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赤子報國心(1 / 3)

下卷 赤子報國心

廟宇作辦公室,民生公司正式成立;電閘一推,古城結束了點菜油燈

的時代

當“民生號”輪船離開上海港駛入長江口不遠處的時候,太陽從崇明島外的江水裏冒了出來,將“民生號”那淡黃色的船體映得一片金黃。

這隻船大小了,在浩瀚的長江上,宛若一片落葉飄浮,同6月的江水吃力地廝殺著。

“民生號”的處女航開始了。

自一開始它就逆流而上。2500公裏的航程對這隻小船來說有些遙遠。

1926年5月,“民生號”輪船在合興造船廠竣工了。消息傳回合川,盧作孚立即讓陶建中去接船,自己則開始了公司的籌建工作。有了船,即有了資本,一切就要走上正軌了。

由於“民生號”吃水較淺,馬力大,在長江上航行,風浪大,有些搖晃。

“陶先生,風浪大,你還是到艙裏去吧。”一名船員關切地走到陶建中身旁說。

自“民生號”一出發,陶建中就未離開過甲板。盧先生的信任、公司的家底、合川父老鄉親的期望一齊壓在了他的身上,他不敢有半點閃失。

“能不能再快一點?”陶建中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這已是最快的速度了,不能再快了。”船員說。

陶建中還是感覺有些慢。盡管在川江上他坐過無數的船——從未有過哪條船的速度能快過“民生”,但他仍是覺得慢。

他心急嗬!

他知道,在長江上遊,在那煙波浩渺的遠方,有個人在等待。

那個人比他更急。

1926年6月10日,霧都重慶。

一陣鞭炮聲中,一塊“民生實業股份有限公司”的木牌抬到了眾人麵前。紅綢已揭去,那蒼勁的字體赫然奪目。

舊中國民族資本企業的一顆新星升起來了。

被股東們一致推舉為總經理的盧作孚和協理黃雲龍並排站在重慶一座青磚院門前。新上任的盧總經理情緒激昂地發表了長篇演講:

“諸位股東,諸位同仁,我們辛辛苦苦籌備的事業,總算有了一個開端——公司於今天成立了。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樣,很高興。但是為何要成立這個公司?我們的事業發端了,但又為何要創建這個事業?我常常問自己,不是今天才問,一年前就開始這樣問了。我原以為,要救國,就得以興教育,以啟民智。後來我明白了這不完全對——這樣空著兩隻手,能辦學堂嗎?能發展教育嗎?顯然不能!要發展教育,必須首先辦實業;隻有以實業作基礎,文化教育才有可靠的支柱。孫中山先生提倡民生主義,所以,我們的公司就取名民生。然而,這個實業如何辦,從哪裏辦起呢?我在合川縣城,在嘉陵江三峽地區,對社會和自然狀況進行了調查,寫成了《兩市村之建設》,想必有許多同仁已見到了。我發現,我們有城市,卻沒有電,沒有自來水,沒有工廠,我們有豐富的自然資源,卻不能很好開發和建設。這是一個閉塞的小世界,它有那麼多好東西在睡大覺,睡了千百年,為什麼?就在於我們合川交通落後。全川沒有一條鐵路,幾條區間公路,短得一眼望得見頭,通往省外的公路一條也沒有,唯一的交通孔道隻有一條,就是長江。真是四川四川,四麵是山啊!因此,我們抱定救國宗旨,要創業,它的順序隻能是這樣:第一交通,第二實業,第三文化教育。放在首位的交通又如何辦呢?我和黃雲龍君在重慶調查了所有的輪船公司和所有的船隻,對航業有了新的認識……我們準備經營航業的時候,正是長江上遊航業十分消沉,任何公司都無法撐持的時候。我們四川的門戶——長江上遊即大家說的川江,開始有輪船運輸以來,不過幾十年,卻經過了極其複雜的發動時期,發展時期,極盛時期,過剩時期,而進入此時的衰弱時期。尤其使人沉痛的,由於我們內地一時的不寧,英商太古、怡和,日商的日清等外國輪船公司,憑借其長江下遊的基礎,有計劃地侵入上遊,成為不可拔的勢力,以致中國輪船日減,外國輪船日增。長江之上,觸目可見帝國王義列強旗幟狂飛亂舞。連中國人自己的輪船,亦幾乎無不掛外國旗,倒不容易看見本國國旗了……”盧作孚的聲音低沉下去,稍停後,揚起一隻拳頭,“這豈非咄咄怪事!所以,本公司章程明確規定:股東以中國人為限。我們要靠自己的力量,把它辦成一個實力雄厚的道地的中國公司!”

頓時,裏裏外外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我們的事業剛起步,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在等著我們。本公司宗旨‘促進交通,開發產業’,誠懇地待人,踏實地做事,總會成功的。”

民生公司正式宣告成立了。股東會上,選舉了陳伯遵、黃雲龍任協理,彭瑞成任會計主任,陶建中任民生輪經理。待遇是,總經理月薪30元,協理月薪15元,其他成員一律月薪10元。

公司設在合川縣城內的小座廟宇——藥王廟內。前殿用作發電廠,後殿用作事務所辦公室。熟知曆史和地理的盧作孚卻不知這藥王府於何年修建,因廟宇年代久遠,破爛不堪,僅能避風擋雨。公司人員不多,隻有7個人,且每人身兼多職。

激動人心的時刻就要來到了,古城合川將結束有史以來用鬆明火把油燈照明的歲月。盧作孚叉著腰,站在自己從上海帶回的柴油發電機前,他突然想起離滬的那個晚上,與惲代英的長談——他和惲代英已經暢談了整整兩個通宵,已是第3個通宵將盡之時。惲代英得知盧作孚到上海訂造新船,專程從廣州趕到上海,約見盧作孚。

在川裕公司盧作孚下榻的房間,惲代英和盧作孚對國民革命的前途展開了熱烈的討論,對中國的社會變革和救國途徑進行了深入探討。惲代英當時在廣州黃埔軍校任教官,此次前來,是想力促盧作孚去廣州。

“唉,若是早一兩年的話,你不請我還說不準找上門去呢!可是,現在有點太晚了。籌建民生X司工是節骨眼上,我離不開。”

盧作孚不無惋惜。

惲代英也體諒到盧作孚的處境,沒有說什麼。但他心裏清楚,盧作孚是中國難得的一位人才。

良久,盧作孚轉憂為喜。

“這樣吧,我有個弟弟,叫盧子英,讓他去你那裏,還請代英兄多加照顧。”

惲代英一拍大腿:“好哇!”他風趣地道,“古有木蘭替父出征,今有弟替兄赴難。”

盧作孚離滬返合川後,隨即將弟弟盧子英送去廣州,入了黃埔軍校第4期。

“總經理,天黑定了。”發電廠的一名職工輕聲地提醒盧作孚,打斷了盧作孚的沉思。他抬起頭,暮色籠罩著大地。

“送電!”他一聲輕喝。

電閘合上了。霎那間,古城合川一片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人們像潮水似地湧向藥王廟。他們要看看,是什麼“怪物”能讓黑夜變得如同白晝。

柴油發動機轟鳴的聲音,被人們的歡呼聲壓了下去。

合川成為四川各城市中最早用上電燈的城市,從而結束了點菜油燈的時代。

盧作孚從包圍的人群中悄悄地退出。

月亮爬上來了。星星一個個地從那湛藍的蒼穹冒了出來。

“服務社會,便利人群,開發產業,富強國家。”盧作孚在心裏默念著民生公司的宗旨。

黃雲龍不聲不響地跟著盧作孚走出人群。他一直悄悄地站在盧作孚身後。

“這段時間你太累了,回家休息一下吧!這兒我頂著,你放心。”黃雲龍關切地說。

“你不是和我一樣嗎?”盧作孚笑著說,望著遠方,“雲龍,明天我去宜昌接船。”

“還是休息幾天吧!你去宜昌,船也到不了。”黃雲龍說。

子虛烏有的大公司、天方夜譚似的構想,在盧作孚的想象中誕生

6月下旬的一天清晨,東方剛放亮,宜昌天然塔下,盧作孚久久地凝視著天然塔——這座清乾隆五十七年修建的宏偉建築。

震霧濛濛,看不清塔頂雕花玉砌,一群鳥兒飛出塔頂巢穴,在空中劃一道道清晰的聲音之痕,猶如一條條無形的五線譜上的流動的音符,歡快而嘹亮。

這時,從塔的另一邊,走來一位青年人,人未到,聲音就撲了過來。

“作孚,我猜想你準又來這裏了!”

不用看,聽聲音就知道,是黃雲龍。

“你怎麼不好好歇一歇,一會兒我們的船就到了,到時候可別打不起精神來。”

盧作孚邊說邊向塔座走過去。

“這半個月來,你天天沒日沒夜地忙。昨晚你又忙一個通宵了吧?我看你房間的燈一直亮著。”黃雲龍道。

“我必須趕在船到之前,把公司的規劃做完,否則,原來的計劃就要亂套了。”

半個月前,盧作孚在重慶開完民土公司成立大會後,就徑直趕到宜昌接船。未曾想,長江洪水暴發,他在宜昌等了足足半個月。

這半個月來,他煞費苦心,對民生公司的組織機構、經營構想等諸方麵作了全盤思考。他對舊的管理體製深惡痛絕,一改陳規陋習,實行總經理高度集權管理體製。總公司建立三室一會四處共25股的龐大辦事機構,對下屬各分公司和辦事處,各下屬單位,總經理可進行垂直領導,這主要集中在人事、財務和物料供應三個方麵。

黃雲龍第一次見到這麼宏大的規劃方案後曾大吃一驚;公司尚未運轉,總經理就製訂出如此龐大的組織機構,都快趕上一個龐大的財團了。

盧作孚解釋說,這隻是民生公司的長遠規劃,雖說眼下還未達到運作這種管理機製的規模,但不能因此而無一種宏偉的舉措。

“建立人的秩序”是盧作孚管理思想的核心,也是建立公司管理體製的特點。很少有人像盧作孚那樣敢想,敢幹,具備他的遠見卓識。公司剛剛成立,他就設想下設分公司,辦事處,並與之相配套的各輪、駁、囤船、棧、號以及各附屬企業等等,包括這些子虛烏有的企業各類人員的薪津標準,人員晉升、獎懲、培訓等方麵的具體辦法。

為防止人事管理高度集權製度帶來用人不當、人浮於事的官僚主義作風,盧作孚采取了集權與分權的分級負責管理辦法。即處級經理、分公司經理、附屬企業負責人、輪船船長、經理等人直接由總經理任用,並報董事會核查備案。其餘人員的任用、調升等則由總經理直屬的人事委員會及各部、處共同管理分工負責。

為此,他又專門製定了人事委員會組織大綱,規定人事委員會主席由總務處經理擔任,各處室負責人任委員。他寫道:

“關於公司人事任免、調遣、升降、給假、獎懲、救助及職工福利,由各主管處、部繕具提案單送交總務處人事課審查加具意見,提本會核議,再發送人事課執行。

“如輪船駕駛部和輪機部人員,由船務處管理,其人員的晉升、進用、調動、辭退、獎懲均由船務處與船上有關負責人商定提名,交由各處室負責人組成的人事委員會核議後頒發;各單位(包括分公司、辦事處、船、廠等)的財會人員的任用、調遷、晉升、獎懲等則由總公司會計處負責提名,再由人事委員會決議頒發。船上茶房、服務、理貨等人員則由業務處、總務處與船上經理商定提名任用和管理……”

盧作孚的這種把業務指導與人事權結合起來,把條塊結合起來的人事管理製度的最大特點,在於使總公司各部處不僅對基層單位有關人員有直接進行業務指導的責任,而且對其各方麵亦有一定的權力,大大有利於各處室業務工作的推動和效益的提高,也避免了各單位人事與業務脫節的現象。由於人事管理的最後審議權在人事委員會,這就加強了集中統一領導,避免了各部處安插私人、各自為政的現象。

一樁事業剛剛開始,即已製訂出如此宏圖,隻有盧作孚敢想、敢做。

昨晚,盧作孚又忙了整整一個通宵,三更時分,民生公司的整體構想被劃上了最後一筆。本來他想休息一會兒,正要上床時,又忽然想起什麼,忙又回到桌前。對了,民生公司萬事俱備,就缺一張宣傳畫了。於是,他又精心構思了一幅民生公司的宣傳畫。畫的背景是峨嵋山的金頂,麵前是長江三峽,一艘“民生”巨輪在峽中乘風破浪,溯江而上。畫麵上寫著8個大字:“安全、迅速、舒適、清潔”。盧作孚不會畫,隻能將這幅畫的構思用文字準確地表述出來。

盧作孚想到這裏,從沉思中醒來,對黃雲龍說:“走,我讓你看樣東西。”

回到宜昌客棧裏,盧作孚把自己構思的民生公司宣傳畫向黃雲龍一一作了講解。

黃雲龍看著盧作孚那興高采烈的樣子,欣然道:“回去後我請人把它畫出來。”

後來,盧作孚回到重慶,請曾經在成都通俗教育館工作過的畫家劉嘯鬆按他的構思畫成了一幅水彩畫。這是民生公司唯一的宣傳畫。多年以後,這張畫從川江貼到長江,從重慶貼到上海,從江南貼到江北,最後貼到日本、東南亞各國。

民生號輪船的處女航驚心動魄:狂風惡浪、湖匪劫船……

宜昌碼頭不大,僅能容納百十個人。盧作孚和黃雲龍站在靠江一側,身後是一些候船的旅客。一夜沒合眼,盧作孚仍是精神抖擻,過分的激動導致他沒胃口吃早飯——隻喝了一壺茶,就和黃雲龍來到江邊碼頭,迎接“民生號”輪船的到來。

江水開始暴漲。渾濁的江水卷起一個個大浪,象台風掠過林帶:狂野,連綿不絕。

長江上遊的洪水仿佛魔術師帽中的彩帶,無窮無盡。

1926年6月下旬的一天。接近晌午的時候,碼頭上出現了一陣騷動。不知是哪個突然喊了一聲:“下遊來了一條船!”

