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酷熱異常,茅盾住在三樓,常常“熱得喘不過氣來”。他隻好先寫出新的分章大綱,把精力專注在“左聯”的工作上。
10月,他覺得寫作長篇的計劃不能再拖下去了,便辭去“左聯”的行政書記,專心寫作起長篇來。
當全書脫稿時,茅盾在“後記”中寫道:“《子夜》十九章,始作於1931年10月,至1932年12月5日脫稿;其間因病,因事,因上海戰爭,因天熱,作而複輟者,綜記變有八個月之多,所以也還是倉卒成書,未遑細細推敲。”
這部長篇剛寫好前麵幾章,《小說月報》主編鄭振鐸找到他,打算從1932年起在《小說月報》上連載。茅盾為此曾擬了三個題目:夕陽、燎原、野火。最後決定叫《夕陽》。
這是取息李商隱的詩句“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暗喻蔣介石政權當時雖然戰勝了汪精衛、馮玉祥、閻錫山,表麵上是全盛時代,實際上已走下坡路,是“近黃昏”了。
不料突然發生了“一二八”上海戰爭。商務印書館總廠被日軍侵略的炮火燒毀,他交去的那部分《夕陽》稿子也被焚毀。幸好那是孔德止抄的副本,他親手寫的原稿還保存著。
全書寫完後,他經過再三斟酌,決定將書名改為《子夜》。他想:“夕陽”概括著舊中國社會的日薄西山,一派混濁、暗淡,一切都被黑暗吞噬了;而“子夜”不僅包含著舊中國黑暗的一麵,同時也象征著既已半夜,快天亮了,黑暗過去,黎明就要來臨了。
“子夜”是最黑暗的時刻,也是黎明到來的先兆,“這是從當時革命發展的形勢而言。”
從《夕陽》到《子夜》,這書名的更易,正反映著茅盾的思想在創作中不斷深化。
《子夜》在1933年2月由開明書店出版了。茅盾從開明書店拿到了幾本樣書後,想到魯迅多次問過寫作《子夜》的進展情況。現在《子夜》終於出版了,應該盡早給他送上一冊。
第二天2月4日,茅盾拿了《子夜》,和孔德止一起,帶了兒子,去北四川路底的魯迅家中拜訪。
魯迅接過茅盾的新作,翻開扉頁一看,是空白的,就向茅盾鄭重提出:“雁冰,你怎麼不簽上大名呢?來來,這書你得簽名,好讓我留念。”他把茅盾拉到書桌旁,打開硯台,遞上毛筆。
“這一本是給你隨便翻翻的,請提意見。”茅盾說。
“不,這一本我是要保存起來的,不看的;我要看,另外再去買一本。”魯迅仍堅持讓他簽名。
於是,茅盾在《子夜》的扉頁上端正地寫上:“魯迅先生指正”,又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魯迅日記》對這件事的記載是:“茅盾及其夫人攜孩子來,並見贈《子夜》一本,橙子一筐,報以積木一盒,兒童繪本二本,餅及糖各一包。”
過了幾天,魯迅在致曹靖華的信中寫道:“國內文壇除我們仍受壓迫及反對者趁勢活動外,變無甚新局。但我們這麵,變頗有新作出現;茅盾一小說曰《子夜》(此書將來當寄上),計三十餘萬字,是他們所不能及的。”
《子夜》出版後,引起了各界讀者的注意。“左聯”內的黨組織對《子夜》進行了討論,瞿秋白、朱明、朱自清、吳組緗、趙家璧、侍桁等都寫了評論。連曾是學衡的吳宓也撰文說他“最激賞此書”,認為《子夜》“表現時代動搖之力,尤為深刻”,小說的技巧“可雲妙絕”。
從2月至4日的三個月內,《子夜》重版了四次;初版印數為三千本,每次重印各為五千本,均銷售一空。陳望道對茅盾說:“你這本《子夜》的發賣真是空前啊!連向來不看新文學作品的資本家少奶奶、大小姐,現在都爭著看《子夜》,因為你在這本書裏描寫到了她們。”
在搬往極司非爾路信義村1弄4號的前一天,茅盾去向魯迅告別。
“哦,你們明天就搬走嗎?”魯迅問。
“是的,家裏的東西都整理好了。”茅盾答。
“這樣,我們商量事情就不方便了。”
“因為住得遠了,往後不是緊要的事情,隻能靠書信來傳遞了。”
茅盾告訴魯迅,他到大陸新村已有兩年,知道他住址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而且自從國民黨當局實行圖書雜誌審查後,他賣文的收入減少許多,加上烏鎮老家的房屋要翻修,每月六十元的房租就成了一項沉重的負擔。妻子為這件事嘮叨過多次,要換個房租便宜的地方。信義村的房子是二樓二底,每月房租四十元。那裏既有租界的安全,又有租界所沒有的隱蔽和寧靜。
從談話中茅盾發覺魯迅心情不好,於是起身告辭。魯迅卻拉住他,壓低了聲音說道:
“秋白被捕了。”
“啊,怎麼會呢?”茅盾聽了大吃一驚,急忙問:“這消息可靠嗎?”
