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唳華亭(新)01(1 / 3)

第一章 靡不有初

跨入西苑宮門這一刻,內人顧氏回頭,靜靜看了看朱門外的青天。靖寧元年季春的這一日,有暢暢惠風,容容流雲。天色之溫潤可愛,一如粉青色的瓷釉。交織紛飛的柳絮和落櫻,於白日下泛起瑩瑩的金粉色光華。在釉藥薄處,微露出灰白色的香灰胎來。

那便是天際了。

她撤回目光,整理罷身上青衫,默默跟隨同儕躋身進入了朱紅色的深牆。

年長始入宮,注定已無任何前程可言。作為不入流的粗使宮人,顧氏最初負責的差事是浣洗西苑中低級內侍的衣物。未幾,浣衣處的侍長李氏與共事的內人們便都知道了此人做事少偷奸耍滑,為人又謙忍溫順,少言寡語,心上難免都存了幾分好感。或有完成了手中差使,浣衣所的內人聚在一處閑話之時,見她亦在一旁默默傾聽,便也不加回避。

宮人們的談資,無外乎這個小小宮苑內的種種瑣事,某與某交好,某與某口角,某處葉萎,某處花榮,諸如此類。不過每每最終,不知為何她們卻總會說起西苑的主君—亦是她們的主君,當朝的皇太子殿下。她們其中某人此時便滿懷歡欣地敘述,自己某次至中廷交送漿洗好的衣物時,遠遠地瞥見了東朝一眼。餘人於是豔羨不已,將幾句毫無新意的話,翻來覆去詰問不休:“殿下生得黑還是白?”“殿下穿什麼衣裳?”“殿下也瞧見你了嗎?”在這樣似乎永不知疲憊的傳道授業中,顧氏也漸漸聽出了東朝的玉容原來是何等的俊美。同僚們目光熠熠地直抒胸臆:生為女子,如能同東朝那樣的男子同寢一夜,此生可算不枉。自然而然,顧氏也漸漸聽出了東朝性情之乖戾,東朝禦下之嚴苛,以及東朝並不為至尊所愛重,因此並非身居前星正位等—這則是朝野共知的傳聞了。西苑主殿原名重華,因為賜予皇太子,故降殿為宮,易名報本。舊日的重華殿本是做離宮之用,幾朝天子的春風雨露不度,所以多年未蒙修葺,宮室簡陋狹小,雖與大內不過相隔三五裏,此間供奉衰減、製度損削之諸般情態便與冷宮無異。而宮人們身處的浣衣所更是冷宮中的冷宮,因為平常連年輕俊雅一些的內侍也少得遇見。事務既算不得清閑,食俸亦談不上豐厚,這實在與她們祗應天家的初衷大相徑庭。

不過宮人們雖多不讀書,卻都能體會作文時起承轉合的精妙意義。她們每每一論及此,總是會將話鋒一轉,安慰對方,亦是安慰自己,“可是地方不大總也有地方不大的好處,將來總是有機會看見殿下罷。”

宮人們自然大多不曾親眼見過東朝,見過的也不過是未及回避時失禮的遠遠一瞥,可是她們此時又會很順利地將身份從文豪轉變成畫者,偏偏要從這位殿下束發冠和巾子開始細細做工筆描摹,直描畫到他袍擺的紋路、皂靴的雲頭為止。眾口難調,東朝的玉容於是有了數個版本,除去“俊秀”兩字的總評相類外,目擊者所描述的絕非一人。其實宮人們也都清楚,自己的一生與那樣一個坐在青雲之端的人物不會有半分瓜葛,但是她們還是願意按照各自的喜好和認知在心中勾勒出東朝的輪廓,讓這個綺麗偶像在冷落宮苑中無處不在,陪伴和安慰每顆青春而寂寞的心。人生無論貴賤,大約隻有這顆寂寞的心是相同的罷?和眾人一樣頭綰雙鬟、銀索攀膊的顧氏,也就如此這般,在西苑的角落裏洗了整整一夏的衣衫。

某日過午,顧氏正要將剛洗好的衣服曬起,侍長李氏從外走入,四下一顧,詢問她道:“怎麼隻有你一人?餘人呢?”顧氏放下衣物,抬頭答道:“現在正是飯口,眾位姊姊都吃飯去了。”李侍長思量片刻,隨即吩咐道:“這裏有趟急差,如此你隨我來,到李奉儀及郭奉儀處送趟衣服去。”顧氏知道奉儀是東朝後宮中位最卑者,侍長祗應這一趟差事,並不願費力再另去尋人,點中自己也在情理之中,遂連忙答應了一聲,拭淨雙手,取下攀膊,跟隨至李侍長居處,將兩匣已收整好的衣物接應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