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後起,各人小心各人的腳底下。”正想指揮向前走,卻看見侯大川他們隻知道向後退,不知道哭,於是他喊道:“前後平落。”慌忙下了架子,走到侯大川跟前,道:“棺材向前走的時候你們不能光後退,還得大聲哭,嗓門越高越好,哭不出來大聲啊啊也行。”接著他又來到後麵跟李素梅她們婦女交代了同樣的話,然後重新回到架子上,喊道:“前後起,各人小心各人的腳底下,路麵扁窄,小心慢行。”禮炮七聲也是有說道的,按說單數九最大,但那是過去皇上用的,人家是九五之尊嘛。老百姓隻能跟和尚平齊了,和尚的墓塔最高是七級,老百姓也就放七聲禮炮了。
通過宋無謂的交代,大家心裏都有了數,看誰的嗓門大吧,一個個拚命似地哭喊,“我的爹啊……”這時候圍觀的人議論開了,“看,侯大川嗓門真高。”“他光嗓門高沒有看見他掉淚。”“人家是城市人,你見過幾個城市人跟咱一樣大哭百叫的。”“我怎麼看見侯大銀哭得最凶,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看看看,封櫻桃也一樣,哭得死去活來,旁邊她閨女都拉不住她。”“他們兩口子不是哭爹,是哭他們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你啥意思?”“咋,他們家的事你還不知道?”“不知道,啥事?”“等會給你說。 ”“看看看,老蔡家嗓門也夠大的,快趕上侯大川了。”“他那是演戲。”“啥意思?”“你沒有聽人說嗎,兒子哭驚天動地,閨女哭真心實意,兒媳婦哭虛心假意,閨女婿哭老驢放屁。 ”“就你會說,嗬嗬……”
因為棺材太重,加之路途也遠,中間需要歇息和換人。侯大川他們弟兄五人也不輕巧,不能直接走,而是拖著布鞋後退,並不停地磕頭。磕頭不是為他父親,而是為感謝抬棺材的。
到了路口,宋無謂讓棺材放下,看見剛才生龍活虎的小夥子個個熱得滿臉大汗,勁頭也沒有那麼足了,說道:“前麵還有五十多米就到墳地了,咱們大夥歇息一下,吸根煙,喘口氣。”他走到後麵,跟李素梅她們道:“等會兒棺材進墳地的時候你們不要跟去,都坐在這裏休息,圓墳的時候再過去。”然後又跟吹喇叭的道:“你們回去到賬房結賬吧。今天吹得可以,比上次高家發喪強多了。”接著又走到侯大川跟前,道:“等會兒棺材走得快,你們就不要在前麵麵對棺材往後退了,直接跑到墳地,跪在前麵等著就行了。”
大約過了十五分鍾,宋無謂上到架子上,高聲問道:“怎麼樣,歇息好了嗎?”小夥子們齊聲道:“好了!”“那好,咱們一鼓作氣直奔墳地,走在前麵的一定要把握好速度,要快,越快越覺不著累。好,聽我的口令,前後起!各人小心各人的腳地下,小步快跑,小心腳下有崴腳坑。”
到了墳地,去掉了架子,讓剛才抬棺材的人休息,宋無謂叫了八個壯漢來,前後四個,左右四個,架起棺材慢慢送到墓穴裏。經一位老者在前麵指揮,感覺放周正了,與風水先生的要求沒有二樣,才平穩地放下。宋無謂喊道:“請族家觀斂。”侯振遠走到棺材前麵前後看看,朝宋無謂點了點頭。宋無謂又喊道:“請娘家人觀斂。”薛健康也是裝腔作勢地看了看,跟宋無謂點了點頭。宋無謂接著喊道:“還有要觀斂的客嗎?”看沒有人反應,跟老者道:“齊了。”老者跳下坑道,拿了一副弓箭靠前放到棺材上麵,用老式瓦塊壓住,又拿了一個簸箕,把裏麵的五穀雜糧撒到棺材上麵,把簸箕扔進坑道裏,拉一張撕開四角的蘆席斜蓋在棺材上,然後從坑道裏爬上來,跟宋無謂道:“好了。”宋無謂拿過一個鐵鍁交給侯大川,道:“你鏟一鐵鍁土放到棺材上麵。”侯大川照樣做了。這時候凡是手中有鐵鍁的勞力都爭先恐後地往棺材上培土,很快一個墳頭堆起來了。侯大川培那一鐵鍁土的時候,宋無謂安排人放了一掛鞭炮,侯家人也一起大哭起來,並燃燒了部分花圈和紙錢,侯思源把那九根竹竿以及紅旗也拔了放火堆裏燒了。這個時候,凡是來的近親屬都應該回去了,一般不需要跟事主告別,如果你想告別,也沒有人攔你,但那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遠的親戚就不要說了,也可以吃完中午飯走,也可以發喪的時候走,沒有憑據。看墳頭築起來了,宋無謂叫人收攏了侯家人手中的哀樁棍和侯思源手中的幡,把哀樁棍倒栽到墳頭前麵,把幡插到墳頭正前方,又找挎椽子的人從椽子裏拿出一把蔥栽到墳頭頂端。侯思遠不理解,問道:“宋爺爺,為什麼把哀樁棍倒栽著?”“你不懂,哀樁棍是柳樹枝,柳,留,同音,不能讓它成活,成活了那不都跟你爺爺去了。”“墳頭上麵栽蔥什麼意思?”“期望你們侯家的後代聰明。”
