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幾度沉浮成大業(1 / 3)

上卷 幾度沉浮成大業

軍閥楊森對年輕的盧作孚說:“假若來生投世,我一定拜你為師!”

1925年初春的一天,一陣槍聲過後,擔任四川軍務督理兼攝民政大權的楊森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川軍中的一位朋友打來的。這位朋友告訴他,昨天夜裏,有人頂替了他的位置,消息十分可靠。楊森神情沮喪地放下電話不久,就接到讓他離任的通知——一名下級軍官很禮貌地對楊森說:“我奉命前來送督理大人回家。”

楊森在這名下級軍官和兩名衛兵的“陪同”下,步出省府那威嚴的大門,台階兩邊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一輛30年代初進口的黑色轎車停在門前。楊森不無留戀地看了省府那高大的建築一眼,上了車。黑色轎車很快從士兵們的眼中消失了。

次日上午,這輛黑色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成都少城公園門前的樹蔭下。車門開處,走出一個身穿黑綢暗花長衫的人來。這個人站在門口,背著手,目不轉睛地盯著大門左側掛著的一塊木牌,那上麵是一行行雲流水似的行書:成都通俗教育館。木牌上有的地方油漆開始脫落,還有幾處創痕。

“喲,這不是楊督理大人嗎?有失遠迎。該死!”眼尖的看門人一見是楊森,慌忙迎上前。

“還是叫我楊先生吧。”楊森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尷尬神色,問道:“盧先生在嗎?”

“在。在。我這就去稟報。”看門人樂不可支地說道。

“不用了。我們一起去見盧先生。”楊森連忙製止。

倆人一前一後進了大門,穿過一片空闊的場地,繞過一處假山,徑直向孤零零的三間小屋走去。

楊森被趕下台的當天,盧作孚正在應付市政公所人員對通俗教育館的帳目清查。當時還蒙在鼓裏的館長盧作孚,已明顯地感到這是一個危險信號。市政公所人員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地清查他的帳目,這說明他的後台——楊森的權力動搖了。在四川政界,無人不曉楊森對盧作孚的信賴和器重。楊森曾多次邀請盧作孚擔任四川省教育廳廳長一職。由於軍閥混戰,四川政局動蕩,盧作孚認為這一職務對實現自己的“教育救國”主張沒有實際意義。他此時更熱心民眾教育運動,進行創造新的集團生活的試驗。於是,他向楊森提出到成都創辦一個通俗教育館。盡管楊森對盧作孚不願任職感到失望,但還是積極地支持了他的建議。

盧作孚曾私下裏對人說,在四川沒有真正統一之前,他決不擔負任何省政工作,更不在內戰中為任何一個軍閥服務。戶作孚的這一想法,是有他的思想根源的。早年,盧作孚在成都辦《川報》時,因接受了“五,四運動”倡導的新思想、新文化,並在報上鼓吹革新思想而初露頭角。1921年,楊森任川軍師長兼署永寧道尹時,在瀘州推行“新政”,邀請盧作孚出任道尹公署教育科長。盧作孚從此步入官場,並開始同川省地方勢力和社會名流廣泛交往。他在瀘州同王德熙、惲代英、肖楚女推行新教育的試驗,遭到守舊派的猛烈抨擊,“幸楊森一力翼護”。但好景不長,軍閥混戰,楊森倒台退出瀘州,盧作孚的新教育試驗中途夭折。經這次挫折之後,盧作孚深知官場險惡,政局動蕩,決心暫時退出官場。他說:“我是不想做官,隻想為民眾作一點有益的事情。”1924年,楊森重新上台,就任伊始,他沒忘記盧作孚這位青年才子,再度邀請盧作孚出馬……

盧作孚創辦成都通俗教育館,是他的“新的集團生活”的一種試驗,是他的“教育救國”思想的一個組成部分,是他將理想付諸實際行動的具體表現。對市政公所的突然襲擊清查,他沒有感到驚奇。

當楊森一腳跨進盧作孚的辦公室兼書房時,這位通俗教育館的創始人正坐在寫字台前,寫一篇文章。他神情貫注,奮筆疾書。這是一個不大的房間,很簡陋,擺設寥寥無幾,但很是潔淨。盧作孚是位看上去很精明強幹的青年人,中等個子,卻剃著光頭,輪廓分明的臉上因一雙銳利的眼睛愈發提神。

盧作孚對這位稀客的到來顯然沒有什麼心理準備。他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大步繞過書桌。

“稀客。督理大駕光臨寒窗,不知有何見教?請坐。”盧作孚笑著說。

“快莫叫我督理囉!”楊森說,“從昨天開始我已是一平民百姓了。”

盧作孚吃驚地道:“這是真的?”

