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唳華亭(新)72(3 / 3)

他聲嘶力竭,一直守在殿外的陳謹被嚇得呆若木雞,直到此刻才如夢方醒,看皇帝的情形,生怕他就要一口氣提不出來,連忙搶入殿上前攙扶。皇帝一把嫌惡地甩開了他的手,用手肘倚著書案吃力地站起身來,踉蹌著向內室走去。

陳謹和眾內臣跟了上去,皇帝突然暴怒,“都給朕滾出去!再近一步,以抗旨論死!”

眾臣的頭低了下去,在以目光征求陳謹的同意後,無聲無息地退得一幹二淨。

皇帝冷笑道:“如今朕身上還有什麼要你刺探的消息?你也滾,明日讓朕再看見你,你知道你自己的了局。”

陳謹焦灼的表情凝滯在臉上,抽搐半晌,躬身離去。

皇帝進入內室,反手關好了閣門,摸索著從枕函中取出了一把已經生鏽的銅鑰匙,趔趄著踏上腳杌,搬開數匣書籍,才打開了書架頂端的一個暗格。從其中捧出的細長紅木鈿匣,因為長年未曾移動,滿是暗塵。

皇帝懷抱著鈿匣,回到書案前,仔細用袖子將浮塵輕輕抹去。細弱的灰塵在燈下飛揚如煙,往事在燈下飛揚如煙。

皇帝在往事前塵中打開了鈿匣,哆嗦著手指將其中立軸捧出,解開軸頭香色綬帶的一瞬,和畫卷一同封存的記憶如決堤洪水一般,滔天湧出,淹得皇帝一時透不過氣來。

他耐心地等待洪水消退,足足等了有一刻時辰,才從天杆處展開卷軸,鵝黃色鸞綾的隔水露出了,皇帝又將卷軸重新卷起;再待片刻,重新打開,湖水藍色鸞綾的天頭露出了,皇帝再次猶豫地將它卷起;驚燕帶露出了;黑色鸞綾的錦牙露出了②;畫心的留白露出了;題跋印璽露出了;畫中人的雲鬢露出了……無數次的收收放放中,已現蒼老的手指始終在遏製不住地顫抖。

皇帝突然大叫了一聲,將不知第幾次卷起的畫軸一展至底。畫心中嫻雅青春的美人正靜靜地向他張望,向跌坐至地儀態盡失的年老天子含笑張望。雲鬢金釵,綠衣黃裳,螓首蛾眉,丹唇鳳目,妙筆丹青下一肌一容,盡態極妍。

皇帝的淚水順腮滾落,“卿卿,你終究不肯原諒朕是不是?所以你給朕留下來了這樣的報應?當年朕並不知道你對他……要是朕知道的話……”

美人無言地凝視他,眉間和兩靨翠鈿上的精致描金於案上跳躍的燈燭中明滅,於皇帝波動的淚眼中明滅,笑意不改。

這帶著淚印的笑意提醒著皇帝,屬於他們的一生,一切過往,那些欣喜的、悲傷的,歡愉的、痛苦的,圓滿的、遺憾的,得償所願的、求之不得的,那些生老病死、憎相會以及愛別離。皇帝拭了一把眼角,突然改換了聲氣,“要是朕知道的話,朕還是會娶你,朕絕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

美人繼續無聲地凝望,眼波凝,眉峰聚,眉眼盈盈,無限嫵媚,無限端莊。

皇帝越說越興奮:“卿卿,朕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今生已過矣,來生亦不會,即使來生同今生,不,比今生還要不堪,我還是會尋到你。卿卿,你不會離開我,我也不會離開你。”

美人含笑,不言讚成,不言反對。

這態度終於讓皇帝滿意,他的淚水已在眼中凝幹,如同案上的筆墨在硯台中凝幹。

皇帝拾起了畫卷,溫聲說道:“那麼你和我,就這麼說好了。你留給我的報應,我會再給他一個機會。”

皇帝輕輕揚手,帶倒了案上銀,看著燈油潑灑,綾絹惹火,火勢漸高。美人的雲鬢、春衫、紅顏、笑靨逐漸被高燒情火吞噬接納,留今生二十年因緣的餘燼,蝴蝶一樣在鬥室中翩飛,沾袖,化灰,成塵。

最後化蝶的是作畫者的朱璽和兩首題畫詩:

翠靨自蹙眉自青,天與娉婷畫不成。

惱道春山亦閣筆,怪佢底事學卿卿。

乞漿何用訪藍橋,眼底筆下即瓊瑤。

蕭郎應堪裴郎妒,丹青不滅意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