盧作孚循聲望去。遙遠遼闊的江麵上,果然有個黑點。

“可能是‘民生’。”黃雲龍說,“應該是這時候到。”

盧作孚點點頭。

那黑點開始放大,像一塊金子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是我們的‘民生’!”

黃雲龍高興地喊了起來。

沒錯,是“民生”。隻有“民生”的船體才是淡黃色。

近了,更近了。“民生”兩個大字躍入了人們的視線。盧作孚和黃雲龍忘情地揮著手,向船上打起了招呼。

陶建中在甲板上也看清了碼頭上的情形,揮著手喊了起來——

“盧總經理——”

一些船員也湧上甲板,跟著歡呼起來。

頓時,碼頭上、船上喊聲連成了一片。

“民生號”輪船在喊聲中靠上了碼頭,船未停穩,陶建中一個箭步躍上碼頭,一隻手拉著一位經理,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盧作孚大聲說:“走,上船看看!”

3個人一齊跳上船,這裏摸摸,那裏看看,新鮮得很。

望著這隻載重70.66噸,長75英尺,寬14英尺,深5英尺,80馬力的小火輪,盧作孚連聲道:“不錯!不錯!”

船體還散發著油漆的清香。陶建中得知盧總經理在宜昌接船後,途中還專門將甲板各處衝洗了一遍,像剛出廠一般。

“總經理,你和我們一起回合川嗎?”一名船員興奮地問道。

“對,我們一起來逆水行舟!”

盧作孚拍了拍這名小船員的肩膀。

“咦,我們的大領江呢?”黃雲龍突然冒了一句,便用目光四下尋找。

大領江向銀壽是盧作孚在宜昌聘請的。此時,他正在船尾蹲著,望著江水出神。

盧作孚和黃雲龍走了過去。大領江回過頭來,眉頭緊鎖。

“怎麼啦?不舒服?”黃雲龍問。

大領江搖搖頭,說:“我們走不了,先讓船在碼頭紮水。”

黃雲龍問:“為什麼?”

“江水太猛,等落一落才能走。”

盧作孚一聽,著急了。

“那得等到什麼時候?”

大領江雙手一攤:“我也不知道,但必須等江水退了再說。”

盧作孚和“民生”輪在宜昌整整等了5天。第6天一早,他再也等不下去了,天一亮,就去敲向銀壽的房門。

向銀壽開門一看是盧總經理,忙將他讓進屋。盧作孚開門見山地說:

“這江水看樣子一時退不下去,我們啟航吧?”

“這……”向銀壽麵露難色,“我沒把握,船太小。總經理既然已作決定,我就試試看吧!”

盧作孚不是一個蠻幹、不講科學的人。

“有幾成把握?”他問。

“五成吧!”

有一半的把握。盧作孚果斷地說:“那就開船吧!”

匆匆吃完早飯,盧作孚一行人就上了船。一聲汽笛,“民生”輪從宜昌出發了。

一路逆流而上。

民生號輪船像喝多了酒的醉漢,晃晃蕩蕩地上行,一會兒被浪頭高高舉起,一會兒又被接了下去。江水翻騰怒吼,船頭拍起一丈多高的浪花,將盧作孚一身濺了個透濕。民生號輪船本身吃水就淺,在風浪中很不穩定,跌跌撞撞地蹣跚而行。

盧作孚像一尊雕塑被牢牢地釘在甲板上,一動不動。他眉骨本來就有點突出,此時雙眉緊鎖,目光如同兩把鋒利的刀刃,似乎在與瘋狂的江水決鬥、廝殺。他明白自己的決定,多少帶有一點賭博的意味,一絲剛毅冷酷的微笑在他嘴角上流動。

他在決定民生號輪船啟航的霎那間,即已將自己33年的人生押在了這艘船上。他的心已和民生號融為一體,與民生公司融為一體。

“泄灘!”一名船員提醒說。

大領江向銀壽點點頭,轉身進了駕駛艙。泄灘是三峽著名的險灘,行船的人稱它為“鬼門關”。向領江準備領船沿岸行駛,深入洄水,希望能憑借洄水之力衝上灘。

盧作孚屏住呼吸,望著凶猛的江水卷起一個又一個巨浪、漩渦。這一帶暗礁密布,他早有耳聞。由於江水上漲,原先露在水麵的礁石此時也已被洪水淹沒。

突然,船身一晃,盧作孚在甲板上踉蹌幾步,剛站穩,忽見輪船被一股激流猛地推向南岸,向洪水中忽隱忽現的暗礁撞去。

“不好!”盧作孚衝進駕駛艙。這時,向銀壽大喊:“倒車!倒車!”

舵工滿頭大汗。船失去控製。一船人嚇得臉都變了色。

“轟”地一聲,一個巨浪在船與暗礁之間炸響。船身突然向右傾斜,移向北岸。

像大風中的燈籠,民生號輪船猛烈地晃蕩了幾下。一切又都恢複了平靜。

船上的人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誰也不說話。盧作孚長舒了一口氣:好險!

這時,從兩岸上傳來纖夫們的喊聲。盧作孚循聲望去,江邊停泊著幾條小船,正準備合棕。合棕是船家的用語。在長江上行的木船為了上灘,幾條船的纖夫共同將一條條船分別拉上灘,叫合棕。

民生輪向北岸靠去。

“撲通”一聲,一個人從船頭飛身躍入江中。

是水手曾宗應。隻見他拽著茶杯口粗的纖繩,奮力向岸邊遊去。

曾宗應很快就上了岸。他將手上的水珠一甩,往後撥了撥頭發,朝人堆中一位領頭模樣的人笑著道。

“幺頭,幫一把,拉上灘吃雙份。”

一個赤著腳,光著上半個身子,隻穿條灰不溜湫的短褲,頭上紮條白色粗布毛巾的人站了起來,雙手往胸前一抱:“老大,好說。”

幺頭手一揮:“兄弟夥,先拉這條火輪。”他聲音粗獷嘹亮,一聽就知道是領呼號子的纖夫頭。隻要他一亮開嗓門,領呼起號子唱起纖條來,纖夫們才心齊力齊腳步齊。

曾宗應麻利地搭好纖繩。麼頭一揮手,那雄勁的號子在峽穀護衛的江麵上回響起來,江麵似乎一下子變得寬闊多了。

“兄弟夥,嗨——邁開步,嗨——往前走,嗨——”

民生號輪船在纖繩的牽引下,開始一點點向上遊移動。

盧作孚和向銀壽站在甲板上,望著此情此景,盧作孚心頭一熱,胸口仿佛有什麼東西突然堵住了。

在大自然的威力麵前,這隻船變得很渺小。岸上,隻有在水流湍急最緊要的地段才用的抓抓號子被上頭領吼了出來:

吆嘿喲喲……嗬嗬嗬……

喲喲喲……嗬嗬嗬……

這纖夫號子,在盧作孚聽來突然變得堅硬。他忽然想起兒時父親帶他去看打鐵的那個下午。那時的他不能說話,他全部的精力都集中用在看和聽上。

纖夫的號子是鐵與鐵的撞擊。不是那種燒得通紅的鐵,而是將要冷卻時的鐵,12磅的鋼錘雨點般地砸下,砸下……

幾隻水鳥驚起,射向江麵。

上了灘,江水變得溫順多了,纖夫的號子也變得溫柔起來,其間不乏風趣、幽默,還略帶一絲桃色。

盧作孚忍不住笑了,剛才的驚恐情緒一掃而光。夕陽的餘暉開始映照在江麵,波濤中萬點銀光碎片在水底跳動,兩岸群峰披上一層輕紗。黑夜降臨了。

夜深沉。濤聲依舊。

經曆一整天的航行,民生號輪船上的人都感到特別的累,大多睡去,但是盧作孚睡不著,坐在甲板上——他對船甲板仿佛天生就有一種偏愛,望著巴東,這鄂西的門戶、古老的縣城,想起李白的詩來:

我在巴東三峽時,

西看明月憶峨眉。

多情善感的詩人,總是將一種思戀、情愫揉入詩中,令人柔腸百結。盧作孚想著想著,思緒便回到了合川。他暗自思忖道:不知淑儀和孩子們在做什麼?妻兒們是否也在惦念著自己?多年來,自己一直忙於事業,極少與家人團聚,無論是作為丈夫,還是作為父親,都沒能盡到自己的責任。

江麵很靜,浪濤輕拍著船舷,猶如母親懷抱著嬰兒哄睡。

突然,江麵上有輕微的濺水聲,不注意根本聽不出來。

守夜的船員在黑暗中敏捷地幾步衝到了盧作孚身邊,小聲說:“江上有人!”

深更半夜的,這些人幹什麼?盧作孚警惕起來。

“八九成是土匪劫船來了。我去叫醒大夥!”守夜的船員黑暗中一閃,沒了。

劃水的聲音越來越近。

沒兩分鍾,船上的人就全守在了各自的崗位上。一切準備就緒,隨時準備啟航。

向銀壽側耳聽了聽:“沒錯,是土匪,奔我們來的。”他一聲輕喝:“開船!”

民生號輪船加足馬力,向上遊衝去。借助微弱的光線,盧作孚看見有七八條小劃子向民生號劃來。

土匪頭子見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氣紅了眼,“叭、叭、叭!”向著輪船放了一通亂槍,破口大罵:

“娘賣×的,給老子停下……”

向銀壽嘲笑著喊道:“有能耐你攆上來,哈哈哈!”

這是民生號第3次遇上土匪劫船。頭兩次靠警覺和機械性能擺脫了土匪,這次亦是如此。脫險後一船人都哈哈大笑,誇機械船就是好,連土匪也拿他沒辦法。

盧作孚的心裏籠上了一層陰影,愈來愈濃重。川江乃四川唯一通往外界的交通要道,故此,川江上的土匪出沒無常,越來越多,成份也愈來愈雜。

專門在水上行劫的土匪,慣稱湖匪。

湖匪,將是自己發展事業上的又一大敵。盧作孚想。

1926年7月初,民生號輪船抵達重慶。民生公司的部分人員、親朋好友,都來到了重慶碼頭,迎接盧作孚和民生號輪船的歸來。

1926年7月23日,民生號輪船張燈結彩,花枝招展地在重慶啟航,滿載著第一批旅客,向著嘉陵江上遊駛去,當日下午順利到達合川。

川江開始了它航運史上的新紀元——從未有過的定期客運航行。

盧作孚望著日益瘦下去的嘉陵江水,感到自己仿佛走在鋼絲上,突然

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

1926年晚秋的一個午後,齊聚在合川縣藥王廟後殿的民生公司的股東們被告知,由於川江進入枯水季節,公司所屬的、四個月前由股東們集股購買的唯一一條70噸的民生號輪船,在這天早晨駛出合川碼頭不遠便被迫返航。這就意味著,公司經營的唯一一條水運航線——合川至重慶航線停運。

川江水位急劇下降眾所周知。並非突如其來的消息,還是令股東們一個個目瞪口呆。在一陣可怕的沉默過後,股東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將目光集中在剃著光頭,身穿一件青布長衫的總經理盧作孚身上。

“今天請各位同仁前來,主要是想聽聽各位有何良策。”盧作孚早料到股東們會作何反應,首先打破沉默。

“唉——人算不如天算哇!”

“集股那陣兒,我就說過,辦航運,這水上的事情,沒根沒底,等於把錢扔在水裏打漂兒,這不——唉!”

……

一部分股東沉默不語,一部分股東怨天尤人,唉聲歎氣。盧作孚心裏也不好受。當初籌股辦航運,說小點是為大家好,說大點也是為國家好,再有就是為民族工業的振興和崛起盡一個做炎黃子孫的責任。誰會料到天不遂人願,川江水位一下子降到了曆史上最低水準。

素來做事嚴謹、認真、周全的盧作孚,對辦航運可能出現的種種困難,包括意想不到的厄運都曾設想過。因此,每當一個困難擺在他麵前時,他總是顯得成竹在胸。

他深知做一番事業之艱難,不可能一帆風順。辦航運之初,賢惠、向來忌諱不吉利話的妻子,不無擔憂地問:“萬一船沉了呢,怎麼辦?”

船沉了,可以打撈上來繼續航行;船燒了,可以再集股購買,繼續自己的事業。無論如何,決不能半途而廢。然而,眼下的難題不是船沉了,而是水沒了。

沒水如何行船?