一切就緒了,宋無謂安排侯家人都回家,休息片刻,拿了一根粗棍,抬著一水桶糖餃子在路口與婦女彙合來圓墳。
圓墳很簡單,婦女在墳頭表麵用手扒坑,男人在後麵放餃子,一個坑裏放兩個,多了不能放,用勺子舀點餃子湯倒坑裏,再用土掩上。等餃子都埋了,兩個男人一人一頭抬著木棍正三圈倒三圈把墳頭的土弄平整了,弄圓了,圓墳就算結束了。
圓完墳,把沒有燒完的花圈蓋在墳頭上,男女孝子把孝帽子、孝袍子用手撕開,把鞋上的白布撕掉,幾塊白布折疊一塊拿著就回家了。整個喪事也就結束了。
回到家裏,賬房,煙酒櫃,夥房分別與侯大剛交了賬,盤了點,都跟著宋無謂要走,和侯大川告辭。宋無謂道:“累了幾天了,你們休息吧,我們回去了。”侯大川抓住宋無謂的手死活不放,感激地道:“我們累是應該的,其實你們比我們還累,說什麼你們都不能走,晚上咱爺幾個一定好好喝喝。”凡是租賃的東西人家也來結賬了,結賬完各人拉走各人的東西。煙酒、飯菜也是這樣,都是他們主動來結賬,事主不會親自給他們送去的。
說話的時候已經黑天了,宋無謂他們說回去也是假讓,倒是侯大川真心實意留人。還不錯,夥房裏剩了有兩桌菜,煙酒都不多了,但晚上是足夠用的。
男人們在席棚裏擺了兩桌喝酒,女人都各自回家了。侯大利因為身體不好,讓馬愛花陪著也回家了。侯春雪、侯春琳跟著自己的家人也回去了。李素梅也是累壞了,晚飯沒有吃就簡單洗洗睡覺了。
酒喝到二八盅的時候,大家開始總結了,也是閑談,不需要放心上。煙酒櫃的人說道:“煙用的真不少,整整兩箱一百條。”宋無謂道:“煙是最能拋灑的,提壺的,跑腿的,洗碗刷鍋的,凡是來幫忙的,你都得給他一盒。酒喝多少?”“酒倒是喝得不多,白酒也就喝了二十多箱,啤酒喝的多,整整四十箱。”“夥房的菜怎麼樣?”狗蛋吹牛道:“還問怎麼樣,肯定可以!我安排的沒有跑,也就剩咱這兩桌菜,三桌都沒有。”沒有人敢問賬房裏的事,那是侯家的私密,隻有賬房裏的人知道,侯大剛也隻知道個總數。侯大川端起酒杯,動情地道:“無謂叔,我很感激你!這幾天真把你累壞了,我敬你兩杯。”宋無謂趕忙拉他坐下,道:“以前不是說了嗎,咱是不一個姓的爺們兒,客氣話不要說了,你說喝倆咱就喝倆就是了。”說完一仰脖子兩杯酒都進了肚子。狗蛋幫他們斟滿酒,對侯大川道:“您是長輩,我也不敬您了,我給您端兩杯吧。 ”說完走過去給侯大川端了兩杯,侯大川想客氣,宋無謂道:“你看看,孩子自然給你端了,你就幹了算啦,他也是一片心意。”沒有辦法,侯大川隻能幹了。也許是酒孬,也許是太累,侯大川兩杯酒下肚竟然感覺頭有些懵了,但他還是強打精神,客人沒有走,他是不能中途退席的,那樣太沒有禮貌了。
發喪的時候,薛英哪裏都沒有去,待在自己家裏熬雜糧稀飯。給老頭子送葬,她是不該參加的,也沒有人陪她說話聊天,隻能自己在家裏閑坐。這地方就是這風俗。常言道:三裏不同俗十裏改規矩。熬好了稀飯,等回來孩子們喝,誰知道一個人都沒有見著,問別人,說思源回徐淮了,其他人喝酒的喝酒,回家的回家。她敲了敲李素梅的門,李素梅說她沒有胃口,想睡覺了。你說這怎麼辦,一鍋稀飯如果不喝,擱到明天就壞了。對,給櫻桃娘幾個送去。櫻桃跟大銀生氣,早上就喝了一碗稀飯,筷子都沒有動,中午還不知道吃沒吃呢。唉,一個孩子在外地,身邊沒有個娘家人,實在可憐啊!薛英想好了,就端著一鋼精鍋稀飯摸黑到封櫻桃家來了。
院子大門敞開著,東屋裏亮著燈,薛英走進來,問道:“毛毛,你們姊妹倆吃飯嗎?”毛毛和妹妹正做作業,看見奶奶,道:“吃過了,俺媽從俺二大爺家拿來的剩菜。”“你媽呢?”“不知道,在堂屋裏吧。”
薛英到了堂屋,拉開燈,找了一圈,喊了兩聲,沒有發現封櫻桃,再仔細看看,床鋪疊得好好的,東西也拾掇得利索,薛英心裏“咯噔”一下子,突然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平時侯大銀、封櫻桃都比較懶的,床鋪從來不疊,亂得跟狗窩差不多,怎麼突然疊那麼整齊了呢!薛英到底是過來人,沒有敢聲張,萬一封櫻桃覺得這幾天家裏來人多,顧及麵子拾掇好了呢!她再仔細看看,發現床頭櫃上就放了一張紙,上麵寫滿了字。薛英走過去,拿過紙借著燈光看了看,簡直嚇壞了,挪了兩步才站穩。她雖然識字不多,解放初曾跟村裏“識字班”學習過一段時間,但“離婚協議書”幾個字還是認識的。她沒有驚動兩個孩子,躡手躡腳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