“我什麼時候對你老兄說過假話!”

“我說難怪昨天市政公所的人突然要清查我的帳目,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盧作孚恍然大悟地說。

他們談了一個多小時,盧作孚回憶了在川南的新教育試驗,又講到目前的成都通俗教育館的發展狀況。他不無憂慮但又是充滿了熱情和信心地描述了“教育救國”的前景,還有極富創造性的“新的集團生活”。

楊森沒有插言,一直靜靜地聽著。他一生中難得長時間聽別人講,更多的時間是自己講話,由別人來聽。他似乎被盧作孚所描述的那個烏托邦吸引住了。望著眼前這個隻有32歲的年輕人,楊森抑鬱的心裏得到了片刻的慰藉。

“我們覺得複興中國隻有這一條道路,隻有運用中國人比世界上任何文明民族更能抑製自己、犧牲自己,以為集團的精神,建設現代的集團生活,以完成現代的物質文明和社會組織的一個國家,才可以屹立於世界上。”盧作孚滔滔不絕地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你如果不滿意這世界的趨勢,你還可以改善它。我們要救整個世界20萬萬人口陷於困難之境的生活,整個不安的國際局麵,豈止於救中國之亡!”

楊森完全被盧作孚的話迷住了。直到盧作孚講完,他才接過話題:“我完全讚同老兄的觀點,但是,一個四川都安定不了,又何談國際局麵之安定呢?這是否是一種東方的空想社會主義?”在四川軍閥中,楊森算得上是個思想較為進步的開明之士。

“恕我直言,老兄實乃民族和國家棟梁之才。隻可惜,時局不穩,人心浮動,誰會有心思憂國憂民?唯老兄也。”楊森感慨萬端,“幾十年中,我的足跡踏遍‘天府之地’,唯盧兄才字、思維、遠見卓識、實幹精神令我仰慕不已。拚了這殘年風燭,我也要力舉盧兄,為你鼓與呼嗬!”

楊森臨別之時,誠懇地對盧作孚說:“假若來生投世,我一定拜老兄你為恩師!”

楊森是一個參加過護國運動的軍人,深受蔡鍔嘉獎的部下。在靖國之役中,楊森擊敗川督劉存厚,攻占了川南的瀘州,1918年被任命為瀘州清鄉司令,負責剿匪。1920年他宣布脫離滇軍,出任川軍第2師第1混成旅旅長,同年7月升任第9師師長。後在反攻成都、重慶的混戰中,他擔任第2軍前線總指揮,並占據成都。年底,北平政府任命楊森為滬永鎮守使。

1922年夏,新上任的川軍第一軍賴心輝部占領瀘州,楊森倒台。盧作孚的教育科長被免職。同年秋末,川軍第1軍和第2軍激戰。楊森幾經輾轉,投靠吳佩孚,1923年乘四川內亂混戰之機,率部返川,年底攻入重慶,次年初陷成都。1924年5月25日,經吳佩孚保薦,楊森出任四川軍務督理兼攝民政。

因此,盧作孚能受到楊森如此賞識,必有他的不凡之處。

隨著楊森的倒台,盧作孚的“教育救國”試驗也隨之中斷。盧作孚兩度初試身手,“每每隨軍事上的成敗”而相與“沉浮”。盡管他感歎“紛亂的政治不可依”,但是在他以後的歲月活動中,仍未逃脫政治的漩渦,而是更加適應了政治上的變化。

盧作孚揉合洋務運動以來資產階級改良主義以及西方19世紀早期空想社會主義思想,最終融“教育救國”和“實業救國”為一體,把物質建設和社會組織的“現代化”聯係起來,提出他的“新的集團生活”和“現代化”的設想。後來創辦民生公司,就是他這個設想的試驗。

