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唳華亭(新)65(2 / 3)

宇宙間,林無靜樹,川無停留。無知物尚如此,何況有知之人?蕭定權垂下了眼簾,將這青藍色的宇宙阻隔於肉身之外。

十六日,孝端皇後梓宮將發引,具醴告太廟,遣官祭西山之神,祈禱永佑安寧。同時朝議較前更加洶湧。

二十日,梓宮發引。本日晨,皇帝親致祭於孝端皇後靈,皇太子、皇帝妃嬪、皇太子妃嬪、趙王、長沙郡王、皇孫協同奉送。太子妃與皇帝妃嬪並列,皇孫同趙王定楷及長沙郡王定梁並列。定權具服致祭完畢,側首橫了定梁一眼,正在逾矩輕輕撫摸皇孫脊柱的定梁抬起頭來,輕聲解釋的同時詢問道:“阿元不舒服,一直在咳嗽。殿下要攜臣等赴陵安厝皇堂,路又遠風又大,不如就讓阿元留下來罷。”定權看了看皇孫,皺眉道:“渾話。”定梁無奈,用手摸了摸皇孫額頭,又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些什麼,大約是安慰之語,皇孫點了點頭。

定權不再理會他們,禮部遣員上前引導,禮侍傅光時也在一旁,被定權一瞥,本來煞白的臉色又添上了一層青黃,連忙垂首。定權路過他身邊,輕輕歎了口氣,道:“傅侍郎宦齡比本宮年紀還大,也服侍過了兩朝天子。本宮看你平素為官為人還算謹慎,怎麼這次,比他們小孩子家還不懂事?”他語氣中不含責備,傅光時的麵色卻又由青黃轉成了鐵青,站立原地嘴角抽搐了半日,突然口吐白沫直挺挺地向後厥了過去。

致祭後皇太子需親自赴西山陵寢,待安厝皇堂後,奠玄玉璧,文武百官具喪服詣宮門外奉辭。典禮繁縟,禮畢一來一回,神主還宮,文武百官再次素服迎於宮門時已近酉時。此後回宮,百官行奉慰禮畢,皇太子陪同皇帝以醴饌祭。本夜,遣醴饌告謝西山之神以複土。至此,孝端皇後喪儀的第一個階段總算結束。此外二十七日後的禫祭,一周年的小祥,二周年的大祥便同屬後事。

因為皇帝並無特旨,定權更衣後又立刻折回康寧殿,服侍皇帝晚膳並備詢問。一日勞碌,皇帝用的卻不多,隨意吃了兩口便放下了箸匙,不問陵寢皇堂事,卻忽然發問道:“聽說阿元病了?”定權點頭道:“他在宮中養得太嬌氣,是孱弱了些,騎了一天馬,回程就有些發熱。臣子失儀,臣向陛下謝罪。”皇帝道:“朕聽說他前幾日便有些不好,你知道,為何不叫人報朕,還執意要帶他出去吹風?”定權道:“臣並不知道,何況國之重禮,臣不敢私愛一子。”皇帝道:“他去與不去,你明知道朕不會介意。”定權道:“臣亦不敢妄測天心,臣並不知道。”皇帝問道:“那麼你關心些什麼?知道些什麼?許案的進展?”定權答道:“是陛下的親軍衛審的禦案,詳情沒有人敢報給臣,臣雖關心,但是也不知道。”

皇帝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片刻,不過十餘日,他的雙頰深陷,兩眼圈下一抹鬱青,是一副疲憊和憔悴交織的敗相。皇帝問道:“那你要不要跟朕去看看?”

