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西苑以來,顧氏一直局促在浣衣所中,未曾出門,更未曾到過中廷,一路上不由貪看苑內景致。見菡萏已銷,木樨將綻,才想起節氣已過立秋,不覺流光一速至此,粗粗算來自己到此間居然也已將近半年了。正胡亂思想著心事,忽又聞李侍長囑咐道:“我先將李娘子的衣服送去,你不必跟過去,就守在此處等著我吧。”顧氏又答應了一聲“是”,便抱著餘下的一匣衣衫,駐足目送李侍長遠去。
李侍長將衣物遞交給了東宮側妃李奉儀處的內人,又詢問起為何本次催要得如此急切。內人眉飛色舞談及奉儀是夜承宣,傍晚前無論如何要將新浣衣物熏香熨燙等語,二人就此話題,又站立說了半刻閑話。待李侍長回到與顧氏分別之處,看見衣匣仍在,顧氏卻已不見了,正覺奇怪,四下裏張望之際,忽見沿著宮牆跑出一個小內臣,見了她劈頭蓋臉發問道:“那個臉色白白身子瘦瘦的婢子可是你位下的人嗎?”李侍長連忙點頭道:“小哥哥可說的是顧氏嗎?她到何處去了?”小黃門一口童稚之音尚未消退,語氣卻頗為倨傲,想了想揚眉撇嘴道:“她自家是說姓顧不錯。”又抬頭翻了李侍長幾眼,才接著說道,“看來果然是你的人了。瞧你模樣也像是宮中的老人了,怎生便放縱得治下毫無王法?我等數次奉令旨發問,她就是不肯說自己是何人,殿下這才差了我來尋訪。如今正巧教我撞上,看你可脫得出幹係去!”李侍長這才知道這個小內臣竟然是太子的近身內侍,見他發難恐嚇之語已說出了若幹來,急得撫掌亂轉,半晌方改口叉手詢問道:“貴人可否告知,究竟她是觸犯了何等事體?”小內臣這才想起來竟未提到此關節,致使討伐無名,遂斂容冷冷道:“她驚了殿下的鶴駕。”
李侍長聞言,急得隻待發瘋,忙又分解道:“這究竟是從何說來?我不過走開了片刻,她素來人又老實,卻到何處去衝撞了殿下?”小內臣一跺腳,怒道:“你手下的人,你倒先問起我來!不是她衝撞的殿下,難道是殿下特意尋到她著她衝撞的不成?聽你這等昏言悖語,料想手下也教不出什麼循規蹈矩的知禮人。你還待張口?待到了殿下麵前,還怕沒你分說的時候?”說罷一扭頭便走。李侍長心急如焚,一腳深一腳淺,如踩爛泥一般跟著他穿過角門,繞過池塘,一路上隻盼見到的不是顧氏。直走到池畔一片瑞石之前,卻果然看見顧氏正跪在道旁,四周環繞著數個內侍內人,當中石凳上坐著一個十七八歲少年,戴一頂蓮花白玉冠,著玉帶白色廣袖襴袍,並未加巾束帶,通身隨作文士的居家打扮,卻不是皇太子蕭定權又是何人?便不由得眼前緊著黑了一黑。
蕭定權正垂目把玩著手中一柄高麗紙折扇②,待那小內臣跑近,懶散問道:“尋得人了?”小內臣柔聲答道:“是,是浣衣所的宮人。”蕭定權單薄的眼瞼抬了抬,從泥金扇麵上移目,回眸望向身側一個宮裝麗人,言語之中滿腔委屈,“如今的西苑可真教人不敢再住了,你瞧瞧,連一個洗衣裳的奴子都學會犯上了。”麗人盈盈一笑,麵目頓時如流光溢彩一般,對這抱怨並不回應。李侍長卻素聞這位主君的脾氣,嚇得趕忙跪倒,連連叩首,“是這賤婢冒犯了殿下,其罪當萬死。這也都是因為臣的管教不嚴,還望殿下念她初來乍到,更兼年幼無知,開天恩恕我二人罪愆。”一旁的顧氏已經許久不語,此刻卻突然插話道:“這不幹侍長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承當。”李侍長低頭怒斥道:“打脊奴,你竟然是這王風教化外生長起來的嗎?桌上擺個瓷瓶還有兩隻耳朵,你便不知道‘殿下’二字怎生書寫,素日聽也是聽得見人言的罷?此處可有你安放口唇處?還滿口你長我短,你安心不想要這一嘴牙了嗎?”定權教她的罵詞逗得一樂,又轉眼看了看顧氏,見她竟然也是一臉的委屈,不知緣何,竟微覺有趣。他此日心情本不算壞,隻笑了笑對李侍長道:“罷了,你帶回去,該打該罰,好生管教。若有再犯,你便是同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