盧作孚耐心地等待著股東們出謀獻策。聽來聽去,也沒誰能說出個頭頭道道來。他向股東們掃了幾眼,最後將目光落在民生號輪船經理陶建中身上。

陶建中會意。自已負責輪船營運,對川江最熟悉,也最有發言權。總經理示意自己談談,談什麼?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又不好不講。於是,站起來不緊不慢地說:

“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樣難受。眼下的情形抱怨於事無補。身為民生輪經理,我何嚐不想這時在船上,而不是在岸上呢?我甚至恨不得‘民生’能像飛機那樣飛起來,但那不切實際。還是請大家想出一個萬全之策,總不能讓‘民生’閑擱著。”

股東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來。

盧作孚一直在傾聽股東們的議論。約摸過了一個時辰,還是沒有一個令人滿意的方案。股東們的大致想法是,天災躲不過,老天爺不開眼,沒法子。隻好等明年開春,江水上漲了再說。

盧作孚看看窗外,夕陽開始收斂餘暉。時候不早了,繼續討論下去也沒有什麼結果。他輕咳一聲,示意股東們安靜。然後,一字一板地說:

“非常感謝各位同仁的寬宏、豁達,對公司和我本人的體諒。”

他話題一轉:“不過,我們不能等!如果等到明年開春,這之間是5個月的時間。5個月!各位想一想,這是個什麼概念?是時間,也是金錢!當初辦民生公司的目的就是為各位謀福利,讓一塊錢變成兩塊錢,甚至更多。否則,我們辦‘民生’幹什麼?還不如把錢存在銀行裏,坐收利息。今天時候不早了,各位請先回,恕不遠送了。”

股東們陸續散去。

“建中,請留步。我有話說。”盧作孚把陶建中留下後問道:“願不願意陪我去江邊走走?這幾天一直沒空,很想去江邊看看。”

“當然樂意奉陪!”陶建中隨口應道,忽又問盧作孚:“不吃飯啦?”

“回頭再說!”

月亮升起來了。遠近的群峰和山巒披上了一層清輝。

嘉陵江在月光下沒了往日的暴躁,異常嫻靜、溫柔,宛如一條遊動的哈達。

“幾日不見,又瘦多了。”

盧作孚自言自語地說。

陶建中知道盧作孚是指嘉陵江。

“要是嘉陵江真的像人一樣能吃胖多好!我寧願將自己這百十斤給她吃了,隻要她能快點長胖!”

盧作孚也有同感:“再加上我一個!”

“就怕兩個你我加起來也不能讓她長胖呀!”

盧作孚站在嘉陵江邊,望著日益瘦下去的江水,感到自己仿佛走在鋼絲上,被什麼狠狠地推了一把。他感到身體在那根鋼絲上劇烈地晃動,突然失去了平衡,幾乎就要摔下去了。

一樁慘淡經營的事業,在剛剛誕生之際,就遭到如此沉重的打擊。難道真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嗎?莫非這是天意?

盧作孚沒敢想下去。下午的股東會場麵又浮現在他眼前。

午飯時,盧作孚決定把“民生號”停航的消息告訴股東們。董事會上有人不同意,怕引起股東們的恐慌,更主要的是怕股東們退股。

盧作孚認為紙終究包不住火,股東們遲早會知道,不如開誠布公地對股東們說明,以取得股東們的諒解。

想到這裏,他扭頭問身邊的陶建中:“你看股東們會諒解公司目前的困難嗎?會不會出現退股?”

“很難說。俗話說:一母生九子,九子九條心。天知道。”

盧作孚點點頭。

“下午的股東會沒人當場提出退股,就已經給了我們很大的麵子了。在後就難說了。”盧作孚不無憂慮地說道。

“是啊,當務之急是什麼呢?”陶建中自問自答,“快點想出

“建中,你在會上說的好,‘民生’不能閑擱著。一擱,就意味著民生公司失敗!”盧作孚斬釘截鐵地說。

“前幾天,我在街頭聽到一些人議論,說民生公司‘一半成功,一半失敗’。這成功無疑是指的民生發電廠,失敗指的就是航運。我聽了心裏很不是滋味。”陶建中有點感傷。

“說得好!一半成功,一半失敗,這就是說民生公司贏得了人心的一半。另一半,就靠我們今後的工作了。”盧作孚感觸頗深地說,“父老鄉親對我們民生公司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啊!我們不能讓這種期待落空。”

盧作孚大手一揮:“回公司。”

“聽說石魚的出現,標誌著川江到了最枯水位。”盧作孚點點頭,自

言自語道:“水底碑林。”

“建中,你幫我把關於川江的所有資料都翻出來。”

回到藥王廟,盧作孚頭不抬、眼不睜地喊道。

“我先去搞點吃的吧?”陶建中站在原地沒動。“你中午就沒吃飯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你兩頓沒吃飯了。”

“不餓。你快點幫我把過去勘測的川江水文記錄找出來。我就不信沒有一隻小船航行的地方。”

陶建中沒辦法,隻好動手查資料。

菜油燈微弱的火苗在跳躍。盧作孚的目光在厚厚的資料問往來穿梭。

“拿幅地圖來。”

一幅局部地圖擺在桌麵。

金沙江——烏江——岷江——沱江——嘉陵江,合稱川江。如此豐富的水係,竟找不出一條航線來?不可能。過去的水文記載,即便是枯水季節,噸位不大的輪船還是可以行駛的。

但是,盧作孚失望了。根據公司對嘉陵江的水文最新記錄推斷,千裏川江不能行駛一艘70噸的小船。

藥王廟沉重的大門“嘎吱”響了一下,在寂靜的夜空顯得分外刺耳。

“深更半夜的,會有誰來?”陶建中嘟噥著。

“怕是股東吧?”盧作孚說。

“這麼晚還來?”

倆人正說著,一條人影一閃,來到麵前。

盧作孚和陶建中不約而同地在心裏暗暗道:是他?

來人先開了口:“嘿,嘿,這麼晚了,還在忙呀?真夠辛苦的。”

“有事嗎?”陶建中很反感。

“沒……沒,是有點事。不過……嘿嘿。”

“有什麼事就請直說吧,別不好意思。”盧作孚和顏悅色地說。

“那我就不客氣了。你們二位都在,也知道我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攢下幾個錢。娃的娘病了,沒錢抓藥,嘿,嘿——”

盧作孚一聽是借錢,伸手就往兜裏掏。可他的口袋空空蕩蕩的。

“建中,你兜裏有錢嗎?先——”盧作孚話還沒說完,來人忙打斷他的話說:“我……我想退,退股。”

盧作孚一下子全明白了。

“今晚我和陶經理還有點事,明天再說行嗎?”盧作孚道。

來人“撲通”一下跪在地上:“請盧總經理可憐可憐我吧,把我的股退了。你們不會在乎我那幾個錢的。”

“有話慢慢說,你先請起來。”

陶建中有點生氣了:“退就退,下跪幹什麼?”

“建中!”盧作孚抬抬手,示意陶建中不要說了,“如果真的有困難,公司會想法幫你解決的。快請起。”

“盧總經理,你不答應我退股,我就不起來。”來人口氣很堅決。

“退。退。明天天一亮你就來退,保證一個子兒也不少你的。”

陶建中真的火了。

來人一看目的達到了,忙從地上爬起:“盧總經理作證,明天一早我就來等著。”

“放心吧,我們說話算數的。”盧作孚安慰道。

來人走了。陶建中氣得恨恨地說:“趁人打劫,這種勢利小人。”

“怨不得人家。說明民生公司還沒能拴住股東們的心。”

盧作孚一句話,陶建中火氣消了一大半。盧作孚繼續說:“股東人心思退,可以理解。目前有這種想法的人可能不在少數。有的股東礙於情麵,嘴裏雖不說,心裏不見得就不想退股。我們還是來看看能否在川江上給‘民生號’找條出路。”

“找也是白找。今天一個幺頭(纖夫們的頭)對我說:涪陵的‘石魚’露出來了。”

“真的?”盧作孚一驚。

“聽說‘石魚’的出現,標誌著川江到了最枯水位。”

盧作孚點點頭,自言自語道:“水底碑林。”

“什麼水底碑林?”陶建中不解地問。

“水底碑林就是石魚,石魚統共有三組。故稱水底碑林。”

陶建中提到的“石魚”在涪陵。涪陵是古代巴國祖陵的所在地,位於長江南岸,扼烏江出口,是川東和貴州的咽喉。2000多年前,涪陵曾是巴國的政治中心,據史料記載,因是巴國祖陵,加之城東有古涪水,故得名涪陵。

盧作孚的地理知識異常豐富。

“在涪陵城外,有一座麵積達5000多平方米的岩石縱臥江心,叫白鶴梁。石梁側部有‘石魚’題刻三組,被人稱作是‘古代水文站’。石魚要在長江處於最枯水位時才能露出水麵,一般幾十年才能見到一次,每當見到石魚,就標誌著川江到了最枯水位。”盧作孚若有所思地接著說:“在白鶴梁上,除三組‘石魚’外,還刻記著164段文字。在這些刻記中有姓名可查的就有300人之多。而且,這些刻記多數出自我國曆代書法名家的手筆。”所以涪陵石魚,是我國古代水文、氣象、文化藝術的寶庫之一,也是我國至今1000多年的石刻文物中保存比較完好的一處。”

“水底碑林!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呢!”

盧作孚突然一把抓住陶建中的肩膀,兩眼炯炯有神:“建中,快把長江地圖找出來,要全貌圖,也要局部的。”

盧作孚不停地拍著自己的光頭:“這死腦瓜,這死腦瓜。”

一幅長江全貌地圖平平整整鋪在地上。

陶建中雙手捧著油燈,沿著盧作孚的手指和視線移動。

盧作孚紅光滿麵,興奮和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他不時地用手拍著自己的光頭,嘴裏不斷地說:“這死腦瓜,這死腦瓜。”

盧作孚的目光停在地圖上,沿著川江順流而下。突然,他的目光“拋錨了”。

“就這裏!建中,你看,我為民生輪找到了一條新航線。”

“涪陵?”

盧作孚用食指輕輕地敲著“涪陵”二字。他的食指在地圖上滑動,最後落在“重慶”兩個字上。

“你是說在涪陵與重慶之間開一條新的航線?”陶建中驚喜地問。

“沒錯。”盧作孚自責道,“我怎麼就沒想到長江呢?整天滿腦子裝的是川江來,川江去的。長江雖說是枯水季節,再枯也不至於不能航行‘民生號’這種小噸位的船呀!我們為何不把眼光放得更遠一些!”

“是啊,‘民生號’完全可以在長江上開一條短航線。”陶建中說,“兩條航線,這下可夠忙的了。”

“是啊,輪船經理就更辛苦了。”盧作孚感慨地道。

“誰退股誰後悔去。”陶建中笑了。

一條新航線很快就定下來了。

盧作孚經周密細致的調查,決定為“民生號”開辟枯水季節航線:涪陵——重慶。涪陵位於重慶下遊100公裏左右,是烏江與長江的彙流處。川東川南的土特產品種繁多,琳琅滿目,都經沿涪陵外運。但是、涪陵到重慶沒有專輪航行,隻有為數不多的一些過路輪船,在涪陵停靠,裝卸貨時,才“捎捎腳”。

主意已定,盧作孚便立即開始籌備新航線的各項工作。他在重慶彙源旅館內租了一間便宜的房子;作為民生公司設在重慶的辦事處;在涪陵荔枝園設置囤船;確定徐曉江接任民生號輪船經理,負責這條航線的營運。一切安排就給後,盧作孚方才回到合川。

盧作孚一踏進藥王廟大門,就被公司的同仁圍了個水泄不通。同仁們像迎接貴賓,又似見到救星一樣興高采烈。

“作孚,你回來得正好。事情跑的怎樣了?”副總經理黃雲龍問。

“一切就緒,隻欠東風。”

“太好了。”黃雲龍說,“沒想你這麼快就回來了。這些日子,嗨,甭提多煩心!鬧退股的,逼債的,把個廟門檻都快踩下去幾尺了。更可氣的是,關於你的謠傳。”

盧作孚笑了笑:“傳什麼?傳我把股金卷跑了?”

“可不是!說什麼的都有。有說你把股金卷跑了的,有說你出去躲債的,還有更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呢!”