魯迅拿出一封信,說:“這是他化名給我寄來的信,你看。”
茅盾接過信,湊近燈光,看到瞿秋白給魯迅寫道:“我在北京和你有一杯之交,分別多年沒有通信,不知你的身體怎樣。我有病在家住子幾年。沒有上學。兩年前,我進同濟醫科大學,讀了半年,病又發,到福建上杭養病,被紅軍俘虜,問我作什麼,我說我並無擅長,隻在醫科大學讀了半年,對醫學一知半解。以後,他們決定我做軍醫。現在被國民黨逮捕了,你是知道我的,我並不是共產黨員,如有人證明我不是共產黨員,有殷實的鋪保,可以釋放我。”
魯迅說:“看來是在混亂中被捕的,身份尚未暴露。”
“之華知道了嗎?”茅盾又問。
“告訴她了,她是幹著急。你也知道,這一次中共組織被破壞得厲害,所有關係都斷了,所以之華也沒有辦法,不然找一個殷實鋪保還是容易的。現在要找這樣一爿店,又能照我們編的一套話去保釋,恐怕難。我想來想去隻有自己開它個鋪子。”
“就怕遠水救不了近渴。還是要靠黨的方麵來想辦法。”
茅盾和魯迅兩人木然對坐,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從魯迅家裏出來,茅盾匆忙回到家中,關嚴房門,把瞿秋白被鋪的消息告訴了孔德止。
她一聽就哭了起來。茅盾說:“你別哭,讓人聽見了不好。我們要盡力協助魯迅、協助黨營救秋白!”
那還是1921年瞿秋白在蘇聯旅行期間,把他所寫的《餓鄉紀程》和《赤都心史》兩部書稿寄回國內,由他的好友鄭振鐸編入文學研究會叢書,交商務印書館出版發行。茅盾看到了兩部原稿,覺得他的文章極風趣,善於描寫,這兩部書的書名是一幅對聯,可以想見作者的風流瀟灑,是一個博學、思路敏銳、健談、有幽默感的白麵書生。
當時知識界的許多人以為十月革命一成功,蘇聯馬上就變成了人間樂園。而一旦發現事實與他們的想象不相符合,就一下子,上狂熱變成冰冷。對於這樣的人,茅盾以為《餓鄉紀程》和《赤都心史》可以醫治他們的病。
大約1923年春天,在上海大學的一次教務會議上,茅盾第一次遇見瞿秋白。秋白是教務長,兼社會係主任;茅盾教小說研究,也講希臘神話。瞿秋白真是人如其文,幽默得很!
茅盾記得鄭振鐸和高君箴舉行結婚儀式的前一天,鄭振鐸發現他母親沒有圖章,不能在結婚證書上蓋章。就寫信請瞿秋白代刻一個。誰知派去送信的人帶回的信箋上寫的卻是“秋白篆刻潤格”,內開:石章每字二元,七日取件;如急需,限日限件,潤格加倍;
邊款不計字數,概收二元。牙章、晶章、銅章、銀章另議。
鄭振鐸以為秋白事忙,不能刻,就轉求於茅盾。第二天上午,茅盾把新刻的圖章送到鄭振鐸那裏。忽然瞿秋白派人送來一封紅紙包,大書“賀儀五十元”。鄭振鐸看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