在盧作孚一生的足跡裏,曾經有一行筆直而又堅實的腳印。突然,在這行腳印邊上,又出現了一行新的腳印,平行地向前,直到隱沒在一片灌木叢中。一個人的成功並不是偶然的。讓我們回到腳印開始的地方。

盧麻布賣完布回家時,八歲的兒子突然變成了小啞巴

1893年4月14日,農曆二月二十八日,合川縣北門外楊柳街曾家祠堂內,潮濕、狹窄的一間破舊的屋子裏,圍了一大堆女人。女人們七嘴八舌地嚷道:

“出來了,出來了。”

“再使點勁!”

話音剛落,小屋內傳來一陣嬰兒咿呀咿呀的啼哭。

“恭喜你呀,麻布,你媳婦又給你生了個大胖小子。你真是有福氣呀。”半老徐娘的接生婆滿麵春風地對蹲在門檻上的一個男子說。

男子欣喜若狂,從地上彈起,衝進裏屋。他的身後,傳來接生婆的喊聲:

“別忘了請我喝滿月酒!”

“別忘了給孩子取個好聽的名字!”另一個女人笑吟吟地囑咐道。

孔子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可見一個人的名字對其一生何等重要。窮人家雖窮,還不至於窮到孩子的名字也取不起的地步。窮人家的孩子出世的頭等大事即是給孩子取名。因此,給初生的孩子取名,不次於結婚嫁女,儀式分外隆重。

附近最有學問的老先生請來了。

精精瘦瘦的老先生正襟危坐,眯著眼,手捋八字胡,沉吟半晌。當老先生雙眼從老花鏡後再度睜開時,將長辮子往身後一甩,慢條斯理地開了金口:

“他哥哥叫麼子名字呀?”

“誌林,盧誌林。還是……”

“嗯,好,好。這名不錯!誌在……”老先生健忘得快,記起也快。他忽然憶起“盧誌林”這名字不也是自己給取的嗎!哪有自己吹噓自己取名好的,豈有此理!於是,老先生話鋒一轉:

“叫作孚吧,盧作孚。做一個為人所信服,深孚眾望之人——如何哇?”

“好,好。老先生您請入席。不過,還想給孩子討個小名,勞先生費心。”

“小名就叫‘魁先’吧!”老先生不容置疑地說:“大名盧作孚,小名魁先。”給孩子取完名字後,老先生臉上不免露出幾分得意神情。

鬥大的字不識一個的盧麻布不知這“魁先”二字何意,小個問道:

“不知這兩個字怎麼寫?請老先生指教。”

“魁,為首者,北鬥七星之第一也。先,也就是先後之‘先’。”

盧麻布似懂非懂,連連點頭稱好。至於“魁先”二字怎麼寫,還是不知道。

我國很多地方,未成年的孩子稱小名(乳名),稱大名(學名)隻在學校裏才能聽到。

盧作孚的幼、少年時代,大人小孩都叫他“魁先”。

盧麻布賣完布回家,前腳還沒邁進門檻,就聽到屋裏傳來妻子的慟哭聲。

“魁先,魁先,我的兒呀!是娘害了你呀……娘該死,娘該死呀,嗚——”

盧麻布一驚,扔下肩上的擔子,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屋。

“怎麼,怎麼了?魁先怎麼了?”

妻子緊緊地抱著二兒子魁先,眼睛已哭得紅腫。

盧麻布一把從妻子懷裏抱過兒子:“魁先,你怎麼了?快告訴爹。爹回來了,你不認識爹了嗎?”

兒子魁先滿麵病容,一雙無神的大眼直勾勾地望著父親。

“娃呀,你說呀!你怎麼不說話呀!”

“是我害了娃呀!”母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你走後娃就病了,沒錢去抓藥,我就在道邊采了些草藥,回家熬了給娃喝。娃倒是救活了,沒想到卻不能說話,成了啞巴,嗚——”

“你——”盧麻布猛地掄起一隻拳頭——那拳頭在空中突然停住了——一隻小手輕輕地搭在了父親的臂上。

那小手似乎在哀求,在訴說。

“爹,你不能怨娘!”大兒了誌林在一旁說,“不是娘,弟早死了咧!”