這時,一名職員從旁插話道:“有人說我們公司把菩薩住的地方占了,菩薩就報應,讓川江水一落千丈。”

黃雲龍說:“還有人說你過去砸過廟,現在遭報應。”

盧作孚手一揮:“隨他們說去!”他望著窗外。

窗外,天高雲淡。

1927年1月,“民生號”首航涪陵——重慶成功。盧作孚在困難麵前迎刃而上,準備將公司的股額大幅度增加。一些人不解:水都幹了,辦航運能有出路嗎?股金尚未集齊,他就派人前往上海訂造新的吃水淺的輪船,並計劃增購第3隻輪船,在重慶建立修船廠。他設想,必須在一年內完成這些計劃。

軍閥楊森請盧作孚再度“出山”,他搖搖頭,沉浸在自己的金色夢想

之中

1927年1月,民生號輪船從重慶碼頭出發——首航涪陵。盧作孚和民生公司的全體股東整整齊齊排列在碼頭上,目送民生輪遠去。為開辟這條新航線而舉行的歡送儀式格外隆重,代表地方勢力、時任民生公司董事長的鄭東琴和代表政界勢力、川府政學係的何北衡、陳學池等各界名流均參加了這一盛況空前的開航慶典。

民上公司的股東們第一次在柵搬來臨的晨光中親眼望見滿載旅客的民生輪迎著旭日順流而下,每個人的心情都異常冗奮,對這項投資事業充滿了信心。有的股東甚至為自己曾經認股時遲疑不決而產生幾分懊悔。

“民生號”正式涉足川江,而非川江的支流——嘉陵江,這意味著民生公司的航運業在背水一戰的情況下,走出了陰影,渡過了最艱難的時期。股東們心裏很清楚,川江是長江的一部分,是長江的上遊。它下起湖北宜昌,上至四川宜賓,全長1050公裏——這段極有誘惑力的航程,將會帶來巨大的利益。

當“民生號”消失在煙波浩渺的江麵,股東們才戀戀不舍地三三兩兩來到民生公司重慶辦事處,參加第2次股東大會。股東們懷著激動而又好奇的心情將目光集中到主持人座席上——身穿一套粗布中山服、剃著光頭、精力充沛的盧作孚頷首微笑。他的身邊是溫文爾雅、舉止莊重的董事長鄭東琴先生。在這次民生公司股東大會的會議記錄上有這樣的文字記載:分發1926年8月至12月的紅息。

股東們驚喜交加。川江航業上的中國公司無一不虧本,婦孺皆知;獨民生公司“獲利頗豐”,實屬奇跡。

盧作孚發表了熱情洋溢的演說,他的背景是民生公司的巨幅宣傳畫。他說:“我們決不能打小算盤,隻看到眼前的利益,而忽視長遠的、更大的利益!”股東們報以潮水般的掌聲。

任過知縣的鄭東琴知書達理,有進士之才學,說起話來慢條斯理,造詞用句極其講究:

“諸位股東,古人雲,創業維艱,斯言不虛。敝公司承蒙諸公大力鼎助,始渡難關。電水廠(原發電廠)收獲頗豐,民生輪風駛於川江,各方民眾,唯民生船頭是瞻。此時唯需克製者,乃嘉陵江,水枯石露,頓使舟不能揚帆,客貨不能暢達。總經理盧作孚君,為此晝夜苦思,認為不造新船,不造吃水淺的船,難克此勁敵。造船者,唯需資金耳。本董事會議決,將公司股額由5萬元增為10萬元。難關已過,以求發展,萬事俱備,隻待東風徐來。還望諸公慷慨解囊,踴躍認股,東琴在此拜托了。”

效益加名望,股東們紛紛將各自所認股額報出。一統計,原計劃增股5萬元,結果多認2.3萬元,超出原定股額46%。

盧作孚大喜過望。他一麵派人去上海訂造吃水更淺的新船,一麵準備籌建一座修船廠。

重慶位於長江與嘉陵江的交彙處,將川江分為上、下段。重慶古稱巴郡、渝州,現仍稱“渝”。據考,重慶一名啟用於宋朝。宋光宗(趙惇)因先封王,後稱帝,是雙重喜慶,故將封王的地方取名重慶。重慶是一座山城,坡地多、平地少,故它的建築多依山而砌,愈顯得巍峨壯觀,別具一格。它冬夏兩季多霧,有時一連數日霧靄迷濛,陽光照射時間短,所以又稱“霧都”。

重慶距宜昌,水路650公裏,是四川與外界聯係的咽喉。江水經萬縣、奪三峽,直落寥廓楚天。據《淮南子·要略》載:大禹“鑿江而通九路”。漢代時,《漢書》語“諸侯之兵四麵而至,蜀漢之粟萬船而下”,較為生動形象地記述了其交通之繁榮。到了近代,重慶開埠是1891年。在此之前,川江尚無機動船航行的曆史。直到1898年,英國冒險家立德樂率領“利川號”溯江而上,抵達重慶,這才開了近代川江航運之先例。“利川號”雖然隻是一隻7噸的平底小輪船,但它卻是川江老百姓所看到的第一隻火輪、洋船。

立德樂揭開了川江近代航運史上新的一頁,同時也揭開了外國商船、軍艦橫行、控製川江航權,中國人民反控製、奪回航權。國權的篇章。

民生公司從成立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要加入奪回航權的鬥爭之列!但民生公司隻是剛剛起步,爭奪航權又談何容易!

盧作孚意識到必須發揮民生公司的自身優勢!但民生公司的優勢又是什麼呢?

人去樓空,一切又恢複了平靜。盧作孚久久站在民生公司的宣傳畫前陷入了沉思。窗外傳來三三兩兩的爆竹聲。嗬,年關將至,該回家看看了。他很長時間沒回家了。

一身戎裝的楊森在兩名衛兵的簇擁下,人還沒進藥王廟的門,聲音就進來了。

“嗬,這就是鼎鼎大名的盧兄盧總經理的辦公室囉!不敢想,不敢想!”

楊森身上軍人氣質頗濃,走路一陣風,腳步咚咚作響,常是人未到聲先到。

聽聲音,盧作孚知是楊森,忙停下手中的筆,出門迎接。

“盧兄,新年好哇!”楊森一進門,沒等盧作孚讓座,就自己找地方坐了。

“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楊兄?”

“民生公司風囉!”楊森很風趣。

“看來,我這裏的風還挺大的!”盧作孚幽默地道。

“強台風,100%的一股強台風!”楊森道,“都吹到我的耳朵裏了,不是台風是什麼風?”

“我哪有楊兄的風大喲!”

“嗨,我是樹大招風。”楊森話氣突然變得憤懣起來,“他娘的,格老子打洋人還打出不是來了!”

盧作孚知道楊森指的是萬縣慘案。

1926年是長江航業的多事之秋。據統計,從這年開始,長江海損事故造出,僅以後5年中,川江就發生海損事故166起,其中嚴重損傷輪船39艘,沉船8艘。

盧作孚對長江航業素來格外關注,因此,楊森的話語所指,自然明了。長江內河航權喪失後,外輪蜂擁入江,外艦借“保僑護商”為名橫行長江,無所顧忌。去年,公文長江上遊川江就有英、德、日、美四國兵艦15艘,其中英艦6艘。這些外國商船在兵艦的保護下,為所欲為,屢起禍端,多次浪沉中國船隻。

6月13日,英“滇光”輪在萬縣箱子石浪沉中國木船1隻,淹斃船民10餘人;7月8日,英“萬流”輪在豐都附近水域浪沉川軍劃子1隻,溺斃官兵23人;8月2日,英“嘉禾”輪在孤灘浪沉木船2隻,淹死公差10人,淹沒公款6800元(銀元);8月助日,“萬流”輪又在雲陽故意開快車,浪沉中國木船3隻,淹死川軍楊森部官兵58人,淹沒餉款85萬元(銀元)。“萬流”輪肇事後,於當天開到萬縣,停泊在英艦“柯克捷夫號”外檔。川軍將領楊森在當地軍民的強烈要求下,派官兵登上“萬流”輪查詢肇事經過。不料,英艦官兵多名突將正在“萬流”輪上辦理交涉的楊森部官兵所帶槍彈全部繳去,並開槍打傷士兵2人,威逼將“萬流”輪放行。同時,“柯克捷夫號”兵艦架置巨炮,對準萬縣街區,準備轟擊。萬縣人民群情激憤,紛紛要求楊森自衛抗擊。

8月30日,適逢英國輪船公司的“萬通”、“萬縣”兩輪由渝下駛抵萬,停泊在陳家坦碼頭,楊森即派兵將兩輪扣留,並電告重慶,向英駐重慶領事盧思德提出抗議,要求嚴懲凶手,賠償損失。盧思德急赴萬,邀楊森舉行談判。談判中,盧思德要挾楊森“立即放還兩輪,始有交涉可言”雲雲。同時,以武力相威脅,令英艦脫去炮衣準備轟擊;又由渝調來“威警號”兵艦,並急調炮兵駛萬。一場武裝衝突已不可避免。

9月5日午後,由英國商船改裝成兵艦的“嘉禾號”裝配大炮、機槍,滿載英兵,由宜昌駛抵萬縣,與早先停泊在萬縣的兩艘英兵艦組成戰鬥隊形進行挑釁。下午4時30分,“威警號”拉響汽笛,示意行動開始。隨後英艦開始炮擊萬縣,雙方展開激戰。楊部傷亡30餘人,英軍遺屍13具,其中英艦長達紮爾被擊斃。英艦炮擊萬縣2小時之久,造成萬縣民眾死傷千餘人,財產損失2000萬元之巨。“萬縣慘案”激起了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的譴責。北洋政府在內外壓力下,派長江上遊總司令盧金山與英軍艦隊司令辛克烈爾在宜昌談判。結果是:楊森釋放“萬縣”、“萬通”兩輪;英方停止派艦赴萬……至於懲凶、賠償、收回內河航權等要求,因北洋政府的曖昧無能,最後不了了之。

盧作孚為此曾致函楊森,對楊森敢於同列強分庭抗禮表示敬意。

大過年的,楊森專程前來給盧作孚拜年,怕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盧作孚心裏尋思開了。

“聽說盧兄最近發財了?”楊森詭秘地笑道,“效益不錯嗬!”

“哪裏,哪裏!還不是靠各位幫忙。”

“咱們還是言歸正傳吧!盧兄,我想請你出山。”楊森是個急性子,“到萬縣去怎麼樣?”

“公司事情多,走不開。楊兄還是另請高明吧!”盧作孚笑道。

“是怕我給的錢沒民生公司的薪津多吧?”楊森單刀直入,“盧兄現在每月拿多少薪津?”

盧作孚伸出3個手指,笑而不答。

“3000元?”

盧作孚搖搖頭。

“300元?”

盧作孚搖搖頭,還是笑而不答。

“那就是30000元囉!”楊森用肯定的語氣說道。

“30元!”盧作孚笑著說。

“30元?”楊森不相信,“這不可能,堂堂的民生公司總經理,每月薪津才30元?”

“千真萬確。”

楊森知道盧作孚說的是實話,連連搖頭,不再作聲。

對於做官,盧作孚已心灰意冷。兩度浮沉,使悟出了官場上的險惡。但他已經充分意識到民生公司的生存又不能遠離官場,應該是“既沾其利,複避其害;又主動靠攏,以防範鯨吞。”

“楊兄,民生公司創業維艱,愚弟難以脫身,實難從命。”盧作孚說的是實情,“不過,日後楊兄如有用得著兄弟的地方,請盡管吩咐。”

“好,一言為定!當然,盧兄你如果有事的話,盡請直言,我會盡力而為之。”楊森說完,起身告辭。

現在,盧作孚得以靜心思考民生公司的發展藍圖。

多年以後,盧作孚的這次對民生公司的總體勾畫,自始至終地貫穿於民生公司的經營管理之中。

首先,他為民生公司的發展設計了“三個運動”。

一是“整個的生產運動”。即:“將同類的生產事業統一為一個,或全部的聯合。”這是盧作孚企業集團思想的萌芽期。從1927年開始,他計劃“化零為整,統一川江航業”,進而謀求“連帶的生產事業為一個或全部的聯合”,即建立一個包括與航業相關的行業(如修造船業,為供船舶燃料的采礦業),並逐漸旁及其他事業的龐大聯合企業。發展之後,在航業之外,以航業為中心開始廣泛投資。

二是“集團生活運動”。即“企業的工作、生產、消費、生活等都是集團性的。在這個集團裏,應當拋棄個人理想,造成集團的理想,應該拋棄個人的希望,集中希望於集團,進而聯合若幹事業組成更大的聯合集團。”

三是“幫助社會的運動”。即“盡民生公司現代所幸得的機會和力量,去幫助社會尋求現代文明的方法,走入現代文明生活當中去或竟超越他們的前麵去。”

盧作孚深知,若想實現自己的這些理想,必須在民生公司的經營過程中,不斷探索,進行一係列的創新和實驗,形成民生公司管理上的獨特風格。

盧作孚認為:必須在民生公司強調物質建設和社會組織上的現代化。現代的物質建設,就必須有現代的技術和管理,把握了技術和管理這兩個武器,才可以推動事業跑到時代的前麵去。10年後,盧作孚的這種夢想——一個大型企業管理體製便告形成:第一,有了一個大體適應近代大型航業經營的管理機構,完成了企業經營的組織建設;第二,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製度,形成了企業內部井井有條的工作秩序。

他在民生公司未來發展設想中寫道:“組成在總經理集權領導下,由分工不同、層次不同的部門集成的總公司,歸口統一籌劃、指導、管理、監督整個企業的人事、財務、行政、技術、經營各項活動。總公司下設分公司、辦事處、代辦處以及各個附屬企業和單船等相對獨立的基層單位,構成一個左右、上下之間,互相協調,分工合作的有機整體。

“在總公司內部,除各職能業務部門外,專設諸如人事委員會、設計室、稽核室之類機構,用此指導、監督、製約各職能部門,避免漏誤和濫用職權。嚴密的係統方能保證企業領導的意圖得以迅速、準確地貫徹實現。公司建立一套規章製度,用以規範每個部門、每個職工的工作,使每一工種、每一崗位、每一作業過程,都有章可循。

“采行會議製度,在思想上可以互相影響,情況上可以互相明瞭,免除隔閡;辦法上可以密切領會,聯絡一致,可為全部計劃及管理集思廣益……是促進事業唯二方法。”

一連幾天,盧作孚一直蜷縮在這座寒冷而又寂寥的破舊廟宇裏,忍受著饑寒,抵抗著零下30多度的嚴冬。他無法與家人分享過年的喜悅,在黃昏與黃昏之間思索、奮筆疾書。現在,一切僅僅是個開始,他的腦子裏出現了一座房子的模型,這個巨大的模型正支在他的頭頂。他忽然想起曾國藩和李鴻章,其功過若單就中國近代工業發展來說,功遠大於過!

