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離開香港(3 / 3)

“你說的是誰?”茅盾問。

“一個中統特務,姓陸,公開的身份是西南公路局稽查,常在這條路上跑,在桂林和柳州都有他的辦事處。”田海男答道。

“你在桂林隨便接見客人,混進了特務也不知道!”妻子埋怨他。

第二天他們乘火車去金城江,茅盾果然看到一個中年胖子昨天來找他的小特務坐在一起。

下了火車,茅盾和田海男趕到汽車站排隊買去貴陽的車票。他買到了兩張,而田海男卻未買到,說是賣完了,讓他搭後天的車走。這時,田海男從售票窗口看到姓陸的胖特務正在裏麵和一個人嘀咕什麼。

“顯然他們是想把你和我們拆開。”茅盾聽了田海男的話,分析道。

“那我們也遲走一天吧,我擔心他們要搞什麼鬼……”孔德沚擔憂地說。

茅盾想了想,告訴田海男:“我看他們的陰謀隻是要把你和我們分開,由他們來‘護送’到重慶。既然他們硬要代替你當我們的‘保鏢’,我們也不便推托,明天還是上路,發生什麼情況再隨機應變。海男,你也不必為我們擔心,我雖不會打仗,對付特務還多少有點經驗。

我們到重慶再見吧。”

夜晚,他看到妻子憂心忡忡,就又分析給她聽:“老蔣派劉百閔專程到桂林來請我們去重慶,而且耐心地等了半年,這表示他的‘誠心’和‘寬宏大量’。再說,我是第一批被他‘邀請’去重慶,假如他在半路上對我做什麼手腳,那就等於撕破他戴了半年的麵具,而且會驚動其他還在桂林的文化人。老蔣還不至於蠢到這步田地的。我估計,那姓陸的任務就是把我們囫圇地送到重慶,防備我在途中逃走。他們派這樣一個大角色來護送,算是看得起我了。”

在赴貴陽的汽車上,姓陸的胖特務帶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坐在他們夫婦的後麵。他主動地同茅盾打招呼:“沈先生,您好!”

“哦,您貴姓?您怎麼認識我的?”茅盾問。

“鄙姓陸。抗戰那年,沈先生在長沙講演,我就在下麵聽講,所以我認識您,您不認識我。”

“請問陸先生現在官居何職?”

“不敢,鄙人現在是西南公路局稽查,常在這條路上跑。”

“我可是頭一次呢。”

“那我給您當向導好了。”胖特務假裝熱情地說,“今夜要在獨山住宿,那裏隻有一家旅館,總是客滿,住不上店的客人,隻好住民房。不過隻要沈先生願意,我可以幫您訂到房間。”

“好哇,那就拜托你了。”茅盾順水推舟地說。

到了獨山,胖特務讓小特務陪他們夫婦慢慢走,自己和那個女人先去房間。他開的房間是裏外兩間,客氣地讓茅盾夫婦住裏麵,他們住外麵。

“那位小兄弟呢?”茅盾意指小特務。

“他另外有地方住。”

晚飯後,胖特務找茅盾談。茅盾就問他那位女的是不是他太太,他支吾其詞地說是朋友的夫人。

哼,假話!還不是專門派來盯我妻子梢的。茅盾心裏說,至於你把我們的房間安排在裏麵,雖然也是為了便於監視。

“沈先生為什麼不想做一番事業呢?”胖特務問。

“事業?寫作就是我的事業。”

話不投機,兩人也就未談下去。等姓陸的走後,他對妻子說:“我看,明天幹脆把住旅館、買車票的事托付給姓陸的,這在他是求之不得的,在我則樂得輕鬆。”

“你倒會利用人。”

“嘿嘿”,茅盾輕聲笑了,雙眼閃著狡黠的亮光。

他們來到貴陽,準備換車。哪知道汽車站裏人山人海,要去重慶的客商有上千人。

姓陸的胖特務雖有“本事”,也隻買到了五張三天後的汽車票。但他卻憑關係,安排茅盾夫婦住進了貴陽最高級的旅館──貴陽招待所。這裏住有國民黨的“黨國委員”,大門口站著憲兵,茅盾夫婦也享受到了“保護”。

在貴陽,茅盾去拜訪了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謝六逸,還有他的親戚、李達的夫人王會悟,又給重慶的劉盛亞去了封信,告訴他預定到達的時間。

