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唳華亭(新)72(2 / 3)

定權上前接過,抖著手略一翻動,黯淡雙目忽然光彩波動。雖於禦前,雖已至此形勢,卻不禁忘情以至於泣下,含淚展頤道:“百年事業,不想完成於當代。則我國家雖忍痛至此,雖犧牲至此,複又何憾?此陛下齊天洪福,宗廟社稷之幸,天下蒼生之幸。”

二十餘載,皇帝從未自他臉上見過如此單純的喜悅,餘光瞥見杜蘅奏章上“全其天真”一語,忽而稍感後悔。嘴唇動了動,似是有話想說,卻終究沒有開口,隻是默默眼看他接著往下誦讀。

托舉著畢其功於一役的大捷軍報的皇太子麵色刹那煞白,他抬頭,不可思議地茫然望著皇帝,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一口鮮血突然噴湧而出,灑得公文上斑斑點點,盡是赤痕。

寫就捷報的千萬人的殷殷碧血,於是如此這般,又添加上了微不足道的一筆。

他反應如此激烈,皇帝慢慢蹙起了眉頭,敕令道:“叫太醫過來。”

定權慢慢引袖,拭掉了唇邊血痕,舉手向殿外厲聲阻止道:“不必,都退下!—今晨,陛下就知道了。”

皇帝點頭道:“不錯。”

定權冷笑道:“今晨,陛下替去了東宮衛。”

皇帝望著他,默坐不言。

定權隻覺胸臆間局促憋悶到了極點,試著喘了兩口氣,似是想笑,最終卻端正了麵色,舉手加額道:“臣謹為陛下賀,外無將無相,內無妻無子,千秋萬歲,獨上天宮。”

皇帝冷眼相對,置之漠然,皇太子似乎也逐漸平靜了下來。殿內靜得可以聽得見皇帝呼吸時胸臆間的氣促聲。

對峙良久,皇帝終於再度開口,卻不再言國事:“阿元的後事,也該打算著辦了。朕還是想追贈他郡王爵位,讓他入東山陵。”

定權答道:“臣代他謝恩,可是陛下,禮部如今已經沒有人了,追贈也好,喪儀也好,要讓誰去辦呢?”

皇帝無語有時,皺眉問道:“他的事,你到底怎麼想?”

定權微笑道:“陛下,無爵宗室葬儀臣不清楚,或請陛下明日詢問朝中的大儒。陛下今晚就要聽的話,臣隻知道皇太子的葬儀,陛下可願意參考—我朝製度,皇太子薨,天子以日易月,服齊衰十二日。京師文武即日於公署齋宿,翌日素服入東宮,給衰麻服。京師停止大小祭祀事及樂,停嫁娶六十日,皇太子葬東山陵園,神主入太廟。①”

他抬起頭來,眼下是兩抹蕭索的鬱青色,“但是這僅僅針對在位時薨逝的皇太子。陛下知道,廢太子是葬在西山陵園的。”

他直立,靜視,聲色寡淡,問道:“父親,兒若今日死,父親將我葬何地?又會不會為我服齊衰呢?”

他的放肆早已超越了君臣的界限,亦超越了父子的界限,皇帝點了點頭,目光瞥過他腰間束縛的白玉帶,一隻手突然捂住了心口,咬牙道:“我知道,你這麼對待他,是為了報複我。”

定權忽然厭煩至極地歎了口氣,冷笑道:“我用我的親生兒子,來報複我的父親?!那麼我蕭家,和漢衡山之禽獸一族還有何分別?—父親,也請你慎言行!”

倉啷一聲巨響,是皇帝向太子擲出了手邊一隻價值連城的醬色釉梅瓶。

太子雖然疲憊,依舊年輕,他輕易地避開了年老天子的震怒,讓天子價值連城的震怒在幽靜暗夜中碎裂得驚天動地。

太子疲憊的麵孔上,神情裏,目光中,是無可掩飾也倦於掩飾的厭煩,他抬起一副大不敬的麵容,向座上自己的君主,忍無可忍地低聲規勸道:“陛下,宜自重。”

他沒有行禮,沒有告退,踐踏著君王遍地的憤怒轉身出殿,他的背影和他的眼神一樣充滿了倦意。皇帝半起身,抬手指點著那背影,手臂哆嗦了半天,直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於視線之中,良久,突然重重地跌坐了下去,仰頭大笑起來,“報應!卿卿,這就是你留下給朕的報應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