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送這樣重的禮!”茅盾把紅紙包打開一看,卻是三個圖章,一個是鄭母的,另兩個是新郎鄭振鐸和新娘高君箴的。新郎新娘兩章合成一對,刻邊款“長樂”二字,既表示祝福,又寓鄭、高二元,恰好是五十元。忙對鄭振鐸說:“秋白開這個玩笑,真出人意外,妙,妙!”兩個人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茅盾感到瞿秋白的篆刻比自己高明得多,就把自己刻的圖章收了起來。
早在1927年春,在武漢擔任《漢口民國日報》總主筆的茅盾,常去向瞿秋白請示工作。
此時,他耳邊又響起瞿秋白的聲音:“民國日報過去辦得不錯,旗幟鮮明,就照這樣繼續辦下去。當時,報紙要著重在這樣三個方麵……”秋白是多麼好的上級和同誌!
在文學事業上,秋白則是茅盾的一位諍友和知音。1932年5月,光華局出版了茅盾的中篇小說《路》。他的《後記》中說:“因為《教育雜誌》的主持人希望小說的內容和教育有點關係,所以我就寫了學生生活。本來寫的還是中學生,後來有位朋友以為應當是大學生,我尊重他的意見,就略加改動,使由‘中’而‘大’。”這裏說的“有位朋友”就是瞿秋白。《路》出版後,瞿秋白看了全書,又提出書中有些戀愛的描寫可以刪去。
後來此書再版時,茅盾就刪去了三四頁。
在茅盾的《三人行》發表以後,瞿秋白寫了《談談〈三人行〉》一文。他肯定茅盾寫這個中篇小說的立場和創作意圖,但又指出:“僅僅有革命的政治立場是不夠的,我們要看這種立場在藝術上的表現是怎樣?”“《三人行》之所以失敗,是由於作者脫離了現實生活,是斷斷續續的湊合起來的。”他還當麵向茅盾指出:“孔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而你這《三人行》是無我師焉。”瞿秋白這一批評,言詞尖銳,茅盾卻由衷地接受了,他說:“徒有革命的立場而缺乏鬥爭的生活,不能有成功的作品:這一個道理,在《三人行》的失敗的教訓中,我算是初步的體會到了。”
更使茅盾難忘的是在他寫作《子夜》時,瞿秋白對他提出了一條又一條寶貴的意見。他曾帶了《子夜》前四章的原稿和各章的大綱,和妻子一起來到瞿秋白家。從下午一時到六時,瞿秋白邊看茅盾的原稿,邊談他對這幾章及整個大綱的意見。他們談得最多的是寫農民暴動的那一章。瞿秋白說:“雁冰,你寫農民暴動,怎麼沒有提土地革命呢?寫工人運動,就大綱看,第三次罷工由趙伯韜挑動起來,也不合理,這樣寫把工人階級的覺悟降低了。”
茅盾很感興趣地聽他介紹紅軍和各個蘇區的發展形勢,黨的各項政策的成功與失敗的經驗、教訓。當聽到瞿秋白建議他以此為根據來修改農民暴動的一章,寫成後麵的有關農民及工人罷工的章節時,他頻頻點頭。
天黑了,兩人還在交談著。這時,王一知來訪,楊之華請大家一起吃晚飯。秋白對茅盾說:“吃達晚飯,我們再談吧。”
不料剛放下筷子,秋白就接到通知:“娘家有事,速去。”這是黨的機關被破壞,瞿秋白夫婦必須立即轉移的暗語。可是匆促間轉移到何處呢?