他再次因過於激動而難以入眠。盡管睡眠在人的生活中是必不可少的,但是,睡眠於他,無異於穿衣可多可少。幾天來,他或趴在桌上小想一會,或是閉目養神少許,直到又一個黃昏的到來。

黃昏悄無聲息地再度降臨,他複又提筆,沉入那巨大的金色夢想之中。

隨之而來的是技術建設和技術管理。眼下創辦一個機器廠是必不可少的。這是為適應近期提高船舶營運率及遠期加強技術建設的需要。其後是創造條件,把技術研究和技術管理引向深入。總公司設駕駛研究委員會、船舶機器研究委員會,對宜昌和上迄嘉敘的航道進行詳細考察,寫出報告,繪製河床圖,編寫出《長江上遊宜渝段航行指南》和《駕駛須知》等技術性文件。還要寫一份《川江船舶安全問題研究報告》,計算並繪製出各船安全裝載圖表等等。

一個巨大的光圈,最初使人眼花繚亂,現在,盧作孚已看到了它的核心。自己所提倡的一切,都離不開人的因素,一個人須有理想,一個企業需要精神。人的問題又擺到了他的桌麵。

盧作孚認為,實現現代化,根本在先解決人的問題,解決人的訓練問題。因此,必須要求人們圍繞著整個理想去活動,而尤其要求活動產生於思想。

民生公司草創之初,形成一個能吃苦、能辦事的精幹集體。他們是一群絕不畏事苦、亦絕不計較待遇的事業上的良友。正是依靠這種精神,破廟立業。此乃民生精神之基礎。隨著公司的發展,職工的來源、素質和管理,也就更加成為企業建設中十分重要的內容。眼下民生公司的高級職員,多是由公司訪求、招聘,或是由學校、機關推薦、甚至重金禮聘來的,因而羅致了不少在造船、機械、航海、海商、經濟管理等方麵學有專長、頗負名氣的人才。但一般員工大都是通過公開招考錄取,有一定的文化基礎,並不能說明熟悉航業業務,必須要搞一些短期集訓。業餘教育之類,以提高文化水平和業務素質。部門經理以上的高級職員,必須達到90%受過高等教育,還要吸收一小部分留學生。隻有這樣一個受過現代高等教育的領導層,才能吸取近代資本主義的企業管理方法,改進經營管理;而全員的教育普及,則有利於先進管理方法的推廣和普及。

盧作孚所標榜的“民生精神”並無確切的定義,但大致可歸納為幾個方麵:

一是實業救國和愛國主義思想。19世紀末,資產階級中已有人提出“實業救國”的口號,以謀求自身的發展,並作為本階級的政治思想。盧作孚繼承這一口號,賦予它以實際內容,更加具體、生動地在企業中表現出來,使之顯得引人注目。

盧作孚把航業看作是“一切事業之母一立國要素”,指出:在航業工作,便是救國的企圖。提出用創建先進的現代化的民族航業,以與帝國主義的航運勢力相抗衡,不僅是把外國輪船趕出長江,收回內河航行權,而且要使中國迎頭趕上工業發達國家,甚至跑到它們的前麵去。公司把愛國宣傳活動同企業的活動密切聯係起來。在公司的船舶艙室和職工宿舍的茶具、臥單上,到處印有“作息均有人群至樂,夢寐毋忘國家大難”之類口號,號召人們關心國家危亡,並發動職工家屬訂出愛國公約。

二是集團生活思想。這是盧作孚改良社會的試驗主要內容之一,是提倡群體合作,互相幫助以成一個最後都不至失敗的集團。他寫道:“個人為事業服務,事業為社會服務;工人的工作是超報酬的,事業的任務是超經濟的,而民生公司就是這樣一種超個人成功的事業,超賺錢主義的生意。”他要求職工把民生公司當作自己的共同事業;而個人口要忍耐、苦幹就能成為出人頭地的時勢英雄。盧作孚以此桃源世界的幻境,誘使職工忘我地為公司的利益而奮鬥,把這種理想變為職工的行為準則和思想動力。

三是艱苦創業、勤儉樸素的思想。盧作孚非常重視開源節流,培養艱苦奮鬥崇勤尚儉的作風,以利於公司的壯大和發展。他寫道:“大膽生產謂之勤,小心享用謂之儉,我們應大膽用現代科學方法生產,現代有什麼,我們便要生產什麼;但須節省物質上的享用,任何東西我們不能生產,便不要享用。”他用禁令和查禁等辦法,要求職工不嫖、不賭、不吸鴉片、不做私生意、不貪汙受賄、不拿旅客財物等,以杜絕不良習性,培養職工忠於職守、遵守紀律的精神。同時,注意開展各種文娛活動豐富職工文化生活,提倡同事之間喜慶喪吊不互相饋贈,慶儀從簡,以及為結婚青年舉辦免費集體婚禮等,以倡導新風,逐漸養成一種與其他企業截然不同的風氣這種風氣正好與社會上貧困、愚昧、落後、奢淫的奇形怪狀形成鮮明的對照。

一份權威資料在評價盧作孚積極革新企業管理時說:“自它創建之始,就十分重視吸取西方資本主義企業管理的經驗,對當時長江航業中舊的經營管理方式進行改革,並在不斷的除舊布新中,建立起一套較為完整的,大體同資本主義生產發展相適應的管理製度。”

盧作孚到底革新了什麼呢?

大致來說,盧作孚在川江航業史、民生公司發展史上做了三件大事——轟動了整個長江航運業,以致他的許多做法沿襲至今。

廢除臭名昭著的買辦製,實行經理負責製。此乃除舊布新之基礎。所謂買辦製,就是輪船上的一切事務,全部由輪船公司包給大買辦。然後,再由大買辦包給二買辦、三買辦。這些大大小小的買辦像一群又一群吸血蟲一樣,層層剝削船員。他們為賺錢,不惜帶私貨、賣黃魚、克扣旅客,哪裏還有心思想到改進客輪上的管理?在一條船上分成大小不同、多層次、多部門的承包單位,圍繞在每個承包主的周圍都有一個由封建買辦關係組成的小集團。由此,一船之中派係林立,盤根錯節,互相傾軋,而這種封建買辦關係又多與社會上的封建勢力相勾結,船上事務受其幹預牽製,甚至為其操縱把持。同時,各大小承包集團,通過包攬、回扣、賄賂、貪汙等手段牟取暴利,並不關心企業經營的好壞和公司的利益和聲譽。這種承包主的利益同企業的經營效益相分離甚至相對立的狀態,導致企業主對船舶直接管理權力的削弱甚至於喪失。民生公司自創建伊始,便在它的第一條船上實行公司統製下的單船經理製,取代了買辦承包。單船經理製是每船設一經理,對內代表公司對本船的領導,對外代表公司全權處理本船的對外事務。全船職工均由公司統一派任,財務收支統一由公司掌握,物料供應由公司統一核發,全船技術、行政由公司統一授權歸船長、經理指揮。這一變革,其意義遠不止於其本身帶來的管理效果,而在於它突破封建買辦製度的束縛,為此後一係列的革新管理打下基礎。

第二件大事是改善客貨服務,提高運輸質量。民生公司的短航經營,初見成效,同眾多的中外航業公司進行競爭,能夠立於不敗之地並不斷發展壯大,靠的就是優質服務,匠心經營。當眾多的航業公司,隻顧追逐高額利潤,不顧旅客利益,以至運輸質量低劣,民生公司則注意在提高運輸質量上下功夫。民生公司提出“運費持平,限製盈利,工商航業,均等發展”;“船舶優秀,設備完善,服務周密,福利人群”;“客貨船舶,兩有種助”的口號,贏得了社會的信譽,形成了與同業競爭的巨大優勢。

川江水位漲落變化大,20年代行駛川江的船舶在技術性能上,多不能適應常年不斷通航的要求:同時,貸源不足,船舶往往需要等待裝足客貨後始能開航,因而大多數航線都沒有實行定期航行。盧作孚看到了定期航行“一切能先期計劃,如期到達”,“於旅客貨物運輸頗有幫助”的優點,及其成為“各國航業政策之一”的趨勢,開創之初,就努力實行定期航行。公司要求,參加定期航班的船舶定期開出,定期到港;轉口貨物做到毫不停留,以便客商信賴民生像信賴自己一樣。

抬價以牟取暴利,殺價以扼殺同行,兩者交替使用,運價大起大落,是舊時長江航業界常有的現象。盧作孚認識到“運費漲落無常不但工商業經營甚難,即航業本身經營亦不易”,“其結果縱不至共同失敗,至少亦難共發達”;“隻有運費持平,限製盈利”,才能使“工商航業,均等發展”。於是他提出“求安定不求厚利”,並“每每尋求機會,努力謀實現”。這種“安定運費”的方針,對川江運價的穩定,起到了積極作用。

改進船舶設備,保證旅客安全舒適,是盧作孚的又一舉措。因陋就簡,勉強維持航行以求獲利,是當時航商普遍的做法。但盧作孚卻對改善船舶設備相當注意,力求旅客的舒適與安全。船舶上的消防救火救生設備配備齊全,往往超過規定數額;大口徑自動抽水泵、無線電收發報機等是當時頗為先進的設備,即使並非法定所必須,也次第設置。在船舶生活設施上,設置電冰箱、蒸汽消毒器、淋浴、瓷盆;分別艙級配備彈簧臥墊、木棉墊及普通臥墊;在艙內設置電扇、兒童玩具、巡回文庫(流動書箱)、收音機、娛樂用品,並為旅客提供拍發電報、郵寄信件服務項目。這些都是盧作孚獨出心裁,率先創設的。

公司的茶房不僅要受嚴格的職業訓練,職責也在《茶房須知》中作了明確、具體的規定。因而茶房對待旅客態度和善,應對靈活,談吐禮貌,並達到規範化的程度。對於客人上船時接收行李、安頓鋪位和在船上飲食起居,下船時收拾行李,招呼力夫或劃子,送客上岸;無不照顧周到、長途船上的各級艙位,都可聽到廣播的音樂及新聞,每天都要有新聞摘要,油印分送給各位旅客。沿江經過的地方,都要有風景照片,供客人傳觀,還要負責解說;船到碼頭後,岸上服務人員要為旅客代運行李,代覓住地。凡此種種減少了旅客在旅程中無限的困難,因而得到了無限的便利和安慰。

第三件大事是健全工薪、獎勵、福利製度。盧作孚革除了買辦承包製的私相授受、層層克扣等陋習後,建立了一套新的人事、工薪管理和職工福利製度。這套製度是盧作孚改革企業管理的重要組成部分,為緩和勞資矛盾,協調公司和員工的利益發揮了積極作用。《長江航運史》在評價盧作孚的這項建設性工程時評價道:

1.工薪有定製。訂立了《職工年功加俸細則》,實行每年加薪一次;製定《職工薪級表》及《薪工條例》,從此奠定了民生公司工薪製度的基礎。

職工薪級分事務人員和技術人員兩大類,大體按照技術人員略高於行政事務人員的原則,將各種職務分別列出等階和級別,按等套級,按級支薪。船長最高可達600元,水手起點僅12元,總工程師工資月薪高於總經理。職務愈高,級差愈大。

民生公司實行“年功加俸”製度,即每年給予職工一次晉級提薪的機會,“增加薪津以成績為標準”,以《加俸細則》為依據,逐條對照考核。在一般情況下,大多數職工都可望加薪一級,成績特別優異者,可加俸2~3級。

職薪相對應,提職必加薪,晉升職務比年功加俸受益豐厚,這是公司工資製度中激勵職工上進並為公司創造更多財富的又一重要措施。

工薪製度中,還有所謂雙薪、借薪、減薪的規定,雙薪即在公司盈利時,年底按月工薪額加倍發給;借薪,在公司發生半年以上虧損時,得向職工借薪,月薪高者多借;低者少借;不足40元者免借;公司虧損一年以上時,則實行減薪,減薪比例與借薪相同。

這些製度把職工工資與公司盈虧聯係起來,有利於激發職工盡心職守,關心公司經營效益,不僅遠勝於承包製,而且較之當時其他資本主義企業依靠壓低工資,延長工作時間以榨取高額剩餘價值的做法,也略勝一籌。

2.獎懲有定則。盧作孚強調實施獎懲,“尤在多獎而少懲。最有效的獎勵在使工作有成績,有成績者得賞識,有才能者得上升”,“至於懲處,在促人省悟,絕非表示厭惡”,“不可使黨絕望”。

基於這一精神,民生公司公布了《獎懲規程》,對獎懲對象、獎懲標準:獎懲等級、獎懲辦法都作了明確具體的規定。獎勵采取精神獎勵和物質獎勵相結合的方法,經常在公司刊物《新世界》、《簡訊》上公布獎勵名單,介紹受獎事跡,並按規定給予相應的獎金。懲罰則根據不同情況分別給予告誡、記過、記大過、罰金、降級、停職以至開除的懲處。

盧作孚說:“管理人員主要的責任就是檢查工作人員的工作。”為此目的,民生公司製訂出一係列考勤、考績、考試的規章製度。考勤有《考勤規則》、《給假規定》、《船員離船辦法》等等。考績則有部門的《組織規程》、《辦事細則》;個人的《職工手冊》、各類人員的《須知》、《職工平時考績表》、《逐日工作摘要報告》等等。考績的範圍總括為“工作、品行、言語態度和儀表四個方麵”。至於考試,即對不同工種應具有的文化知識和技能,製訂不同的要求和標準,進行公開考試。考試合格者或優異者即可晉級加薪。

這樣,就把考績、考勤、考試製度同“年功加俸”和提升晉薪結合起來,把職工工作能力、勞動態度以及貢獻大小與工資待遇結合起來,以激發職工克勤克職,更加努力工作,同時也有利於促進職工素質的提高。

