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唳華亭(新)04(1 / 2)

第四章 孽子墜心

因為太子臥病,西苑內的新年過得頗為慘淡。定權直到上元節前後才漸漸能夠下地行走,又終日悶在書房中,眾人除了萬不得已,並不願近他身邊,生怕新年伊始便討得滿身晦氣。某日午後,太子於書房內伏案假寐,阿寶在隔間內,將熱湯注入銀盤,搬動竹薰籠,盤中水暖,爐香乍爇。蔻珠從外回轉,見了這副情景,挽袖笑道:“我來幫你。”阿寶微笑道:“謝娘子回去了?—貴人姊姊歇歇罷,我一個人做得來。”蔻珠仍舊上前助她展衣,覆於薰籠上,這才回答道:“才送走了,有的沒的也囑咐了半日。她難得來看看殿下,殿下偏又正睡著。”阿寶點頭道:“這位娘子確是少見到些。”蔻珠道:“是,自打太子妃殿下歿了,她便算主西苑內宮—其實殿下統共隻有那幾位娘子,扳著一手指頭就能數過來,又有什麼事要她管的?人確是好人,隻可惜和殿下緣分忒薄了些。”二人等待熏衣,也算守著薰籠閑話。阿寶隨口問道:“這又怎麼說?”蔻珠娓娓敘道:“殿下元服婚禮,除了元妃,陛下同指了三四個人,她拜良娣,隻下妃一等。雖說殿下平素便少在後宮用心,隻是這位謝娘子也屬異數,聽說她前後承宣,不過三四次。”頓了片刻,忽然伸出手去擰阿寶臉頰,笑道:“想來還是相貌不入殿下法眼,雖說是大家嬌養,不知怎麼就養出那樣一張黑黃麵皮來,她若生就了你這麼一副皮色,與殿下也不至於夫妻緣淺至此。”阿寶從她手下避開,輕輕啐了一口,惱羞道:“姊姊和我略熟些,話便越說越不成樣了。”蔻珠袖手,向她嘻嘻一笑道:“你且自己往後看,便知道我說的是不是了。”阿寶微微紅了紅臉,避開她目光,岔開話頭問道:“聽說太子妃殿下是去歲歿的?”蔻珠點頭道:“是四月間,生小郡王的時候,母子兩個都沒保住。”頓了片刻又道,“總是沒有母儀天下的福澤罷。”阿寶望了閣內一眼,輕輕去扯她衣袖。蔻珠笑道:“不是說睡著了的嗎?”又指點她翻動薰籠上的衣物,接著道,“不過你言語少,人也謹慎,這都是好的,比我初來乍到的時候強多了。”阿寶問道:“貴人姊姊侍奉殿下多久了?”蔻珠歎氣道:“我九歲就入宮,當過幾年雜役,殿下冠前一年才劃入的東府,後來跟著到了這邊。”又問阿寶道,“你之前可還侍奉過何處?”阿寶搖頭道:“沒有。”蔻珠又問:“那你爺娘兄弟呢,都在京裏?”阿寶淡漠搖頭道:“爺娘都離世了,我也沒有兄弟。”蔻珠見她如此,也不再多言,隻是輕輕摸了摸她的手。忽見太子的近侍入內,詢問道:“周總管來說,張大人來了—殿下還睡著?”蔻珠點頭道:“知道了,你請張大人少待,我這就去請殿下起身。”又指著那件衣服囑咐阿寶道:“勤轉移些,省得著了炭氣,殿下是不喜歡的。”這是正大事,她嘴角卻帶出一個多餘的清淺笑意。於是那本應當是奴婢對主君苛政的誹謗,陡然便變成了縱容和憐愛的抱怨。

因處燕居,定權隻穿著一件褙子,此刻蔻珠幫他在外又加了道袍,服侍他掠鬢整冠,定權這才吩咐將人引入。張陸正依舊如前具服前來,見麵後施禮道:“殿下像是大清減了,臣等死罪—隻求殿下明示,究竟所為何事?”定權讓他就座,搖頭道:“孟直不必憂心,罪由可笑,倒無須計較。其實為的不過還是李柏舟的那樁公案。”將經過大略說了說,又笑道,“陛下就算為了擺個樣子給眾人看,駁駁我的臉麵,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他雖然避重就輕,張陸正聽了事由,個中原委卻也想明白了,他既不肯明說,也便不再點透。如此沉默了片刻,方將隨身帶來的一隻錦函奉上。定權疑惑打開,見是薄薄兩卷麻紙,展開略看了一眼,驚喜道:“孟直果然有神通,此等珍奇都能網羅。”細細看了片刻,愛不釋手,歎道:“隻怕某奪人所愛,又覺於心不安。”到底覺得這言語實在不夠誠懇,自己便先笑了。張陸正道:“臣於此道,愛好不過平平,殿下不見棄,乃臣之榮幸。”定權笑道:“孟直謙遜。隻是我如今還算是待罪,也不敢多留孟直,待日後再親自為孟直點茶做謝如何?”張陸正見他的目光始終未從那字帖上移開,滿麵皆是一派天真的歡喜神情,稍覺難過,終於又靜靜等待他賞玩了片刻,方道:“臣今日辭去,日後再想蒙殿下賜茶,隻怕不及從前便利。”

定權抬目驚問:“孟直此言何意?”張陸正苦笑道:“臣今日朝後聽聞,陛下已徑發敕旨,以臣等佐導殿下失職為名,欲更換詹府屬官。如今敕書已經返回門下,中書省又空虛,隻怕早則今日午後,遲則明日午前,便有黃紙到詹事府了。”

定權呆坐半晌,方問道:“可知道這次替去的都還有誰?”張陸正歎氣道:“凡舉正官和首領官,皆卸除詹事府職事,仍各領本職,倒還未聽說有別的處分。”定權頷首,良久方冷笑道:“我當日忖度著也會有這一手後續,看來還不算愚昧到底。隻是行動如此之快,牽涉如此之廣,卻出乎我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