對我們這次行動取了一個代號。他說:“我們要破的密碼名叫‘光複一號’,我們的行動就叫‘天字一號’吧,你不願當組長可以,我來當,你就當副組長。這是我對你唯一能讓的步,如果你再跟我叫難,想撂攤子,別怪我不客氣!”
下最後通牒了!
我別無選擇,可又不知如何開展工作。好在還有柳處長,他是清華大學數學係的高才生,又長期在破譯圈子裏轉圈圈,他很快給我提供一個人選。此人叫胡海波,從美國回來,幾年前被海軍情報部門挖去搞破譯工作,建功卓著,短短時間就破譯過境外好幾部中高級密碼,在破譯圈內頗有些令人稱奇。
柳處長對我說:“他肯定是比較合適的人選,但要把他挖過來的可能性我看不大,除非鐵部長親自出麵。”
我向鐵部長彙報後,鐵部長沒有任何猶豫,親自出麵去海軍找到相關領導,要求見他一麵。人就在北京,第二天胡先生便來了,四十多歲,穿一身藍色的海軍裝,上校軍銜,戴著眼鏡,頭發透頂,說話慢條斯理的,看上去很斯文、很智慧。我趕去的時候,鐵部長和柳處長已經跟他聊了一會,好像是在動員他過來,已經被胡上校推辭。鐵部長把我和他介紹認識後,有點快刀斬亂麻的意思,幹脆地對他說:“這樣吧,我們先不說調動,估計要調你過來難度不會小,即便你願意也不一定行。就折中一下吧,我們借用你幾個月,我跟你們領導去商量,行不?”
上校想了想,誠懇又無奈地說:“首長,不是我不願意來,而是……怎麼說呢,斯金斯的密碼,我破不了。她研製的密碼屬於蘇式密碼,那邊的密碼我從沒有接觸過,更談不上研究,來也幫不了你們忙。”
鐵部長說:“要說接觸,蘇式密碼誰都沒有接觸過。我們兩國關係這麼好,起碼是以前吧,怎麼可能去破譯他們的密碼?而且,誰也想不到,斯金斯的密碼最後會轉到台灣去。”
胡上校說:“是啊,他們以前一般都用的是美式密碼。”
鐵部長說:“所以,這是第一次,從來沒有過,開天辟地的。因此,我們的行動叫天字一號行動。不過我想世上的密碼總是相通,你破譯了那麼多密碼,經驗、技術都是無人能比,我還是非常希望你能來助我們一臂之力。”
上校搖搖頭,笑道:“首長,您說的不對,世上的密碼恰恰是不相通的,尤其是蘇式密碼和美式密碼完全是兩回事,一個追求的是深難,是複雜和深奧,技術含量特別大;一個追求的是疑難,主要以詭秘、機巧取勝,可以說有天地之別。一個往天上飛,一個往地下鑽,區別就有這麼大。這也是雙方研製密碼的科學家有意為之的結果,要的就是要有區別,區別越大越成功。然後到破譯界就有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律,就是一個破譯美式密碼的人,一般不去破譯蘇式密碼,去破也是破不了。寸有所長,尺有所短,人就是這樣,你在這方麵強了,往往在那方麵弱了;這方麵越強,那方麵越弱。現在我的情況就是這樣,你們覺得我很強,但針對光複一號密碼我其實毫無長處,隻有短處,你們哪怕隨便找個數學家來,都比我強。”
鐵部長指著我說:“他這不到處在找嘛,但讓一個新人開始就獨當一麵,我心裏總覺得沒底,所以專門來找你。原來想有你心裏就有了底,不知道這裏麵還有這麼多道道。”
上校說:“隻要能找到合適的人,新不是問題。破譯密碼就好比男女之間談戀愛,不是說你談多了就容易談成,關鍵是要有感覺,有緣分,有靈性。”他建議我們不妨去中科院數學研究所去找找,這些年海外回來了不少數學家,多數都在那裏麵。他說:“雖然不是每個數學家都可以幹這個,但要想幹這個離不開數學,那邊人多挑選餘地大。我可以給你們提供一些選拔資料,也許能幫助你們找到想要的人。”
資料在他單位,鐵部長吩咐我隨他去拿資料。我們一行人從辦公室出來,在門口等車時,他突然想起一個人,回頭對鐵部長說:“如果你們能找得到這個人,應該就是你們現在需要的最合適人選。”他介紹說,這個人曾在美國蘭登公司工作過,據他所知她在那邊曾經破譯過蘇聯密碼。鐵部長一下睜圓了眼,問他怎麼樣才能找得到。上校說幾年前他曾在哈軍大跟她見過一麵,是個女的,很年輕,也很漂亮,但後來聽說她離開那裏,去了哪他也不知道。
“她叫什麼名字?”鐵部長問。
“黃茜。”上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