3.福利製度。民生公司的一套福利製度是對所謂新的集團生活中,勞資合作理想社會的標榜。盧作孚在《工商管理》中寫道:“為謀求職工福利,不僅為當前謀福利,並須為未來謀福利,不僅為謀職工個人福利,並須為謀家庭福利。有關福利的設施,如職工補習教育、環境衛生、運動及娛樂生活、醫藥及死亡保險、家庭住宅、家庭衛生、家庭娛樂及子女教育,皆所必須。其屬物質方麵者應視經濟能力實施之,其在服務方麵者應竭所有人力趨赴之。”民生公司的福利措施大體是按盧作孚的設想向職工許諾的。其主要項目是:

①全員的集體夥食。自開辦之日始,就由公司出資集體開夥,夥食標準相當於低級員工月工資的二分之一。這種夥食津貼,對於低工資職工是很有吸引力的。

②紅酬。公司章程中規定,企業盈利時,在純利中按一定的比例提成作為紅酬分給職工。紅酬以年資、職務、考績成績為依據,以工薪級別為基礎,分等分級發放,其間差別很大,高薪人員受益最厚。

③民生服津貼。為“振作職工之精神”,體現民生公司是“群的事業”,規定公司全體上下員工,在工作、外出、參加集體活動時,統一著民生製服並由公司給予服裝津貼。

④文化基金。公司每年提取盈利的5%作為文化基金補助費。這筆經費除用於補助中國西部科學院及社會辦學外,還用於培訓職工、購置圖書資料、職工俱樂部、職工子弟教育。

⑤醫藥津貼。在公司總部及分支機構,設有醫務室或簡易保健設施,免費為職工檢查身體,診治疾病,病情較重的可在特約醫院就醫,藥費九折優待;因公傷病,則醫藥費全由公司負擔。病假期間按不同情況,分別給予全薪、半薪及停薪處理。

⑥因公傷亡的補助及撫恤。《救助金條例》規定,職工因工傷殘“如能擔任其他工作,則改調其工作,不能再擔任任何職務者,給予終身殘廢救助金”。死亡救助分一次性撫恤及遺屬贍養兩種。一次性撫恤金為50~100元,遺屬生活費則按職工服務年限而定。此後作了較大的調整,撫恤金按照月工資的倍數發給,遺屬生活補助,則依工齡確定金額與享受年限……

⑦職工養老。職工年滿60歲不能繼續工作的,可以領取養老金,其金額因職務及服務年限而異,最低者可勉強維持一個人的生活費用。

⑧職工住宅。民生公司設有單身職工宿舍,並把它作為培養和體現“新的集團生活”和“民生精神”的場所。單身宿舍的房租、水電、夥食費用全部由公司開支。以後開始籌建部分職工家屬宿舍。

⑨職工儲蓄、保險。民生公司分別於1928年和1937年起,對職工實行強製性的儲蓄和人身保險,存款和保險金金額按工資比例遞增。儲蓄按月扣除,不得隨意取出。人身保險對月薪30元以下的職工,依工薪多少分別給予部分津貼。民生公司一麵在職工中實行強製保險,一麵在興華保險公司投資6.5萬元。這種儲蓄和保險的用意,一是集腋成裘擴大資本,二是藉以緩和勞資矛盾,三是推動“新的集團生活”,擴大社會影響。

⑩消費合作社和休假、乘船優待。1932年,公司成立消費合作社,購運米、煤等生活物資,一部分供給集體夥食團,一部分以低於市價售給職工家屬。後改為物產部,由職工自動認股,成為公司一個附屬商業貿易機構,但仍向職工供應一些低於市價的日常用品。

民生公司實行各種休假製度,對事假、婚喪假、災假、產假、病假不超過規定假期的,工資照發。此外,職工每年可享受12天的特別休假,假期不扣工資。在上述給假範圍內回家往返及集體參觀遊覽等,可免費乘公司的輪船,家屬半價優待。

民生公司積極革新企業管理,在當時航業界具有開拓性的新意,是近代航業經營方式從封建買辦製度束縛下,向資本主義現代化轉化的啟蒙,不僅給民生公司的發展帶來了較好的實際效果,而且對促進當時的航業界的共同進步,也具有較大的影響。

重返官場,腳踩兩隻船:借軍閥的武裝消滅匪患,借權勢造福於民眾

夕陽將最後一抹餘暉灑在木格窗欞上。盧作孚又在撰寫一篇文章(他似乎有寫不盡的文章)。他感到什麼東西碰了一下腳背,低頭一看,見是隻老鼠,便不動聲色,從桌上拿起一本書,狠狠地砸下。老鼠當即一命嗚乎。這時,從前殿風風火火闖進一個人來。

是民生輪船經理陶建中。

陶建中怒氣衝衝,將手中的一隻幹癟口袋往桌上一扔。

“一分不剩,這幫可惡的土匪!”陶建中恨恨地道,“總有一天,我非得扒了他們的皮不可。”

民生輪又遭土匪打劫了,這已經是第3次。

“算了,生氣也沒用。你累了一天,先回去休息吧!”盧作孚安慰道。

陶建中走後,盧作孚陷入了沉思。

合川是川北地區南下重慶的必經之路,渝合之間又隔著華瑩山餘脈,重山疊蟑,人煙稀少,是大股匪徒出沒的地方,陸上交通不便,唯有水路暢通。因而,合川至重慶的水路,是一條黃金之路,也是一條生命之路。由於匪患猖獗,這條路又是一條充滿危險和賭注之路。

暮色開始降臨,殿內已是一片黑暗。盧作孚摸黑找到電燈開關,打開燈,室內頓時亮堂起來。

四川處在軍閥割據的防區製時代。防區之間關卡林立。商貨過境,逢關納稅,遇卡抽捐;航行經過兩小時以上防區的船隻,如不多方打點應付,便要受到百般刁難;加之土匪肆虐,安全毫無保障。民生輪憑盧作孚的名望,一直航行暢達,但也有一些惡貫滿盈的土匪不吃這一套,見機行事,搶劫輪船商貨。民生輪前兩次被劫,損失甚重。損失了錢款盧作孚雖心痛,但畢竟是小事,旅客的安全卻是大事。安全無保障,誰還敢坐你的船!

在合渝航線上,上遊合川是川軍28軍師長陳書農的防區,下遊重慶是21軍軍長劉湘的防區,而渝合之間的北碚,則是兩個防區的交界處。盧作孚深知,民生公司的輪船要安全通過這一航線,一是要肅清土匪,二是要打通軍閥的關節。

民生公司剛成立時,盧作孚就意識到公司的經營將會日益擴大,維係和拉攏軍政要人的關係,愈益成為盧作孚社交活動中的一個重要策略。他忍氣吞聲,運用招待、送禮、社交等手段,極力維護著民生公司的利益。

鄭東琴,這位在合川數地任過知縣的一方“諸侯”,可謂合川地方勢力的代表。別看他已退出官場,但其影響卻決不在此時的權貴之下,加之他那極其清傲的品性,就連防區內的大小軍閥也要讓他三分。民生公司初創,盧作孚即把鄭東琴請出了山,加盟民生公司,並擔任董事長要職。盧作孚正是通過鄭東琴等合川地方勢力,爭取到了陳書農的支持,使民生公司的輪船在川江上遊暢通無阻。為疏通下遊航線,盧作孚結交了川省政界中的何北衡、陳學池等人,和劉湘拉上了關係,終於促成了兩個防區在北碚的諒解,使民生公司的輪船在川江上暢通無阻。

眼下,軍閥們的關節都打通了,匪患又如何對付呢?

鄭東琴退出官場,是為逃避官場黑白是非而歸隱,“春遊芳草地,夏賞綠荷池。秋飲黃花酒,冬吟白雪濤。”但自從他加盟民生公司後,這種心情亦不複存在。

民生公司輪船3次遭劫,已成為盧作孚的心病。匪患不除,安能使航線暢達?那麼,如何對付土匪呢?憑民生公司赤手空拳,顯然不行。憑軍閥圍剿?不僅土匪越剿越多,而且捐稅越加越重。看來,隻好“借力”了。

合川至重慶航線上,有個三峽,此稱嘉陵江三峽,與長江三峽不是一回事。這三峽是合渝之間的三個峽穀——瀝鼻峽、溫塘峽、觀音峽——周圍一帶地區的總稱。此地貫連4縣:合川、壁山、巴縣、江北,轄39鄉鎮。峽區內群峰連綿、絕壁陡生,陸地無路可尋,全靠嘉陵江與外界連接。

民國初,由於川軍割據,戰火紛飛不絕,兵痞盜匪乘機而起,隱於峽中,殺人越貨,導致川江商旅劫難無計。1918年,當地各界名士,苦於匪患,為安定地方,初組建一峽防營,剿滅土匪,後不見成效,又於1923年,由4縣鄉紳民眾共議改組峽防營為峽防團務局;次年開始抽起過往船捐,充作經費,以禦匪患,維持治安。峽防局設在嘉陵江畔的北碚鄉。

峽防團務局成立後,幾度圍剿匪患,收效甚微,民怨沸騰。鄭東琴和盧作孚深知,峽防局缺一個腳踏實地的領導者。

在鄭東琴、何北衡等各界地方知名人士的倡議下,成立了合川、巴縣、江北、壁山4縣聯防的峽防局,並極力推薦盧作孚出任峽防局局長。

一個融融春日,盧作孚帶著四弟盧子英走馬上任了。

盧子英到廣州黃埔軍校後,入第4期學習,因水土不服,染上了瘧疾,被迫回到了合川。

4縣39鄉鎮聯防的峽防局仍設在北碚。

盧作孚這次重返官場,迫不得已。4縣紳民一致舉薦,主要是因了他《兩市村之建設》一文中所表現出的才幹和新思維——那是嘉陵江三峽千萬民眾沉澱多年的夢想。對盧作孚來說也是天賜良機,可以嘉陵江三峽作為基地,進行他的現代集團生活的第二個試驗,推行他的鄉村運動理想。他稱這個試驗“不隻是鄉村教育方麵,如何去改善或推進這鄉村的教育事業;也不隻是在救濟方麵,如何去救濟這鄉村裏的貧困或災變”;而是“要趕快將這個鄉村現代化起來,以供中國小至鄉村,大至國家的經營參考”。

正是懷著這種強烈的願望,盧作孚再度步入官場。民生公司的工作他一一交待完畢,之後,乘一葉扁舟,來到北碚。

北碚座落在嘉陵江邊,依山傍水,風景秀麗如畫,青山綠水間,群群蜂蝶翩翩起舞。盧作孚無心觀賞春日美景,和四弟向峽防局走去。

這是一座典型的20年代四川臨江鄉村。它背靠陡峭的山麓,乘山坡走勢而建起一排排灰色的瓦房、茅屋,俯瞰著嘉陵江。中午時分,盧作孚和盧子英站在街口,他們的麵前是兩人來高的木柵,海碗粗的硬白檀樹段木讓人望而卻步。透過縫隙向街裏一望,幾乎每個路口都有。

這時,木柵內走過來一位老者,將他倆上下打量一番,確認不是壞人,問道;

“你們倆有何貴幹?”

“我們是來這裏工作的。我叫盧作孚,這是我的弟弟盧子英。”

“盧作孚?這名字好耳熟。”

老者開了門。

“這是幹什麼?大白天怎麼還用木柵擋著?”

老者歎息道:“先生不知,這地方土匪出沒無常,擾得百姓不得安寧。這木柵是專門防匪壘設的。”

原來如此。盧作孚心想:匪患猖獗由此可見一斑了。

“大叔,你知道峽防局在哪裏嗎?”

“峽防局?知道,知道。過了三道木柵壘就是,有塊牌子。你揀直走。”

老者邊說邊回去閂上了木柵。

盧作孚沿著青石板鋪就的街道,走了約摸20分鍾的光景。他一直在左顧右盼,仔細地巡視著這條一眼望見頭的街道,以及兩旁參差不齊的門樓、屋簷、牌匾。街道兩旁流著黑乎乎的髒水,散發著一股股黴臭味。一群蓬頭垢麵的孩子,好奇地打量著這兩個陌生人。

峽防局設在一處破廟裏。廟前掛了塊牌子,一名士兵拄著槍,站在門口。

士兵一見來了兩個陌生人,將槍一抬:“幹啥子的?”

盧子英上前答道:“找熊明甫副局長。”

士兵滿腹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兩位穿戴普普通通的人:“熊局長沒空。”剛說完,又覺後悔,人家一開口就找熊副局長,口氣蠻大的,怕是有來頭的吧?於是,又換了口氣:“找局長有事嗎?”

