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陸正無奈勸慰道:“殿下亦不必思慮過度,事已至此,想必陛下……不至再窮究前情。臣等仍領部務,省部中事,仍可為殿下效力如前。”
定權站起身來,上前握住他手道:“非我疑孟直用情,隻是今後,孟直再來見我,便屬私謁之罪,隻恐諸事亦將大不易。”想了想,又咬牙歎道,“何況使人寒心,一詔中旨,斷獄亦可,廢立亦可,生殺亦可,何至於算計至此?”
張陸正亦起身,勸道:“殿下切勿做此泄氣語。漫說大司馬現仍在前線苦戰,與殿下有唇齒之依,便是想想孝敬皇後,殿下也萬不可心存此念。”定權微覺心中隱痛,打斷他道:“孟直不必多說,我何嚐不知道這些?君君方臣臣,父父方子子,至此方覺聖人之言,本來非虛。不為這虛位,不為著你們,單是為自家一線生機,我也斷然不會往後退讓半步。”又道,“前方的仗還在打,我料這一時半刻還不至再將我如何。你我各自珍重,暫觀其態。詹府新任何人,如有消息,也請遣人速速報我知道。”張陸正一一答應,又懇切囑托了兩句休養加餐的話,至臨行前,究竟還是忍不住躬身施禮道:“臣及杜尚書,謝過殿下嗬護深恩。”定權愣了片刻,忽然轉身擺手道:“不必多說了。”
是夜,暖閣內蔻珠當值,替定權打散了頭發,又細細為他梳理,輕聲道:“妾今日又問過她了,她仍舊是那幾句話。”見定權麵色悻悻,似無關注之態,便垂頭附耳,問道:“殿下?”定權“嗯”了一聲,心中無賴,抬眼漫視鏡中,伊人雪白藕臂之上纏繞了自己的烏發,黑者愈黑而白者愈白,說不出的嫵媚妖嬈,不由伸手去撫摸她臂膊。蔻珠咯咯笑了一聲,展臂環抱住了他的頭頸,將側臉貼在他發上,隻覺心愛到極處,反而無話可說,仍是低低叫了一聲:“殿下。”
定權再入宮時,上巳節已過,軺車窗外,已是禦柳拂道,桃色灼灼,又逢一年春光。而任禮部尚書何道然領詹事府詹事事的敕文也早已下達,同敕文同發者尚有皇帝諭令,言儲副以養德為最重大事,務本清源,始自今後,以禮書兼詹事,家國兩利,當成國朝定例雲雲。於清遠殿中謁見皇帝,皇帝瞧了一眼垂首跪在下首的定權,道:“你的上奏朕看過了,隻盼你心裏想的也像紙上寫的。”定權低聲答了一句:“是。”便不再說話。他半日沒有動靜,皇帝心又生怒,問道:“怎麼?”卻見他側過臉去,悄悄牽衣袖拭了一把眼角。
皇帝這才發覺他麵上淚痕闌幹,卻是前所未見,心中微感訝異,又問了一句:“朕說錯了你了?”定權掩袖而泣,不肯回答。皇帝也隻任由他哭泣,待半日才聽他哽咽道:“兒德薄福淺,母親早殤,如今又憂遺君父,失愛於父親。當時在閣內的昏悖言語,實在是羞與愧兼有,情急下不得已而為之,爹爹千萬體諒寬容。”他的聲音本清澈明媚,此刻邊哭邊訴,戛玉敲冰般,更顯情真意切。皇帝也似頗為所動,親上前去欲扶他。定權膝行兩步,已經環抱了皇帝兩腿,埋頭飲泣不止。他突做此態,皇帝倒也無法可想,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此事朕也有過錯,所以思前想後,還是新給你檢定了班貳。何道然是大儒,有他來扶持你,應當比旁人強些。”又道,“現在小恥小痛,總好過將來大恥大痛—你心裏不要埋怨爹爹。”定權哭道:“兒謝爹爹厚恩。”皇帝拉他起身,又出言撫慰了他兩句。定權才慢慢收了眼淚,謝罪道:“臣失態了。”跟隨王慎下殿重新洗臉理容,方又向皇帝行禮,請旨道:“出宮前,臣還想去中宮殿內請安。”皇帝依允,目送著他離去。
定權於中宮用過午膳才辭出,出了宮門,踏上軺車,望了道路兩旁金吾一眼,放下簾幕,隨手正了正頭上冠纓,冷冷一哂,吩咐道:“回西府去。”
是夜皇帝宿於中宮,皇後親自替他解除外袍,一麵尋閑話說笑道:“太子今日來過妾這裏,倒比平日多說了好些話,還求妾再同陛下進諫,說讓陛下休再煩惱。”皇帝冷笑,道:“他今日在朕那裏也哭了半晌。”皇後思量了片刻,小心勸解道:“太子年紀還輕,陛下教訓過也就是了。他一個沒娘的孩子,心事本來就比別人分外重些,陛下這般待他,他心裏難過,豈不更加多心?”皇帝哼了一聲道:“他心裏難過?他是朕生養的,朕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皇後奇道:“陛下說什麼?”忽見皇帝甩手進了內殿,遙遙隻聞見了一句:“其心可誅!”
殿外月至中天,月色如銀如練,東風臨夜,宮中府中,卻仍皆一涼如初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