第四天早上,茅盾因風寒發起燒來,咽喉紅腫,說話嘶啞。王會悟得知後,去請來一位教會的醫生,給他打了退燒針,讓他服了藥。陸胖子聞訊也來看望,並且對他說:

“車票是明天的,不過您明天恐怕不能走了。”

“等到明天再看吧,車票太難買了,實在走不了也隻好退票。”茅盾臥在床上道。

“換幾張票還是容易的,您放心治病吧。”陸胖子安慰他。

過了一夜,茅盾的熱度退了,喉痛也已痊愈。他和妻子決定仍然上路。看看姓陸的,正和那女人睡得呼呼打鼾。他們不管他,打好行李,掏出汽車票看了看,叫了兩輛人力車,準備去汽車站。剛走到招待所門口,被那個小特務看見了,驚慌地問:“沈先生,你怎麼今天又走了?”

“昨夜出了一身汗,燒退了,今天能走了。”茅盾邊走邊說。

“您身體虛弱,還是明天再走吧。”小特務勸阻道。

“不!車票太難買了,我們還是今天走。”

小特務看茅盾走意堅決,急忙轉身跑進招待所。等他和姓陸的胖特務趕到汽車站,茅盾夫婦已坐在汽車上,離開車隻有幾分鍾了。

“昨晚多喝了幾口,今早睡進了頭,差點誤了事。沒想到沈先生的病這麼快就好了,還先上了車!”胖特務自我解嘲地說著,擠進了座位。

茅盾心想:瞧這個家夥,何等樣狼狽!萬一他趕不上這趟車,到了重慶怎麼交差呢?

他旁邊的座位空著,顯然是那個女人來不及,倉促間被他甩在貴陽了。

一路上,由於姓陸的胖特務和那個小特務的“保護”,茅盾夫婦不必操心吃飯、住宿,他的身體完全複原了。第三天中午,汽車抵達重慶海棠溪車站。姓陸的胖特務向茅盾說了聲“再見”,匆匆下車先走了。

來到出口處,茅盾見姓陸的特務在向一個人交代什麼。他想,這是把我交給了別人繼續進行監視了。

“劉先生!”茅盾發現了來接他們的劉盛亞,便喚道。

劉盛亞擠了過來,幫他提起皮箱、包裹。茅盾低聲說:“有兩個人跟我從貴陽來。”

他們便不再說什麼。走到檢查處,劉盛亞指著茅盾夫婦的行李同憲兵打招呼說:“這是我們的行李,要看嗎?”

“看一樣吧,”一個憲兵回答。

這時,另一個憲兵被人請了過去,立刻又轉回來,對他們說:“行李統統要看!”

於是,皮箱、鋪蓋卷、小藤籃……一件一件地被檢查,連一條魚幹的肚子也被搜查到了。

茅盾妻子在綦江買的那筐橙子,卻幸運地未被一隻一隻剖開檢查。一個憲兵從皮箱裏拿出一個層層密包緊裹的紙包。

“小心,這個很重要!”茅盾鄭重地說。

憲兵一層一層地解開紙包。“一個墨盒。”他十分撚地說。

“我們寫文章的人,墨盒當然重要啦!”茅盾不出聲地笑著,眼睛一眨一眨地閃著開心的光亮。

然而,生活的道路充滿荊棘。自茅盾重新來霧都這一天起,他就處於特務的監視之下了,活動的陽光困難和鬥爭和艱苦是可想而知。

新中國誕生後,有一天,薩空了來拜訪茅盾,對他說起一件往事:“我被中統特務秘密綁架囚禁了兩年零一個多月,一九四五年六月,即將恢複自由的時候,中統局長徐恩曾托人傳話給我說:‘人有幸有不幸,最不幸的是杜重遠,他已在迪化被盛世才殺掉了。最幸的是茅盾,因為他應蔣委員長之召到了重慶,所以不好意思再把他關起來。’哈哈,雁冰,被你逃過了鬼門關!”

茅盾也笑了起來,對這位老朋友說:“特務頭子的幸福觀不值得一駁,不過他這話也證明了我當時對形勢的估計沒有錯,我在桂林所下的決心是正確的。它使我贏得了三年寶貴的時間,得以盡我所能,為中國人民解放事業多做一些工作。”

二十九

1945年1月,周恩來由延安飛抵重慶,代表中國共產黨與國民黨再度進行談判。他給茅盾帶來一封毛澤東的親筆信:

雁冰兄:

別去忽又好幾年了,聽說近來多病,不知好一些否?回想在延時,暢談時間不多,未能多獲教益,時以為憾。很想和你見麵,不知有此機會否?敬祝健康!