“不怨你娘,爹誰也不怨,怨命。爹的命苦哇!”

當家的男人一哭,全家人複又哭成一團。

夜已很深了,聞訊前來的四鄰八舍鄉鄰早已陸續散去。淚水、安慰和同情畢竟不能化解殘酷的現實。

一個天真、活潑、懂事的8歲的孩子,突然間變成了一個不能說話的小啞巴。盧麻布無法接受這種命運的打擊。

往事又一幕幕地浮現在他眼前。

盧麻布本名叫盧茂林,少年時,他因不堪忍受地主家少爺的侮辱,將地主家的少爺痛打一頓後逃到了距家鄉肖家場幾十裏的合川縣城。他先是流落街頭,後被一裁縫店老板看中,做了夥計,這才安下身來,度過了幾年時光。

榮昌和隆昌兩縣盛產麻布,在四川是很有名的。俗語說:靠山吃山。盛產麻布,必多麻布商人。毗鄰榮、隆兩縣的合川卻沒麻布可產,這對於精明的麻布商人來說是一個好市場,最大的好處之一就是近便。

川境多山,交通運輸多有不便,貨物全靠手端肩扛。漸漸地有一些窮苦人幹上了挑麻布的營生。盧茂林即是這挑夫大軍中的一員。他辭去裁縫店的活,起早貪黑挑麻布回合川賣,雖然力氣活非常之辛苦,但能多掙幾個小錢,以便贍養父母,成家立業。他先是給麻布商人當雇工,天長日久,省吃儉用積攢了一點錢,便開始自買、自挑、自賣,做起麻布小販來。由於盧茂林人“誠實、忠厚、公道,又肯幫助人,合川縣城裏的居民都喜歡買他的麻布,親熱地稱呼他‘盧麻布’,漸漸地在全縣出了名。”

盧茂林一生養下五男一女,盧作孚排行第二,依次是長兄盧誌林,大弟盧爾勤,二弟盧子英,三弟盧魁傑,最小的妹妹名魁秀。家八口’,全靠盧茂林的一根扁擔來養活,實屬不易。“從小吃不飽,穿不暖,嚐盡了饑寒之苦,過著艱辛的生活。”盧國紀回憶說,“隻有當我的祖父從隆昌挑運麻布回家時,祖母才弄一點好菜給祖父吃。年幼的父親(盧作孚),在吃飯的時候,總是悄悄地躲到一邊去,吃孬菜,決不上桌子跟著祖父吃好菜。”

盧作孚幼年時極其懂事。他個性和藹,溫厚,從未與兄弟和夥伴爭吵,體貼父母,對事物有強烈的好奇心和求知的欲望。

雖然家境貧寒,盧茂林還是願意讓孩子上學念書。他自己不識字,也不會算數,深受文盲之苦。每次出門買賣麻布,沿途行路、住店、做買賣,上了不少當,吃了不少苦頭,因此他橫下一條心:勒緊褲帶也要讓孩子上學。

孩子到了入學年齡後,他就將兩個孩子送進了私塾。

天資聰穎的盧作孚不到一年就把私塾先生教的書本學完了。盧茂林很驚詫,接著將兩個孩子送進了瑞山書院。這一年,盧作孚8歲。

誰知禍從天降。好端端的一個孩子,忽然間變成了啞巴!

盧茂林五髒俱焚。

盧茂林感到雙手有點發麻。他想動彈一下,又恐驚醒昏睡中的孩子。

兒子似乎明白父親的心思,在懷裏掙紮了幾下。

“怕是孩子不舒服吧?”母親詢問道。

“魁先,魁先,想吃點東西嗎?想吃什麼?你快說。”

兒子望著父親那驚喜的神情,張了張嘴,想說“吃碗醒糟湯元”,可是嗓子似乎有一堵無形的牆,將聲音擋了回去。

“你說呀,快說,想吃什麼?”