“麻煩你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有個姓盧的想見見他。”

姓盧的?士兵沒吭氣。

盧子英可沉不住氣了,吼道:“你馬上給我進去通報,新任峽防局局長盧作孚上任來了。”

士兵一聽傻了,想不到這新任的局長不請自來,連聲道:“是,盧局長。”

又是一個難熬的春夜。盧作孚仰躺在硬木板床上,久久不能入眠。上任一周了,這裏的一切比原先想象的要糟很多,尤其是匪患,已經到了相當嚴重的地步。“三峽兩岸大山連綿、森林茂密,土匪隱藏其中,集散靈活。”有資料記載:

“自清代鹽梟張大同在此落草占山為王以來,就開創了匪患的曆史。百餘年間,土匪就像田中的雜草,割了又生。土匪打家劫舍,殺人越貨,難以計數,僅各股土匪為爭地盤就火並400餘次。著名的匪首先後就有唐大鼻子、鐵匠老橫、磁器羅漢、三眼童兒、陳大娃子等。……百姓無計,逃荒他處;地主富豪修築碉堡,購置武器,豢養家丁,有的與土匪通氣結好,使百姓匪上加匪。事情有時荒唐到了如此地步:荷槍實彈、鎧甲鮮明的官軍過境,竟要與土匪有關係的團防護送!民國建立以來,官府對土匪一是剿滅,二是招安。華瑩山頂有個廟叫寶鼎廟,是土匪的老窩,四川軍閥對其招安,一夜之間封為軍官,人們譏諷他們是‘寶鼎軍官學校’畢業的。其中匪首唐大鼻子被封為川軍2師5營營長,帶著人馬駐守北碚。他公開宣稱,在他的防區內他要保民,不出搶案,交換條件就是地方按月給他納‘保險金’。結果,他不搶此地,就去搶彼地,冒犯了另一股土匪,互相殘殺,唐大鼻子被人亂槍打死。這樣一來,官匪難分,土匪日多,波及麵日大,不管是富室,還是窮家,都實在受不了這種折騰……峽防局成立後,以防範為主,雖然也剿了幾次匪,但收效不大……”

如果不從根上清除匪患,隻一味地圍剿,土匪勢必像割野草一樣,割完一茬又長出新的一茬來。盧作孚尋思道:必須進行人的訓練,從提高鄉村人的整體素質著手。

主意已定,盧作孚吹滅油燈,才發覺天已黎明。

一夜之間,北碚大街小巷貼滿了紅紅綠綠的標語:

“打破苟安的現局,創造理想的社會。”

“造公眾福,急公眾難。”

……

盧作孚深知,要建設,要創造,必須有一個安定的環境和有秩序的社會。他一麵整頓峽防局,訓練士兵,一麵對民眾進行宣傳教育,發動群眾參加肅匪鬥爭。

他大聲疾呼;

“社會不安寧,絕沒有安寧的個人或家庭。”

“要使地方安寧,必須使匪不安寧。”

他多次召開民眾大會,號召整個社會都武裝起來,消滅匪患:

“團防是被匪徒搶劫、逼迫得無地偷安了,才辦起來的。我們要想身家性命得到安全,社會有秩序,不是仗恃有團,而是仗恃無匪……必須使大家行動起來,不說使民眾武力化,也應使武力民眾化!”

一場全民肅匪運動序幕拉開了。

熊明甫這位副局長萬萬沒想到,一介書生意氣的盧作孚剛來北碚不多日,就在猶如一團死水的北碚,突然投入一塊巨石,激起衝天巨浪。

熊明甫服了這位新來的局長:“多少年的隱患,你一來就沒了,我徹底服了。”

“這才是一個開頭啊!”盧作孚道,“要肅清土匪,一要寓兵於民,二要化匪為民。孫子說;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攻心為上,殺戮宜少,以匪治匪,鼓勵自新。還得稽查奸究,就必須認真調查和登記戶口;要防止流氓的產生,以杜絕匪源,必須禁絕賭場、煙館。真正做到長期無匪,不產生新匪徒,還需從各方入手,來它個斬草除根!”

盧作孚抬起手猛地往下一劈:“這就是我的鄉村建設理想。”

盧作孚為北碚的鄉村建設營構著一個“現代中國的縮影”。他在《鄉村建設》中寫道;

“建設的意義是說:今天以前沒有舉辦的事情,把它舉辦起來。這是好多鄉村朋友不很明白的,因為他們驟然見著今天以前沒有舉辦過的事情,他們不會明白這事情的意義。……鄉村的朋友不但不懂得建設事業,而且不願有,深怕有建設的事業;不但是無知識的人們是這樣,尤其是那些在鄉村的地位很高,名望很好,權力很大的人是這樣。因為他們另有經營的事業,是他們向來把持著經營的。

“第一便是賭博,賭博愈多愈大便愈有希望。第二便是店子,唱戲,酬客,一年大鬧一兩個月,是他們的麵子。你要在場上去辦一樁什麼建設事業,絕對找不出一文錢來。他們卻是每天可以有上千塊錢以上的輸贏,每年有上萬塊錢以上的戲錢、席錢的開支……

“我們要提倡的事業意義卻不同,在消極方麵是要減輕人民的苦痛,在積極方麵是要增進人民的幸福。怎樣減輕苦痛呢?是要他們少些騷擾,少些病痛,少些天災,少些強力的壓迫,少些不應該有的負擔。怎麼樣增進幸福呢?是要他們多些收獲,多些壽數,多些知識和能力,多些需要的供給,多些娛樂的機會。”

盧作孚深刻地認識了中國社會的背景,更認準認清了北碚的真麵目。他將北碚匪患的症結歸於鄉村建設不力。

每每盜匪問題是起於鄉村,不起於城市,在曆史上隻聽說盜匪滿山,

不容易遇著盜匪滿城。盜匪一起,發生了鄉村的治安問題,鄉村地位之重

要,就此更可證明。鄉村人民不能自治,不肯過問利害切身的鄉村問題,

便完全讓土豪劣紳專橫;自然,他們更不肯過問眼前以外的地方乃至國家

的政治問題,便完全讓軍閥專橫。一個鄉村問題放大起來,便是國家的問

題。鄉村地位之重要,就此愈可證明了。

盧作孚不改教育救國初衷,認為“鄉村第一重要的建設事業是教育”,其後是經濟、交通。治安、衛生、自治等方麵的建設。

楊繼仁和唐文光先生評價道:“縱觀盧作孚一生,他以畢生精力做了三件大事,即教育、鄉村建設、實業(主要是航運),這三件大事緊密相連,互相影響,都具有重大意義,構成了盧作孚生命的三部曲。”

1927年夏天,對於劉湘來說,再也沒有什麼好的消息令他慰藉的了。盧作孚在北碚推行的鄉村運動,很快就傳遍了全川。這對於偏僻、保守、落後的四川來說,無異於一部新的神話的誕生。誰不知道北碚是個四不管、匪患猖獗、民不聊生的窮山惡水之地。僅僅因了一個盧作孚,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是不是一部“盧作孚神話”。

劉湘派秘書去看看。秘書很快就回來了。他的秘書一五一十地向他彙報說——

街道很寬,也很清淨。匪患基本上肅清。見不到煙館、賭場、妓院。民眾精神振作。每個方麵看起來都井井有條。

“他靠什麼將北碚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建設成這模樣?”劉湘不解。

“靠人。盧作孚認為人是第一位的,也就是鄉村建設的第一需要,需要一群立誌改革和獻身建設事業的人。盧作孚先生的理論是:現代是由現代的物質建設和社會組織形成的,而現代的物質建設和社會組織又都是由人們協力經營起來的,人都是訓練起來的。他對於人的訓練提出了三個要求:第一是要他們的頭腦有現代整個世界那樣大,能在非常明瞭世界的狀態下決定自己的辦法;第二是要他們的問題至少有中國那樣大;第三是要他們在可能的範圍內創造一個現代的物質建設和社會組織。關於人的訓練問題,他曾專門在《大公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

秘書伸手在公文包裏掏出一張報紙,遞給劉湘。“這是盧作孚先生結合自己在北碚的工作經驗寫的,我帶回來一張,你看。”

劉湘接過報紙,一行醒目的大字豎幅標題躍入眼簾:

《中國的根本問題是人的訓練》。

他不由輕聲念出聲來:

“……為解決鄉村建設所需人才,須采取兩個途徑,即‘大才過找,小才過考’。根據事業的需要……”

盧作孚對人才之重視無與倫比。如同他曾經兩度為官辦教育一樣,四處搜集人才。他每到一地,人才就彙聚一堆。在北碚也是如此。他尋求的人才中,有擅長民眾教育的,也有會園林藝術的;有教育專家,也有金融裏手;有懂經營管理的,也有會科研技術的,應有盡有。這些人才,來自五湖四海,大多是慕名而來,還有一部分是為尋求中國出路而來的有誌之士。其中包括外國人才:法國人傅德利(昆蟲學者)、丹麥人宋而慈(鐵路工程師)、留學國外的唐瑞五(工程師)等等。

劉湘怎麼也不明白,盧作孚在經費緊張,困難重重的情況下,竟然能夠把形形色色的人都召集到一起。

“盧作孚在北碚搞了個訓練基地,設在公共體育場東端的一座一進三大間的草房內。兩邊各寫著一丈見方的五個大字:“忠實地做事、誠懇地對人。”

秘書把自己的所見所聞一點不漏地彙報給劉湘:

“訓練的內容,首先是紀律,還有政治知識、思想品德和業務知識。並且要經受社會服務的實習,都要經曆險阻,吃盡苦頭,目的在於養成他們的堅強意誌、健康的體格、良好的工作作風和生活作風……”

劉湘聽完秘書彙報,連聲稱讚道:“難得的人才!棟梁之材!”

正當劉湘對盧作孚讚不絕口的時候,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全北碚的老百姓異口同聲地罵起這個不嗜煙酒、衣著樸素、和藹可親的峽防局長來。

“你們峽防局的人打了菩薩,不怕上天報應嗎?你們這些遭雷劈的!”

這還是比較溫柔的罵法。

有的人竟指名道姓地罵。

老頭老太太更是如喪考妣,捶胸跺足,呼天喚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又哭又叫。

原來,盧作孚要辦學校、公共圖書館、醫院和公用設施,苦於沒經費,無錢蓋房子。北碚老百姓很窮,他不忍心攤派;辦實業一時半晌又不能奏效。思考再三,決定因地製宜,就地取材,動員峽防局和學生隊一口氣將北碚的8座廟宇神像砸了個精光,準備用來做公共設施用房。

他說:“北碚才800多戶人家,3000多人口,卻修了8座大廟,老百姓連房子都沒住,卻讓這位泥巴石灰像占著這麼好的地方。現在,讓我把它們請出去!”

沒想到,千百年來根深蒂固盤踞在老百姓頭腦中的迷信、愚昧、保守等封建思想一齊向他開火了。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聞訊後,跌跌撞撞地衝到峽防局門口,指著盧作孚的鼻子:“老天會報應你,叫你不得好死!”

盧作孚笑了笑,沒事人一般。

峽防局的士兵氣憤地說:“盧局長,你可是我們這裏的父母官,怎麼說也是官府,哪能讓人隨便罵。我們抓他幾個,煞煞他們的威風!”

盧作孚搖搖頭:“不能怨他們,應該怨幾千年的封建思想。”

熊明甫副局長感到事情嚴重:“要不要開個民眾大會?”

大會在公共體育場舉行。

盧作孚不氣不惱,以理服人。

“廟裏的菩薩是什麼?隻不過是泥巴和草塑的,人想怎樣塑它就怎樣塑它,假若屋頂漏雨,淋在它身上,還不是照樣啼哩嘩啦垮坍下來,有什麼可怕!可怕的不是廟裏的菩薩,是我們心中的菩薩。它在我們心裏壓了那麼久,幾百年,幾千年!必須打倒它!不打倒它,就不能建設美滿的三峽!”

會後,峽防局張貼布告,規定:“凡測字算命、觀亡相麵、跳神圓光諸色人等,亟應一體革除。”布告內容還有質問:

“如謂巫覡可通鬼神解災者,星命可以知吉凶,應有災皆解,何以到處還有病死、窮困無告之人?”

自此布告一經貼出,即派士兵巡邏,宣告,對職業迷信者,一經查獲,定即分別處辦不貸。

中國西部科學院建起來了。

醫院建起來了。

學校建起來了。

……

北碚的老百姓等了又等,蒼天沒有報應。倒是盧作孚創建的事業給北碚人民群眾帶來了安寧和幸福!

深秋的一個清晨,盧作孚推開窗,一陣嘹亮的歌聲從山崗上傳來:

爭先複爭先,

爭上山之巔。

上有金壁之雲天,

下有錦繡之田園,

中有五千餘年神明華胄之少年。

嗟我少年不發憤,

何以慰此美麗之山川?

嗟我少年不發憤,

河以慰此錦繡之田園?

嗟我少年不發憤,

何以慰我創業之先賢!

盧作孚舒心地笑了。這是他請周孝懷先生為少年義勇隊所作的隊歌《爭先少年》。

盧作孚在北碚建起了學生隊、少年義勇軍、警察隊,共培養了500多人,為北碚的發展造就了一大批人才。

盧作孚開了門,開始了每日的跑步鍛煉。他的腳步從來就沒停止過,他的思維也總在運動之中。

繞過北碚博物館,再繞過禹王宮變成的織布廠,他突然轉向了街道——陰溝代替了陽溝,街道平整而清潔。人們紛紛向他揮手致意、問候。

“盧先生早!”

“盧局長早!”

盧作孚忽然想起剛建街道時的情景。他要求街道兩側拆除伸出的屋簷,遭到許多人的反對和詛罵:

“自有北碚場,便是這個樣的街道,至少也有幾百上千年,大家走得好好的,你偏偏一來就見不得,走不得了!”