毛澤東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捧著這封信,茅盾的眼眶濕潤了:黨像慈母般地關懷著我,而我卻是工作得太少、太少了。

下旬,茅盾簽名的《文藝界時局進言》在《新華日報》發表,要求結束國民黨獨裁統治,實行民主,團結抗日。

3月初,國民黨反動政府悍然下令解散文化工作委員會,進一步迫害民主人士,強化獨裁統治。

接著,國民黨財政部宣布黃金自每兩二萬元提價至三萬五千元。事先獲得消息的主管人員及官僚政客乘機搶購以獲暴利。案發後全國輿論嘩然。國民黨為了搪塞輿論,隻得由監察院出麵查帳,結果是那些搶購了幾千兩黃金的大戶,草草退款了事;卻把幾個挪用存款合夥買了幾十兩黃金的銀行小職員抓了起來,作為替罪羊。

這件黃金提價舞弊案發生在“清明”前不久。

茅盾讀了報上的新聞非常氣憤。他向妻子要了把剪刀,把這天報紙上的新聞剪了下來,又一篇一篇地看著,想著:“這是個好材料,要以寫!”他想到有些朋友曾向他建議:“你使槍使了這麼多年,何不換把刀來試試呢?”

於是他決定寫劇本。

茅盾認認真真地寫起大綱來。抗戰以來,他寫了四部長篇小說,都沒有詳細的大綱,而為了寫這個劇本,他卻寫了篇兩萬七千字的大綱,相當於劇本字數的三分之一。因為他覺得自己寫劇本是外行。他帶著這個“大綱”,去拜訪著名劇作家曹禺、吳祖光,虛心向他們請教。

兩位劇作家都給了茅盾熱情的鼓勵,又提出許多中肯的意見。吳祖光還把他的大綱拿回家,讓他的弟弟吳祖強幫茅盾謄抄清楚。茅盾懷疑自己的劇本是否適合演出。曹禺鼓勵他:

“西洋戲劇史上不乏不適宜演出的好劇本,譬如蕭伯納的有些劇本就是。茅公,您寫小說是大手筆,寫劇本也會成功的!”

過了兩個星期,話劇《清明前後》開始由重慶《大公晚報》的副刊《小公園》連載。當茅盾剛把第二幕寫完,8月14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這個消息使他異常興奮。但是他並未停筆。他知道戰勝日本侵略者以後,經濟界將有大變,他的題材會顯得有點過時,而且自己的編劇能力不行,然而他又轉念:公然賣國殃民的事還在大量產生,我又何不在這烏煙瘴氣中喊幾聲?

他終於在抗戰的勝利聲中寫完了《清明前後》。

茅盾這次創作,是在“使槍使了許多年”之後第一次學著“使一回刀”。劇本以國民黨的“黃金案”醜聞為背景,寫民族資本家林永清在官僚資本的壓迫下掙紮、覺醒的過程,以及小職員李維勤購買黃金受害的遭遇,深刻尖銳地揭露了抗戰勝利前後國民黨統治的腐敗和黑暗。

如此一本話劇,誰來演出呢?沒有一個導演敢接受。他們一怕國民黨反動當局禁演,二怕萬一演砸了,不好向茅盾這位大作家交代。

“莫非我這第一個劇本真的要步蕭伯納的後塵?”茅盾的確很憂慮。

“茅公,您的《清明前後》交給我們演吧!”4月初,趙丹登門拜訪,一見麵便對他說,“我和徐韜、王為一、朱今明等從新疆監獄中逃出的難友,剛剛組成了中國藝術劇社,決定第一個戲就上演您的《清明前後》,並且由我擔任導演。”

“啊,那可太好了!”茅盾深為感動,但他考慮到該劇社初創,萬一演出失敗,將會影響劇社的前途和幾個十個人的生活,就勸趙丹說,“這件事對你們非同小可,你可要慎重呀!”

“我們考慮過了,願意冒這個風險,相信這個戲會取得成功。沈先生的腳本我已讀了三遍,從內容講,這劇本具有尖銳的、豐富的現實意義,正是當前最需要的。隻是從演出的角度看,怎樣使它能夠更加……”

看到趙丹欲言又止,茅盾笑道:“請隻管大膽說,是不是有些地方不合話劇的規律?”