兒子閉上了眼睛,兩行淚水順著小臉蛋流了下來。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一個8歲的孩子腦子裏一閃,定格了。

死對於一個飽受人世滄桑的人來說,也許不足為奇。但他還是個孩子啊,一個8歲的孩子。

不能說話,活著還有什麼用,不如死了算了。一個幼小的心靈就在這種單純的思維裏作出了人生最艱難的選擇。

於是,他不吃不喝,不聲不響地躺著,向死神走去。

知兒莫過於父母。盧作孚的心事被父母覺察到了。父親坐在床頭,悲傷地訴說著往事。

盧茂林在裁縫店當夥計時,老板稍不如意就不給他飯吃,餓得他頭昏眼花,身上直出冷汗……他第一次想到了死。還有一次是挑麻布翻過一座山時,聽到虎嘯,同伴都跑了,他本來就年齡最小,追不上夥伴,又不敢扔下挑子。丟一擔麻布,哪賠得起呀,那時他再次想到了死。

盧茂林聲淚俱下。

兒子的手在顫抖。

“唉,魁先不能說話了,以後學也上不了。”母親自言自語地說。

“上,誰說不能上學。不能說話,耳朵還能聽,字還能寫。”父親咆哮著道。

“我不能死,為了可憐的父母。”盧作孚在心裏說。

追燕子摔了一跤,啞巴開回說了話

小夥伴們的笑聲從門口飄過,像徐徐放飛的風箏越飄越遠。

小院裏,一雙晶瑩剔透的眼睛裏充滿了孤獨和凝望。那宛若一潭春水似的瞳仁清晰地映出藍天白雲,山巒河流,紅磚碧瓦。一顆幼小的心靈在傾聽什麼,在向這個世界無聲地訴說著什麼。

他沒敢轉過身去,他害怕望見母親那濛濛的淚眼。

“春江水暖鴨先知”。春天來了,他與之朝夕相伴的石凳不再涼意入骨。

“魁先,陪哥去玩好嗎?”

懂事的哥哥一手舉著一隻風箏,一隻手不由分說就來拉他。

他一陣驚喜,忽又搖搖頭。

“每次想領你去玩,你都不肯。哥就算求你一次了,行嗎?”

他乞求地望著哥哥那懇切的雙眼,固執地將頭搖得像撥浪鼓。哥哥誌林了解弟弟的脾氣,說一不二。沒法,丟下幾句埋怨,走了。

他低下頭,讀著膝蓋上的書。

他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高聲朗誦,隻能在心裏默記。

雙燕碌碌飛入屋,

屋中老人喜燕歸。

徘徊繞我床頭飛,

去年為爾逐黃雀。

而多屋漏泥土落。

爾莫厭老翁茅屋低,

梁頭作窠梁下棲。

爾不見東家黃轂鳴嘖嘖,

蛇盤瓦溝鼠穿壁。

豪家大屋爾莫居,

驕兒少婦采爾雛。

井旁渾水泥自足,

銜泥上屋隨爾欲。

他正要默記下一首詩時,屋裏傳來母親的喚聲:“魁先,進來換下衣裳,娘帶你去舅家拜年。”

盧作孚不想去,又怕母親不高興,隻好隨母親來到一個遠房的舅公家。

拜完年,母親陪舅公在屋裏說話。盧作孚一個人坐在舅公家的院子裏,默記剛才那首詩。

這時,一隻燕子從院牆飛了進來,繞梁三匝,卿卿地叫著,忽往院外飛去。

“燕子!”

盧作孚非常高興,跟著就追了出去。一不小心,摔了一跤。等他再爬起來時,燕子早已飛走了。

他急得大聲喊起來:

“啊!燕子!燕子!”

他突然感到嗓子裏堵著的東西一下子沒了。

“燕子,燕子!”

母親和舅公在屋裏正說話,忽聽院子裏有一個孩子的聲音在連聲高喊燕子,不覺驚異,忙探出頭來,半信半疑地問道:

“魁先,是你在說話嗎?”

盧作孚大聲地答道:

“是我!是我!娘,燕子飛走了。”

母親還不相信:“我不是在做夢吧!”