“你們暫時搬到欠家去住幾天瑞說。”茅盾向瞿秋白提議。
“那要給你們添麻煩了。”瞿秋白說。
“都是自己人,快走吧。”孔德止說。
瞿秋白夫婦在茅盾家裏住了一個多星期,和茅盾天天談《子夜》。
“雁冰,你寫吳蓀甫坐‘福特’,這是普通轎車,象他那樣的大資本家,應當坐更高級的轎車,何不讓他坐‘雪鐵龍’呢?”秋白說。
“哦,好的,改為‘雪鐵龍’好。”秋白看稿子如此細心,茅盾真想不到。
瞿秋白還建議茅盾把吳蓀甫、趙伯韜兩在集團最後握手言歡的結尾,改寫成一敗一勝。
這樣更難反映工業資本家鬥不過金融買辦資本家,中國民族資產階級是沒有出路的。他又說,大資本家憤怒到絕望的時候,就要破壞什麼乃至獸性發作。
茅盾覺得這些建議都很重要,就照著作了修改。隻是關於農民暴動和紅軍活動,他沒有按照瞿秋白的意見繼續寫下去,因為他覺得,僅僅有這方麵的一些耳食來的材料,沒辦法寫好,與其寫成概念化的東西,還不如不寫。
《子夜》一出版,瞿秋白就用“樂雯”的筆名,在1933年3月12日《申報》的《自由談》上發表《子夜與國貨年》一文,認為“這是中國第一部寫實主義的成功的長篇小說,……
應用真正的社會科學,在文藝上表現中國的社會階級關係,這在《子夜》不能夠說是很大的成績。“他又在《讀子夜》中寫道:“在中國,從文學革命後,就沒有產生過表現社會的長篇小說,《子夜》可算是第一部;……”
茅盾和瞿秋白也有過爭論。在關於文藝大眾化的討論中,瞿秋白化名宋陽在《文學月報》上發表了《大眾文藝的問題》,茅盾在《文學月報》的約請下,用“止敬”的筆名寫了與瞿秋白探討的《問題中的大眾文藝》。不久,瞿秋白又寫了答辯文眾文藝,首先要解決語言問題。而茅盾認為“不能使大眾感動的就不是大眾文藝”,大眾文藝應以“技術為主,作為表現的媒介文字本身是末。”瞿秋白認為舊小說的白話是“死的語言”,而“五四”以來的白話就根本沒有活過,一種新的普通話正在產生,要在文藝大眾化的過程中進一步去完成。茅盾則尖銳地批評他貶低“五四”運動以來的新白話。彼此唇槍舌劍,你來我往。但學術問題上的分歧,並不影響他們在政治上患難與共,並肩戰鬥。
有一天,茅盾收到瞿秋白的一封信,署名是“犬耕”,不解其意,就問瞿秋白。瞿秋白說:自己搞政治,就好比使犬耕田,力不勝任。但是這並不是說他不能做共產黨員,他仍是共產黨員,信仰馬克思主義,堅定不移。他又說,他做個中央委員,也還可以,但要他擔任黨的總書記領導全黨,那就是使犬耕田了。聽了他這一番話,茅盾對瞿秋白肅然起敬。
1933年末,茅盾接待了即將前往中央蘇區工作的瞿秋白。那一晚,兩人懷著依依惜別的深情,談了很久。
秋白走後,茅盾和妻子常常念叨他,總以為他是隨著紅軍主力離開中央蘇區西進了。哪裏想到他會被捕呢!
夜深了,躺在床上的茅盾還輾轉反側,難以安睡。他對孔德止說:“明天,我再去和魯迅先生談談,一定要設法營救瞿秋白!”
這以後的幾天,茅盾經常去見魯迅,也去慰問了楊之華。他知道黨組織和魯迅都在千方百計想辦法。可是在魯迅打算籌資開的鋪子尚無頭緒時,國民黨《中央日報》就登出了瞿秋白被捕的消息。他被叛徒出賣了。在6月20日前後,傳來了瞿秋白高唱《國際歌》從容就義的噩耗,茅盾和孔德止都哭了。
瞿秋白犧牲後,茅盾去找楊之華、魯迅;商談出版瞿秋白遺作的事情。魯迅說:“人已經不在了,但他的著作、他的思想要傳下去,不能泯滅了。這也是我們活著的人對他的最好紀念。不過瞿秋白的遺作究竟怎樣編印,我還要再想一想,大概隻有我們自己來印。”
茅盾讚同魯迅的意見。又過了幾天,他和魯迅、鄭振鐸又詳細商量了籌款印刷秋白遺作的各項問題。他捐款一百元。經曆了許多困難之後,印刷精美的瞿秋白遺作《海上述林》,終於在1936年10月初出版了。出版單位署名為“諸夏懷霜社”,寓有紀念瞿秋白的意思。
在晚年,茅盾回憶起這件事時寫道:“最初議定編印秋白的《海上述林》的三個人,我僅僅是個‘促進派’,振鐸由於《譯文》停刊事引起了魯迅的誤會而主動避開了,隻有魯迅為了編印亡友的這兩卷遺作,耗費了大量的心血,而這一年正是他沉屙不起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