“不是這個意思,”趙丹接著說,“我是說如何加強戲劇效果,怎樣更能出戲,說幹脆點,沈先生能不能允許我這個導演對腳本作一些技術性的變動,譬如把太長的對話改得短些,把某些情節改得更富於戲劇性些?……”

“可以,完全可以!有什麼不可以呢?隻要能加強演出的效果,你盡管全權處理。”

“沈先生這樣信賴我,使我信心倍增。等我把腳本改好,就送來請您過目。”趙丹說。

“不必了,”茅盾說,“你們要抓緊時間排練,爭取早日公演,要趁現在毛澤東主席在重慶和國民黨談判的機會,把戲推出去。我想,老蔣囿於目前國共談判的形勢,大概不好意思下令禁演。你既看過腳本,總有一個修改的想法,你現在就可以談一談,大的改動有嗎?”

趙丹說:“大的改動隻有一處,就是把全劇的演潮移到最後一幕,現在的高潮在第四幕,第五幕又低落下來了,所以想把四、五兩幕顛倒一下,或者把兩幕合並為一幕。另外一點比較大的改動是金澹庵,他是官僚資本的化身,我打算一直不讓他出場,卻又隨處使觀眾感到有他在幕後,直到最後一幕全劇達到高潮時,才讓他出場亮相。您看行不行?”

茅盾感到趙丹所提兩點大的改動,都很有理,便欣然同意了。

9月23日,《新華日報》刊出一則廣告:“中國藝術劇社不日公演茅盾第一部劇作《清明前後》,導演趙丹,舞台監督朱今明,演員王為一、顧而已、秦怡、趙蘊如、孫堅白等。”

這天晚上,茅盾偕夫人進城看了彩排,發現趙丹扮演了那個隻露一麵的金澹庵。

9月26日,《清明前後》正式公演了。第一天的上座率隻有六、七成。茅盾心裏很擔心,怕演出成了兔子尾巴。第四天,他不放心,戴了一副墨鏡,悄悄去察看售票情況。他大吃一驚:謔,售票處排起了雙行長隊!

後來他聽說,從第二天起,上座率就逐日增加了。由於場場爆滿,星期日還要加演一場。

演出氣氛熱烈,劇場內掌聲不絕。記者在報導中稱之為“罕見的現象”,“盛況空前”。

10月11日毛澤東離開重慶返回延安。當時《清明前後》已連續演到第三個星期,12日茅盾就聽到消息:當局要停演《清明前後》。他想,趙丹他們的劇團已打響了第一炮,我的劇本也走到了大眾中間,停就停吧。

然而停演並未成為事實,不僅如此,國民黨的中央電台還在10月16日設立了一個特別節目,介紹《清明前後》。但他們的“介紹”卻是:這個話劇內容有毒素,觀看過此劇的人應該自己反省一下,不要受愚弄,沒有看過的,切切不要去看。

豈料他們這麼一廣播,反而幫茅盾和趙丹的中國藝術劇社做了義務廣告,觀眾更加踴躍。

不少工廠的老板看了《清明前後》的演出,大為感動,居然慷慨解囊,包場招待他們的職員、工人看白戲。

有一天,茅盾收到永利化學工業公司四川廠的一封信,希望他能允許該廠排演《清明前後》。茅盾在信中表示,歡迎他們排演《清明前後》,他將不收取演出稅。這個工廠公演了好幾場。他們給茅盾寄來了鉛印的說明書。

10月8日,工業家吳梅羹、胡西園、胡光塵等六人,特地設宴招待茅盾和演出人員。

吳梅羹說:“我們工業界的人看過《清明前後》的,很多人被感動得流淚。這是因為我們工業界的困難痛苦,自己不敢講,不能講的,都在戲裏講了出來,全都是真實的。”還有人希望茅盾再寫一個《中秋前後》。

1945年8月15日,日本無條件投降了!喜訊傳來,舉國歡騰。

自從8月28日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飛抵重慶以來,周恩來就忙於和國民黨談判。半個月前,他還安排茅盾夫婦到“紅岩”的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拜見了毛澤東主席;以後,毛澤東主席又約見了茅盾和馬寅初。這幾天,國共談判正處在艱難的僵持狀態,國民黨頑固派通過外國通訊社傳出談判將要破裂、內戰不可避免的消息,弄得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