“是真的,魁先娃能說話了。”舅公激動得一把抱過魁先。

母親聲淚如雨:“兩年了,可苦了孩子……”

盧作孚恢複了發音能力,重又回到瑞山書院,直到1907年小字畢業。他在瑞山書院的學習成績“始終名列第一”。

求學成都,辛亥革命爆發,盧作孚兩度死裏逃生

盧作孚上小學的時候,就幻想著將來能當一名教師。飽受文盲之苦的父母非常支持兒子的理想。為供他一人上學,全家人勒緊褲帶仍難以維持生計。盧作孚的哥哥盧誌林,小學隻念了一半,就中途退學,跟父親挑麻布去賣。盧作孚小學畢業後,瑞山書院的校長和老師幾次登門,與盧作孚的父母相商,鼓勵盧作孚繼續上學。校長還表示,如果盧作孚的父母同意,每月可送120個小錢相幫。盧作孚的父母不願平白無故地接受別人的恩惠,婉言謝絕了。於是,盧作孚輟學了。

盧作孚出生在一個悲哀的時代:清朝末期。那是我國曆史上最黑暗的一頁。目極之處,哀鴻遍野,民不聊生。

1908年,年僅15歲的盧作孚輟學一年後,滿懷少年壯誌,來到成都。

這是盧作孚第一次出遠門。他借住在成都的合川會館,進了一個收費便宜的補習學校,專攻數學。他隻學習兩個月,覺得學校設置的課程太少,徒然浪費光陰,難以滿足他的求知願望,於是決定離開學校,走自學之路。

這時,盧作孚的經濟發生了問題。臨行前,親朋好友七拚八湊的幾個錢花光了。欲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盧作孚在成都舉目無親,如何是好?

他橫下一條心:不管多大的困難,也不能向家裏伸手。在好友的幫助下,他一邊自學,一邊代教補習生。他自學的速度是驚人的,僅幾個月,就學完全部中文數學書籍,後又學英文版數學書籍。自學之餘,他還先後編著了《代數》、《三角》、《解析幾何》、《數學難題解》等書籍,並開始以“盧思”名字在成都提學使署(管理出版、教育的機構)、立案。他編的這些書籍直到1914年夏秋間才交重慶鉛印局出版。後因資金困難,僅《盧思數學難題解》正式出版發行。

盧作孚的自學與眾不同:全力攻克一門課程,直到將這門課程弄懂弄通為止。學完數學,他開始攻古文,然後是曆史、地理、物理、化學。他尤好古文。自習古文時,極力推崇韓愈文章。他曾花3年時間對韓愈的文章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在韓文字裏行間一一作出批注。他記憶力驚人,能一字不差地背出唐宋詩詞,並終生不忘。有人稱他有過目不忘之才能。

盧作孚在成都曾先後考取四川優級師範學校、測繪學校、軍醫學校和藏文學校。這些學校都是免費的。後來,盧作孚考慮到“不能實現自己的遠大的救國理想而未去就讀”。

辛亥革麵的前夜,盧作孚突然對社會科學和目然科學產生了濃厚興趣。他的案頭擺的是盧梭的《民約論》、達爾文的《進化論》、赫胥黎的《天演論》等名著。還研究了世界各國的政治、經濟、軍事、社會、文化等諸方麵狀況,特別是對各國的曆史發展進行了深入係統的研究。對我國的曆史和近代帝國主義侵略史更是了如指掌,並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孫中山的民主學說對盧作孚的一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懷著滿腔愛國之情、於18歲那年加入了同盟會。

縱觀盧作孚到成都求學的這段曆史,不難發現這樣一個事實:盧作孚在“實業救國”思想產生之前,一直是主張“教育救國”的,由此,他才如饑似渴、廢寢忘食地求學、自學。直到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才結束了他的自學生涯。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四川成立了都督府。都督府“論功行賞”,委任盧作孚到川東奉節任夔關監督。

奉節原名魚腹縣,是春秋戰國時代的夔國都城,稱為夔府,唐時改名奉節,清朝改名夔州。它位於長江北岸,坐鎮翟塘峽口,扼長江上遊咽喉,是四川的門戶。奉節城東有覆塘勝景白帝城,城郊有杜甫住過的草堂寺,城內有劉備托孤的永安營遺址和劉備之妻甘夫人墓。熟悉地理的盧作孚對奉節的曆史名勝、風土人情如數家珍。