定權一怔後恢複了平靜,躬身道:“臣聽憑陛下差遣。”

陳謹趨上前,協同定權服侍皇帝更衣畢,輿輦亦已準備妥當。皇帝升輿,見定權仍站立一旁,遂招手道:“你也上來。”定權略略環顧左右,便也沒有堅辭,謝恩後登輿,與皇帝北麵對坐。輿外的內臣,手持宮燈,兩列魚貫隨行,深宮中的點點燈火,如點點星輝,在夜色中無聲無息地環繞追逐著紫薇正座,以及這侵入紫薇垣的前星。

狹小空間中皇帝衣上的藥氣再度逼迫侵襲,定權正襟危坐,垂目摧眉,保持著不得不逾禮時能做出的最恭敬的姿態。皇帝審視著他,他的恭敬當中,緊張、防備、敷衍和心不在焉兼而存之,這過於熟悉的微妙氣質勾引起了皇帝的不悅,突襲一般開口道:“聽說今日你把傅光時罵暈了過去,你如今果然好本事。”然而太子看似在神遊物外,卻沒有任何怔忡與遲疑,立即回答了皇帝的問話:“臣並沒有說他什麼,隻說他不懂事,在場的幾個人想必都是聽到的。臣私忖陛下令金吾衛審此案,就是不欲司法介入,鬧得天下盡知不好收拾,這既是為臣著想也是為大局著想,他卻隻為一己打算,如此沉不住氣,耽誤了陛下的大事。”皇帝微微頷首道:“不錯,選這樣蠢材去輔弼你,是朕的失策。”定權的眉目依舊低垂,道:“他腦子不大靈光或許是有的,隻是臣不明白,他今日的態度,似乎是愚且怯,然而敢在陛下寢殿前訴苦申冤,又似乎是愚且勇—這個人的為人,臣倒有些捉摸不透。”皇帝哼道:“你無非是想和朕說這又是你兄弟的指使。”定權道:“臣沒有證據,不敢妄言。但是這半月來,朝中的情勢,陛下光明燭照,權臣究竟是臣還是另有其人?”皇帝道:“這個今時尚不好界定,朕隻是不曾想到,你二十載儲君,人緣會差到這個份上。”定權歎氣道:“失道寡助,親戚叛之,臣之謂也。”皇帝一笑道:“也不必泄氣,戶部的人,從頭到尾都是講你好話的。”定權亦一笑道:“他們雖是以算賬為本職,也未必每筆糊塗賬都算得清。”

皇帝不理會他的抱怨,轉而問道:“這還是你首次去金吾衛的衙門罷?”定權道:“是,不過臣知道地方—就在宗正寺的西邊。”皇帝道:“你還是忘不了那裏。”定權頷首道:“以茲自省,以備警戒,是以銘心刻骨,不敢稍忘。”皇帝閉目道:“記性太好,負擔便太重,未必益事。衛裏的事情,真沒人告訴你?”定權道:“詳情沒有,不過臣還是聽說犯官受了些苦刑—陛下知道,有些消息,朝裏是瞞不住的。”皇帝點點頭,輕描淡寫道:“他們告訴朕,說是指骨斷了三根。”定權側首皺皺眉,問道:“是左手還是右手?”皇帝道:“有什麼分別嗎?”定權道:“若是右手,隻怕招供時畫押有些不便。”皇帝道:“他若清白,何必招認?”定權笑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皇帝道:“你這是在指責朕,還是在懷疑朕,或者朕應該順從他們的請求,叫三司中不拘哪個過來陪審,以示公正?”定權道:“臣不敢,陛下如令三司介入此案,這是明白昭示天下臣有嫌疑,更是明白昭示天下陛下相信臣有嫌疑。左右孝端皇後喪儀已過,前線亦無可擔心事,陛下不如直接係臣入獄,與許氏對供更便宜些。”皇帝厭嫌地皺眉道:“你放肆太過了,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朕說話還是要有些分寸。”見他垂首默然不語,接著道,“事情鬧大,這也是朕沒有想到的。事情已經鬧大,朕也想過,隨便安個罪名,處決了他了事。但是在這之前,有件事情朕想問清楚。”定權道:“他既沒有招認,可繼續鍛煉。人心似鐵,官法如爐,百煉鋼何愁不化作繞指柔?”皇帝道:“你說這話,似乎是並不以他為意,然而直至出事當日,他還在你宮中行走—你們的關係,朕也有些捉摸不透。”定權抬頭,夜色中眸光閃爍,“臣敢問,這算是陛下提前親鞫?”皇帝道:“朕的意思還是把此事當家醜,不願意張揚。但是你願意如是想,朕也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