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尚冰冷,他的呼吸卻漸漸沉重,這或者就是女子與男子根本的不同—她們必需情意,而他們並非必需。他突然抬起了頭,捧住她的臉,目光灼灼,如炙紅烙鐵的兩簇火焰。他像一個想起了什麼新鮮遊戲的孩童,興奮地與自己的玩伴商量:“給我生一個世子罷,長得就和我一模一樣。”
在此時,沒有什麼言語能夠比這一句更傷透她的心,沒有什麼言語更能彰顯他潦草苦難下的自私與涼薄。她依舊定定望住他,用掌心撫平他淩亂的鬢角,試探著詢問道:“殿下,難道殿下和他們說的一樣,真的毫無心肝?”
定權嘴角上翹,笑容得意,修長的手指珍愛地撫觸過她的雙眼。她的雙目通紅,他記得書上麵說,愛人之目是青色,而紅色,是恨的顏色。他另一隻手按在了她赤裸的胸口,適才他嘴唇盤桓的溫柔的地方,他的聲色一樣溫柔如水,“阿寶啊,他們誰都可以這麼說,唯獨你沒有資格。一個自己也沒有心肝的人有什麼資格來評斷我?”
話說出口,他驚異地發現她早已血絲滿布的眼中竟然第一次有淚水,當著他的麵不斷順著眼角踴躍而出。與此同時,她眼中的紅色的恨意莫名消逝於一瞬。這發現先是使他振奮,其後使他沮喪、張皇、手足無措。
他一雙青色的眼睛呆呆望著她一雙青色的眼睛。那不過是他自己的眼淚,直直跌入了她的眼中。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淚水,從她的一雙眼中流出。
他如此手足無措,如一個謊話被揭穿,怕遭懲罰的孩童。也沒有一個神情能更傷透她的心,阿寶閉上了眼睛,屬於他的眼淚盡數流空。
她再睜開眼時,他已經離去。
夜半,有宮人急匆匆回報道:“娘子,皇孫薨了。”
阿寶問道:“殿下在不在太子妃閣中?”
宮人回答:“聽說殿下回去後一直在正寢,哪裏都沒有去過。”
皇太子於次日,在太子妃的陪同下,首次蹈足了良娣吳氏的閣子。原本抱著一隻紅木匣子倚榻而坐的吳氏見他們入室,搖晃著掙紮起身,太子妃以為她要行禮,尚未阻止,她已經走上前兩步,捉住了太子的一隻手。她枯槁的形容似乎因此突然有了熠熠的神采,殷切地發問道:“為什麼?”她不似悲傷過分的樣子,太子妃亦不明緣由,在一旁勸解道:“殿下看你來了,你先好好躺著……”吳氏恍若不聞,接著問道:“為什麼?”太子妃拉開她的手,忍慟勸道:“富貴生死各有天命,事至如今,悲傷也是徒然。你聽我話,還是先好生保養……”吳氏狠狠甩開她的手,突然大哭道:“為什麼?!那夜閣中明明有兩個人,為什麼偏偏選中我?!”
太子妃愕然,看看太子的神情,方想令人勸阻,吳氏已經一手指著太子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我再卑賤也是人,我也長著人心。你不告訴我,我死不能夠瞑目,我好恨……”
定權漠然站立原地,麵上波瀾不興,他知道有多少人恨他。他父親對他的恨隱藏在君王的威嚴中;他妻子對他的恨隱藏在以鄰為壑的責難中;他臣子對他的恨隱藏在端方正義的道德麵孔中;那人對他的恨隱藏在尖利的指甲和眼內的紅意中;唯獨眼前,他兒子的母親,這個幾乎陌生的女子,卻不懼於將她的恨意毫無掩飾地坦陳於他麵前。單就這點來說,他不能不對她感到敬佩。
恨海難填,精衛且無力,何況凡人?他忽覺了無意趣,看著一群婦人哭鬧成一團,獨自轉身離去。
而在同樣傷心不已的太子妃的勸說和宮人們的拉扯爭執中,那隻匣子被撞落在地,跌出的是一塊早已經枯幹的獅仙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