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唳華亭(新)73(3 / 3)

皇帝合目,掩去了這不快幻象,既不願和群臣共處一堂,亦不願還宮獨居一室。兩害相權,於是三月初六日的朝會,在沒有任何議事的情況下,卻足足往後拖了一個多時辰。

在他們為孤家寡人的天子拖累之時,朝會應有的主角,皇太子蕭定權,已經在指揮李氏親點的數百金吾衛士的護送下,驅馳於離京去國,北上邊陲的路途上。

在他們為孤家寡人的天子拖累之時,皇太子勒馬回首,來時的九重宮闕、七寶樓台已為重重煙樹浩浩雲山阻礙。

星沉月落,天際一線有了蒙蒙的微亮,有了淡淡的朝霞,有了青天白日的光明。三月暮春中的萬裏山河,毫無保留地呈現於生於長於幽深宮闕的皇太子充滿愛意的青眼之前。

他和追隨他、保護他、押解他的所有軍士一道,策馬馳騁。不同的是,他們全副重甲,他儒帶青衫。春夜尚未逝的寒意與春日尚未盛的暖意交織出的春晨的風,於他向天際展目之一瞬,灌滿了他襴袍廣闊的袖口,使廣袖飄舉如浮雲。那種不潤不燥的觸感,他浸淫其中,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清朗和輕鬆。

於青天白日之下,他看見了江川澄碧,如帶如練,江上漁舟點點,江畔蒹葭翩翩。江岸薄嵐中的青山尚未及閃金耀綠,成為未設色的稿本。驅馬馳騁中,一幅水墨氤氳的千裏江山圖卷自動於他眼前無止無盡,徐徐鋪陳,以日月為印鑒,雲雨作題跋,天與水成了它湖水青色的裱配裝幀。

那些有色彩的、無色彩的,那些有香氣的、無香氣的,那些流動的、靜止的,那些天中飛的、山中開的,那些隨風飄逝的。山陰道中,目不暇接。

至寶必有瑕穢,他終於了解此語未真。麵前這至寶,足下這至寶,他所身處這至寶,這座養育他的如畫江山,完美無瑕。太美好的東西總是讓人心痛,他此刻滿心作痛。

那些天生的、人造的,那些精巧的、拙樸的,那些袖珍的、宏大的,那些過往的、未來的,那些現在的。他不能了解,如此的美好,為何要對他和所有人如此慷慨。

他心痛得如此愜意,如此甘願。他想起了很久前有人說過的一句話:親眼看到了這樣的江山,不必登仙,一個人的胸懷也可以無比寬廣。

他不知道,那人是否和他一樣,已經離去,已經歸來。他不用再想象她會見到什麼,因為他已經見到;他也不必再羨慕她見到什麼,因為他已經見到。或有絲毫遺憾,即他不能與她同觀,這絲毫遺憾也如此美。美是美,滿是滿,完美者未必完滿。

說起未必完滿,在這古老而永恒青春的山河中,他想起了那個古老而永恒青春的故事,那隨著歲月流逝反複上演永無休止的故事。故事中絕情的君王召回為他廢棄的流放的太子,臨行時他的車軸折斷,他的人民涕泣:“吾王不返。”

然而他未引以為警惕,他未引以為擔心,他並未乘車,他走馬觀花,看到了,這如畫江山中他的人民,那些他永不可進入卻永遠要被他影響的人生。

帶長劍挾秦弓的武士們簇擁著文士打扮的天下一人,策馬馳過公田官道,馳過野地荒郊,馳過紅塵市井,馳過古廟頹垣,馳過煙雨南國,馳過風霜塞北。

那些歸故裏的、趕科場的,那些清醒的、沉醉的,那些已死去的、未出生的,那些有夢想的、被消磨的,那些仍不屈服的。

吾土,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