奉節雖好不如成都。成都畢竟是四川政治、經濟、軍事、文化中心,在成都可以繼續從事教育,以實現自己的夢想,更為主要的是成都風起雲湧的革命活動,拴住了盧作孚的心。他辭去了一生中的第一個官職,留了下來。

但是,好景不長,清王朝垮台後的第3年,大軍閥胡文瀾登上了四川都督的寶座。於是,一場搜捕革命黨人的血腥鎮壓開始了。

天空飄著血雨。

每天都有人被捕,每天都有人被殺害。成都難以久留。在一個黑夜,盧作孚悄悄地踏上了回合川的路途。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站在沱江邊,盧作孚思緒萬千。辛亥革命所取得的勝利恍若曇花一現。“同盟會既沒有鞏固的組織,內部成份也十分複雜。各式各樣的野心家、陰謀家和投機分子都鑽進了革命黨。其中有鑽進來借‘革命’發財的;有鑽進來謀求撈到一官半職的;有鑽進來結黨發展勢力的;還有本來就是清朝政府的官僚、軍閥,投機革命,搖身一變,變成‘革命黨人’的。”這些人根本就沒有半點國家和民族的觀念,恰恰相反,他們鑽進革命陣營後,篡奪了辛亥革命的勝利果實,便開始爭權奪利,明槍暗箭,互相撕殺,戰亂不休。更讓盧作孚深惡痛絕的是,他們反過來向真正的革命黨人下毒手,妄圖摧毀革命黨,扼殺革命於搖籃之中。正如孫中山先生所說的那樣:“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

盧作孚逃出成都,沿著東大路驛道返合川。經龍泉驛,過石橋,穿簡陽,來到滄江邊。他準備經安嶽、大足,回到故鄉去。

時近初秋,滄江水冷風寒,黃葉悠然而下,江水緩緩東流。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生民之多艱!”盧作孚上了,一葉扁舟,獨坐船頭,沱江兩岸秋紅如染,他心中默念著屈原的辭來。

傍晚時分,盧作孚來到大足縣龍水鎮。此時的盧作孚已是饑寒交加,見路邊有一個小客棧,便一頭鑽了進去。

店主是位和善的中年人,見盧作孚一副書生裝束,知是讀書人。“後生你請坐,是吃飯,還是住店?”店主笑臉相迎。

“我實在走不動了,想在這裏歇一晚,明天一早再趕路,給你添麻煩了。”盧作孚說。

“看樣子你還沒吃飯吧?”店主關切地問道。

盧作孚點點頭。

“想吃點什麼?”

盧作孚摸了摸口袋,搖了搖頭。

“沒關係,我知道你們讀書人沒錢。這頓飯就算我請客了。”店主邊說邊搖頭,“這年月,唉——”

店主進了廚房,拿出4隻熱饅頭,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麻辣湯。

盧作孚感激地看了店主一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店主告訴盧作孚,大足縣的駐軍,奉都督胡文瀾之命,這幾天到處在搜捕革命黨,凡大足境內過往行人,一一盤查,讓他當心。

這天半夜時分,盧作孚被一陣乒乒乓乓的嘈雜聲驚醒。他剛睜開眼,房門就被人踢開。

“帶走!”一聲斷喝,盧作孚被稀裏糊塗地讓人帶走了。

走了大半夜,盧作孚和一群人被押解到大足縣。天亮後,這群人開始挨個提審。

輪到了盧作孚時,一個殺氣騰騰的當官的厲聲問道:

“你叫什麼?”

“盧作孚。”

“從哪裏來?”

“成都。”

“來幹什麼?”

“路過。”

“去哪裏?”

“回家。”

“家在哪地?”

“合川。”

當官的問了盧作孚的上三代姓甚名誰及職業後,忽然開口道:“你的職業?”

“讀書!”

“讀書?”當官的狡黠地一笑,“不像。我看你是一個革命黨。來人心,拉出去崩了。”

這時,參加審訊的一位當地紳士抬了抬手,對當官的耳語道:“這人是個讀書的,不像是革命黨。”