想到這裏,盧作孚笑了。出得街口,盧作孚上了一座小山。樹葉沙沙作響響,滿山紅葉如染。

秋天到了。

三艘輪船,兩條航線。盧作孚水陸並進……

1928年春天快要過去的時候,盧作孚在兩岸疊翠的嘉陵江邊望見了他的第2隻輪船——新民號,正破浪向他駛來。這是一隻載重僅34噸、吃水更淺的小船,能適合川江上遊各個季節水位。這隻船後來改名“民用號”。

這段時間裏,盧作孚一直身兼兩職:峽防局長兼民生公司總經理。兩邊的工作均處在初創時期,困難重重,他不得不兩頭奔波。

民用號輪船解決了川江枯水季節的客運難題,保證了合川至重慶之間的四季客運,了卻了盧作孚造福於民眾的心願。

就在這時,盧作孚又意外地獲得了第3隻船。這第3隻船載重125噸,是南充的一位名叫譚謙祿的商人在上海訂造的,取名“順慶”。順慶輪竣工後,剛開到重慶,即被重慶駐軍範紹增師長扣留。譚謙祿四處托人求情屢次交涉無效,最後找到曾在南充任過知縣的鄭東琴。經鄭東琴說合,譚謙祿才將船領了回來。

譚謙祿原本是個商人,不懂航業。經此波折,方知隔行如隔山,於是要求與民生公司合作,成立一個“長江輪船公司”,將“順慶”改名“長江”,委托民生公司代管,專門行駛重慶到涪陵之間的航線。這隻船後來被民生公司收購,易名“民望”。

重慶到涪陵和重慶到合川的兩條航線,被航運界稱為“黃金水道”。在這兩餘航線上,貨多客多,加上盧作孚的地位和名望,匪患的肅除,往來客貨安全可靠,因此,旅客一般都願乘民生公司的船。

民生公司的3隻輪船,每天在這兩條航線上奔波,但仍難以滿足客貨運輸的需要。盧作孚一直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兩條航線上每天都應該有對開的船,但必須有4條船才能對開。眼下隻有3隻,資金吃緊,不能訂造,如何是好呢?

在察遍川江水情之後,盧作孚獲取了川江水係的重要資料,並將這兩條航線親自動手繪製了草圖。他對江水的流速和輪船的時速作了比較,不禁恍然大悟——川江航運史上的奇跡誕生了——3隻輪船,兩條航線。他的理論是:

合川→重慶→涪陵均係下水,

涪陵→重慶及重慶→合川均係上水,

按江水的流速和輪船的時速計算:

上水需一日,下水需半日。也就是說,兩條航線兩隻船上水各需一整日,而兩條航線下水隻需一隻船一整日。他設想:

第一隻船由合→渝→涪,需一日;

第二隻船由涪→渝,需一日;

第三隻船由渝→合,需一日。

如此循環往複,3隻船就能當作4隻船來用了。

試航順利。從此,合川、重慶、涪陵三座城市每天都有對開船了。

經過幾次反複試驗,3條輪船,行駛兩條航線,每天對開,準時到達,作為民生公司的輪船航線確定了下來。

盧作孚的創興彌補了民生公司輪船數量的先天不足,在川江航運業上傳為經營佳話。因為這時,各個航運公司的輪船極少定航線、定時定期航行,唯有民生公司一如既往地按部就班在川江上運行著,這本身就是民生公司的一次勝利。當一些人還在津津樂道地傳誦著盧作孚的經營天才時,盧作孚又開始籌謀另一個驚人之舉。

1928年夏,盧作孚瞄準了川江航運業的空白,計劃在重慶投資建設民生機器廠,主要用來修理船舶。當他的計劃剛剛透露出半爪一鱗時,遭到了部分股東的堅決反對。

反應最強烈的是一些小股東、他們認為盧作孚的這個計劃不符合實際,投資大,不適於本公司;認為民生公司眼下隻有3條船,不需修理;廠址、設備將花費大筆資金,民生公司能否承受得住……

盧作孚堅持自己的主見。他的理由是,川江上共有120多條船投入營運,因整個川江尚無一家可修理船舶的機器廠,輪船損壞均需拖到2500公裏之遙的上海去修理,費時、費力不說,還需昂貴的修理費用。民生公司的船眼下是不用修理,但將來呢?以後發展壯大了呢?不能平時不燒香,急時抱佛腳。

鄭東琴、陳伯遵等一批民生公司的“元老派”支持了他,使他得以按自己的構想去行動。

然而,建造一個機器廠談何容易!更何況合川電水廠擴建正在節骨眼上,而北碚的鄉村建設已全麵鋪開,兩邊都離不開他。

選定廠址,繪出民生機器廠草圖,落實資金後,他又回到了北碚。

盧作孚巡視完北碚的新興經濟事業實體後很高興。在北川鐵路公司,他約見了丹麥工程師宋而慈,還有副工程師唐瑞五,商議北川鐵路的一些收尾工程。

嘉陵江三峽有豐富的煤礦資源,沿江北縣西山文星場至大田坎一帶的地下,煤蘊藏量相當大,煤不僅距地表淺,而且煤層厚。先後誕生許多小煤窯,像星星般點綴在山間。由於交通阻塞,煤挖出來後,隻能憑靠人力肩扛手提,運到幾十裏以外的地方,或是嘉陵江邊出賣,大長日久,煤積壓得越來越多,以至山山嶺嶺都遍布著一支支挑煤大軍。盧作孚出任峽防局長後,首先認識到辦交通的迫切性,多次召集合川和江北兩縣與煤業有關人士,達成共識,籌組了一個北川鐵路公司,董事長由盧作孚自己擔任。當年秋天就開始了鐵路的測量,計劃在一年半的時間內建成北川鐵路。

僅僅一年時間,四川省的第一條鐵路在嘉陵江邊的崇山峻嶺中竣工了,它全長8.5公裏,屬那種小型火車運行的窄軌鐵路,正式通車開始運煤。接著壁山縣東山之下的澄江鎮的寶源煤礦公司也築堤建成一條小運河,用木船運煤,同時改用機械采煤。從而促進了煤礦生產的發展。

縱觀盧作孚在北碚所進行的鄉村建設,他所做的事情是那樣多,以至無法理出頭緒。盧作孚之子盧國紀寫道:

“我的父親還從1927年開始,在峽防局內部成立了一個工務股,專門對峽防局的士兵進行職業訓練,先後辦起了石印社、織布廠和架設鄉村電話線,目的是使士兵掌握職業技能,逐步過渡成為工人。其中鄉村電話線的架設是極富意義的。”

1928年,盧作孚親自組織了嘉陵江三峽地區的電話線架設工程。整個三峽地區的工人、學生、民眾、士兵都參加了這項浩大的工程。他們先是架設了北碚至重慶、北碚至合川的電話線,然後在三峽地區建成了電話線網絡。就連當時的重慶都未設立公共電話。

“在興辦經濟事業的同時,開始了大規模的積極的民眾教育運動,從改變舊的宗法關係。舊的道德和舊的思想,到開創新的集團生活,建立新的道德和新的思想,是一種極不容易辦到的事情。”

盧作孚在《四川嘉陵江三峽的鄉村運動》一文中稱:“在今天以前,鄉村的人們除了每年唱幾天戲以外,沒有人群集會的機會,除了賭博外,很少暇餘時間活動的機會;除了鄉村的人們相互往還外,沒有與都市或省外、國外的人們接觸的機會。因此他們沒有一切知識和一一切興趣。這樣死的鄉村如何運動到活起來呢?我們感覺到非常困難。”

於是,盧作孚決心用文化事業和公益事業把北碚“包圍”起來,造成一個新的社會環境,以此促使北碚民眾的思想和行動自然地產生變化。

他派一隊士兵和學生,擔任北碚的警察工作。任務是為民眾維持公共秩序,管理公共衛生,預防水火災害,在公共場所發生了問題時能有秩序地行動。

盧國紀寫道:“同時迅速創辦一個地方醫院,為遠近的人們治病,免費訂預防針;在江邊設立飲水消毒站,供應民眾的飲水;尤其是普遍送種牛痘到縱橫百裏的各鄉間,每季達到數萬人。此外還迅速創辦了一個圖書館,供給附近的人們到館裏讀書,遠處的人們到館裏借書;興建了一個公共運動場,集中了青年兒童在那裏活動,也集中了許多中年以上的人們在那裏欣賞那許多青年和兒童的活動;創辦了一個嘉陵江報館,每三天出版一張報紙,刊登現代的國防、交通、產業、文化各種消息和峽區建設事業的進展情況,在一切公共場所張貼,供人們閱讀。還利用嘉陵江上離北碚四公裏遠的溫塘峽中的溫泉寺有溫泉、森林自然之美,古刹、山川之勝,於1927年秋,開創了一個溫泉公園。我的父親親自為這個公園進行規劃,一草一木,一花一樹,一條小徑,一幢房屋,浴室,花園都作了精心的布置,並親率峽防局的職員、士兵百餘人前往開荒,整地,修池,種花,建築亭宇,使這個公園後來成了聞名中外的旅遊勝地。這樣,北碚人民的生活就被這些文化事業和社會公益事業整個包圍起來了,人們的思想和行動開始發生變化了。”

盧作孚的主要精力是放在民眾教育上。他在峽防局特設了一個民眾辦事處。這個處有幾十名青年,他們白天工作,晚上兼職擔負起民眾教育責任。共辦了10所民眾學校。後又改辦挨家挨戶教育,即輪流將教室搬到家家戶戶,讓每個家庭都能夠親身感受到集會的樂趣。

“除了這種教育形式之外,還辦了一些別開生麵的學校:如在船夫休息的囤船上,辦起了船夫學校。在力夫休息的茶社裏辦起了一個力夫學校;為了訓練婦女的職業技能,辦了一個婦女學校、在市場上,設置了三個報刊閱覽處。在各茶社、酒店裏,都張貼著各行各業的圖書和簡報。

“還設置了一個民眾向事處,幫助人解決疑難問題,寫信和寫契約;一個職業介紹所,一方麵幫助需要人工作的企業和人家找到所需要的人,一方麵幫助需要工作的人找到工作。這些業餘的民眾教育人員,與運動場、圖書館、動物園以及地方醫院密切結合,使每個地方凡有人進出的時候,都成為他們實施民眾教育的場合。尤其是民眾會場的活動,十分活躍。因為這裏不僅集中了市場上的人,還集中了四鄉的人。這裏的活動包括電影、幻燈。電影中有本地區的事業或人們活動的影片,有四川風光的影片;幻燈中有實物、圖書、照片、畫報;每星期有兩次演出——話劇或川劇,演員都是在各機關中工作的青年。尤其利用民眾會場各種活動的機會,作休幕或閉幕時的報告,其內容主要有新知識的傳播,國內重大時事以及生活常識,給予民眾以深刻的影響和巨大的幫助。此外,凡遇節假日,必開展大規模的民眾活動,如召開運動會,展覽會等等,其內容都富有教育意義。”

短短兩年,嘉陵江三峽地區在盧作孚的治理下,“開創出遠近聞名,人傑地靈,花團錦簇,盛極一時的局麵”。

劉湘問:誰能出任川江航業舵主?劉航琛答:非盧作孚莫屬

1928年冬季到來的時候,四川下了一場稀罕的大雪。巴山蜀水披上了一身銀裝,在冬日的太陽下分外刺眼、炫目。大雪覆蓋了一切,唯有川江仍在奔騰,不肯作片刻的棲止。

一個雪霽的早晨,盧作孚爬上了合川內瑞山頂的總神廟。這裏是合川最高的地方,可俯瞰合川全貌。民生公司的電水廠就建在這高高的山頂上的廟堂裏。

自1926年4月合川結束了點油燈的時代後,全城民眾紛紛要求安裝電燈。民生公司原來的發電機已不能滿足需要,於是,次年初盧作孚又派人到上海訂購了一台英國的蒸汽鍋爐和一台德國西門子的蒸汽機、一台100千瓦的交流發電機,同時還購買了自來水廠的設備。現在,合川電水供應基本上滿足了需求,盧作孚的現代化夢想一步一個腳印地向現實靠近。

寒風撩起盧作孚的衣襟。他一隻手叉著腰;一隻手習慣地摸了摸光頭。即便是在數九寒冬,盧作孚也不喜歡戴帽子。

他的目光從山頂向下滑行,最後泊在嘉陵江上。

他的事業似乎暫時告一段落。下一步將是什麼呢?沒人能猜透他。他是一個很難猜測的人。他的目光總是能看到別人所不能及的地方。

一年中,他很少與家人團聚。一邊是家,一邊是夢,他就在家與夢之間穿梭。

這年冬天,四川軍閥又開始了大混戰。盧作孚惦記著北碚的事業,又匆匆地趕回峽防局——盧作孚的桃花源。

春暖花開的時候,四川軍閥混戰的槍炮聲才平息。楊森、羅澤州、李家鈺、賴心輝、陳書農、郭汝棟等聯兵攻打劉湘均遭到失敗。劉湘坐鎮重慶,並以此為基地,控製川東,也控製住四川唯一出海孔道,形成了統一全川的雄厚實力。鑒於川江扼內外咽喉,管理好川江航運,有利於貨物流通,征收捐稅,以裕餉源,對於劉湘一統四川政局,鞏固實力地位有著重大關係。劉湘決心整治川江航業。

然而,此時外輪公司勢力膨脹,嚴重打擊華商輪船公司,導致華輪公司不斷改組或破產倒閉,嚴重地危害著轄區內的經濟秩序的安定。因此,劉湘希望成立一個航業的聯合組織,借以對抗外輪公司,並置川江航業於他的掌握之中。

他需要一個精明強幹的人來負責主持這份工作。劉湘冥思苦想也沒能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他實在想不出,隻好讓傳令兵去請他的高參——20軍財政處處長劉航琛。

這是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以深謀遠慮、擅長經營管理而聞名。劉航琛早年畢業於北京大學經濟係,1927年首次受到王陵基師長的賞識並重用,被任命為重慶銅元局事務所所長,因扭虧為盈而聲名遠播。劉湘忙從自己的下屬手裏挖了過來,承辦21軍財政。劉航琛上任後,一改軍閥強索硬派的封建掠奪,采取“加重稅捐、爭取鹽稅、整頓特稅”之方法,以求“苛而不擾”,廣收厚利,從財政上有力地支持了劉湘獨霸全川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